《与子同袍》叶暮雨

14、十三章 奉君征袍独伤神，百孔千疮将军魂

　　那天阵前，庞涓明白，是孙伯灵故意要自己看到滟滟的。
　　不能让这些扰乱了自己的心神——他明白，作为一个真正优秀的将军，自己必须要做到冷酷无情。然而这种无情几乎让他失去了一切：在剜掉他的膝盖骨的时候，在他“发疯”的时候，其实他都曾经躲起来默数过自己的眼泪。于是如今，他不可以再看到滟滟也变成战场上的牺牲品。去找韩王，叫他下令归还滟滟，摆脱了后顾之忧之后，再说孙伯灵罢。
　　——不，韩王才不是傻瓜——那么，就让他自己钻套子好了。
　　他便去面见韩王，说是舍妹顽皮，出军帐乱逛被令军师孙膑扣押，希望韩王可以归还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不要让战争伤及无辜。
　　韩王当然不会相信，他说既然是元帅的令妹元帅不想伤及，又为什么要带她到这么危险的军营里来呢？
　　他依旧帅气地笑着，说是把小妹妹惯坏了，自己应该检讨。这边打仗了她那边自己悄悄跟过来，这下子出了问题——谅她下次也不敢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在孙膑的大营里，随时都会有危险，而战争作为两国之间的事，当然与女孩子无涉。所以希望大王可以深明大义，友好地送还舍妹，这样外臣会考虑撤军。
　　“庞元帅的出尔反尔是出了名的，”韩王可是一点也不客气，“寡人又不是傻子，庞元帅答应个撤军，还不如泼出去一桶脏水。”
　　心下气恼，他却依旧微笑着。
　　“那么不送还舍妹也好，”他总喜欢这么温柔地威胁别人，即使是面对着韩王这么一个老头子，“外臣全凭大王处置。只不过，若大王心意已决，那外臣，也就只有把军队，开进新郑了。”
　　“你这是威胁寡人！”
　　“外臣怎么敢威胁大王，”他仍然微微扬起着嘴角，“外臣只是想提醒大王，若大王不能将舍妹友好地送还，外臣对韩国的进攻，将变得名正而言顺，那样魏国的三十万大军……”
　　他突然就不再说下去，韩王也沉默了。
　　周围变成一片令人难堪的岑寂，许久以后，韩王才回答说回去再跟大夫们商量一下。
　　“那好，外臣多谢大王了，”他这话礼貌有余，但一听就没什么诚意，“不过外臣的舍妹之于外臣，乃是一件天下绝无仅有的珍宝。外臣希望可以早点见到她，所以希望大王，在三日之内，就给外臣答复。”
　　之后，也不等韩王答话他就彬彬有礼地告退，留给韩王一个倜傥得可憎的背影。
　　韩王于是召集群臣，召开相关会议，商讨庞小姐的去留问题。
　　——与会的一帮文官几乎都是须发尽白的老头子。他们起初认为这根本就没什么可讨论的：庞涓的妹妹，又没什么利害关系，给他不就是了。
　　“但是这个女孩子正是庞涓的后顾之忧，”只有申不害是清醒的，“庞涓向我方讨要这个女孩，正是在为他下一步攻打韩国做铺垫。今天交还了这个女孩子，明天他就会再用同样的方法逼我们交出孙膑。到那个时候，我们是交还是不交？”
　　众老头开始大点其头，说还是申相国想得周到。
　　“既然如此，”韩王思索着，“我们该如何处置？”
　　“依微臣愚见，”一个老头（我们姑且称之为甲大夫）缓缓地直起身来，慢吞吞地行个礼，又慢悠悠地开口说，“臣听说庞涓只有一个妹妹，并且对这个妹妹爱若珍宝。我们如果可以说动庞涓，将那小姐留在韩国……”
　　“这怎么可能，”申不害连忙制止他，“庞涓现在，就是在向我们讨人质的。”
　　“听我说完，”甲大夫依然不紧不慢，“让她留在韩国，配给太子，做太子妃……这不是两全其美……”
　　“对，对，甲大夫所言极是，”另一个说起话来呼哧呼哧喘粗气的老头（我们叫他乙大夫）连忙接住这个说话的机会，“咱们太子娶了庞涓的妹妹，不仅可以当做人质，还可以凭借这个得到庞涓的保护，将来再生个儿子……”
　　“合着你这意思，”申不害不满地反驳他，“我们未来的大王，就成了庞涓的外甥？”
　　“不妥，不妥，”韩王也连连摇头。
　　“可是大王，”乙大夫连忙解释，“等到那个时候，庞涓都不知道在哪里了——到时再废，也不迟么……”
　　“你怎么敢保证庞涓活不了那么久？”申不害不依不饶。
　　“他么……”乙大夫涨得满脸通红，“他么……一天到晚驱驰疆场，又有孙膑为敌，活、活不长的……”
　　“况且他这个人也不怎么地，一看就是短寿相，”丙大夫的嗓门几乎和他的年龄一样大。
　　“就是就是，而且他这种说了话从来不算数的人还会遭天谴的……”说话的是丁大夫。
　　于是诸老头你一言我一语，竟把好好个朝会，活生生变成了庞涓批斗大会兼其短寿诅咒会。
　　申不害连忙扯回正题，他说这样真的不妥。太子娶庞涓的妹妹，也就等于韩国的王室只能与庞涓平起平坐，这太有损国威了。
　　“此一时，彼一时，”丙大夫忙道，“风水轮流转，庞涓早晚要失势的。他失势了，他妹就没有用了。更何况，太子现在立她为妃，以后还可以废掉啊……”
　　“况且你们看庞涓那标致模样儿，他妹肯定也是个大美人儿，娶了她太子不会吃亏的……”丁大夫说得两眼放光。
　　“可是那庞小姐据说可是被庞涓宠坏了的，据传说这次出门就是因为跟庞涓赌气，”申不害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庞涓都管不住她，她在我们韩国，又仗着庞涓的权势，将来还不得要把韩国给掀翻喽？”
　　“这怎么可能，”甲大夫一本正经，“她嫁到韩国，就是韩国的人了，我们岂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不由她的性子来，庞涓会放过我们吗？”申不害紧锁着眉头。
　　眼见着一堂议政大会就这么变成了媒公大会，韩王他老人家不郁闷才怪。不过叫这帮老头们这么一搞，连他自己都已经弄不清楚当初他召开这个会议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了。糊里糊涂地听他们讨论了这么长时间，他也就定势思维地让他们表决：“赞成太子娶庞涓妹妹的站到左边，不赞成的站右边。”
　　于是老头们呼啦啦地全涌向了左边，只剩下申不害一个人在右边立着——本来还有一个缩成一团的小个子老头也是站在右边的，但是看见大家都站到左边也就灰溜溜地低着头溜了过去。
　　申不害彻底无奈了。
　　他一再向韩王陈述娶庞滟当太子妃的危害，连不合法制这么敏感的字眼都用上了。可没想到一向视规章制度如铁律的韩王却说在利益面前也顾不了许多了，之后再不管申不害反复地说这对韩国没好处，就让甲大夫找庞涓说媒去了。

　　庞涓没想到他们居然做出了这么变态的一个决定。
　　——其实他当初也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但没想到韩国人竟然真的能傻到这个份儿上。
　　可是，自己心爱的妹妹，岂是说嫁掉就可以嫁掉的！
　　——怪只怪，滟滟总是耍小脾气，而且常常搞得自己哭笑不得：这一回，事情是闹大了。
　　——联姻，对于他来说的确是种好方式：先把滟滟接到新郑，然后处理所谓“婚事”的时候让滟滟逃婚——这孩子绝对干得出来，逃走之后再把全部责任推卸给韩国，说是韩国照顾不周并以此直接向孙伯灵挑衅。只是这样，以滟滟的性格，她以后还会，听他的解释吗？
　　这毕竟是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啊。
　　问甲大夫这就是你们给我的答案？
　　甲大夫说就等元帅一句话了。
　　“可是，我要你们回答的是要不要把滟滟还给我，照你们现在这个意思，就是不还喽？”
　　“不是，元帅，”一向慢吞吞的甲大夫终于有点急了，“我们是诚心诚意想与元帅修好……”
　　“然后利用我妹妹的关系，寻求我的保护？”他淡淡地问。
　　“不敢当，不敢当，”甲大夫唯唯诺诺，“如果元帅还是不舍得，韩国情愿……把孙膑当成聘礼……”
　　“孙膑？”庞涓随即暧昧地一笑，“作聘礼？这可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条件哦——看来，我是不得不答应了……”
　　说着他假惺惺地走近甲大夫，浮漾的眼神就在指尖触到甲大夫肩头的瞬间凝固。
　　“你以为我庞涓是什么人，为了利益连亲妹子都不要了？”他突然就变得疾言厉色，“记着，不可能——不过，甲大夫您方才，倒是提醒了我，”他的语气又稍微缓和了一些，“是啊，还有孙膑，原先我还没想起来——这样罢，既然你们韩国愿意赔上孙膑，我庞涓何乐而不为——再给你们两天时间，后天午时整到城外的盟坛把妹妹和孙膑全部交给我——否则么，”阴恻恻地一笑，他轻放下搭在甲大夫肩上的手，“否则么，我就去找那些什么楚国啊，秦国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大国小国，与我的三十万大军一道夹击你们，明白么？”
　　甲大夫闻言，面色惨白，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庞涓于是懒洋洋地要卫兵送客。

　　——讨论庞滟也倒罢了，这下子反倒连孙伯灵也一同赔上，甲大夫这回，可是吃了半天力，结果还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申不害捶胸顿足，说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讨论什么联姻：跟庞涓讲价钱哪里还有可能得到一点好处！情急之下，汉王也只好派太子连夜赶往边城，调孙伯灵速回新政议事。只剩下两天，两天之内，他若是也没有对策，就只有束手就擒了。
　　孙伯灵望着天空，是夜，星斗满天。
　　曾经有过这样的孤寂，就是在知道了那些事实真相之后的那段日子：悲哀、苦闷，挫败与孤独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就让人恨不得要痛哭一场，要让心下所有的愤懑与委屈在瞬间倾泻而出。庞涓在干什么他很清楚：妹妹不过是个藉口，只要掌握了自己庞滟就全然不用他担心——因为有钟离如意在庞滟一切都好说。换句话，也就是庞涓这回的真实目的，还是自己。他究竟被什么迷住了心窍他不清楚，只是，记忆里总还清晰的是，原先的小庞涓，不是这种人。
　　他曾经为他做过很多，那时的庞涓总喜欢黏着自己不放。他爱听他弹琴，也会为他受伤。鬼谷的晴空美丽得通透，那些日子里他们总是牵着手的。那些日子里他的眼中少了很多从小就带上了的忧郁，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一身白衣的阳光美少年。
　　月光涤净了他素净的蓝衫，又流泻在身旁的他，棱角分明的俊脸上：他们同样生者那种俊美的面孔，只是也许自幼的悲惨际遇让自己的眼里平添了许多忧伤。他要出山时自己曾经一路相送，依旧清晰的是那个执意要离开却又禁不住伏倒在自己肩头的少年，无声的泪容。他说哥哥你将来也一定要去魏国，等你决定下山了你一定要去，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而他也含着满目的晶莹，沉重地点头。
　　很久之后他才请自己出山，也许是因为兵法的缘故罢。临走时先生为自己占卜，却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讳莫如深，之后的一切便成为了悲剧的开始。笑里藏刀、明夺暗盗，他变得狰狞恐怖起来。得知真相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心下的堤防几乎是全线崩溃。只不过，好在，这是上毕竟还有那么多人关心着自己，包括，有一些所谓的敌人。
　　痴情的匡蓉被作为交换嫁给了易飞剑，而年少的庞滟竟也可以为自己跟庞涓闹翻，这让他几乎承受不起。泪水的清新、胭脂的芳甜，还有那个彼此生死与共而甘愿为自己抛颅洒血的钟离竹胤——她是那么优秀，优秀得让天下英雄仰止。可是自己却拒绝了她、辜负了她，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觉得自己对她，几乎已经变成了大量的利用。
　　摆脱庞涓的计策已经有了，但是很冒险，而且又要让她犯险。这事情还必须得瞒着如意：这丫头，向来是懒于去考虑大局的。
　　只剩下一天了，过了这一天，就要见到庞涓了。

　　城外的盟坛上，旌旆飞飏。
　　孙伯灵的战车就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他依旧穿着一身灰蓝色的素净的衣衫。韩国太子亲自送他到此，之后他便在两个将军的押送下一步一步地穿过魏军的重围，走向盟坛中心的庞涓。
　　两个将军将手中的佩剑交给那些手持长戈的魏国士兵，之后押送着孙伯灵缓缓挪移至庞涓的面前。
　　“启禀元帅，”其中的一个将军开口道，“庞小姐尚需要一些整顿，随后就到，请元帅先验明孙膑正身。”
　　庞涓望向远处，却见一辆韩国的兵车正带着滚滚黄尘驶出城门。由于太远而看不清楚人脸，但是这个时候出城的马车，肯定是护送庞滟来的。
　　——况且，韩国都把孙伯灵交出了，后盾已失，他又岂敢不交滟滟！
　　他便垂下头，看进伯灵的满脸不屑里。
　　“怎么，为兄会有假么？”伯灵轻蔑地一笑。
　　那种愤怒、那种仇恨——高高在上的他，心里就那么泛滥起了江潮一般的委屈。
　　“哥，我……”
　　咽回去罢，大庭广众之下的，你身为全军的统帅，难道还好意思暴露了心底那最见不得人的，最催脆弱的部分吗！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觉得眼前一花，接着整个身体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倒了下去。腰中的佩剑被什么人抽出，右手的脉门被一双铁钳般的手指紧紧扣住，而一柄从面前人袖中抽出的短剑也同时被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周围的将士慌了，几个人想冲上来解救，却被另一个押送孙伯灵的人随手用他们家元帅的佩剑砍倒。
　　“谁也别动，动就杀死庞涓，”这是个干脆利落还接近于女孩子的声音。
　　这不是钟离如意。
　　——那么就一定是钟离竹胤！
　　中计了，心下轻声一叹，耳畔却响起孙伯灵故作温和的声音：
　　“涓儿，想见你妹妹么？”
　　“你们……”他登时觉得急火攻心，“你们把滟滟怎么样了……”
　　“我们没有把她怎么样，”伯灵淡淡地说，“想去见她，就跟我们走一趟罢。”
　　“你们今天，”他深吸一口气，嘴巴就又硬起来，“你们今天杀了我，就，就谁也别想活！”
　　“我没想杀你，涓，”孙伯灵却低下头，柔声说，“我只是希望你，跟我们走一趟。”
　　于是他向他伸出了右手修长的五指——那是那人一度抚弄琴弦的五指，是他曾经紧紧握住过的五指——那是让他每次见到都会觉得心口狂跳的手指。
　　他根本无法抗拒那修长的手指，他只有，握住它们，紧紧地握住它们。
　　沉默着离开，像是在演戏，又像是在做梦。
　　周围的魏国士兵们全部惊呆了：他们甚至还没弄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元帅就这样紧紧握住了他的大仇人的手指，就这样离开了他们，这究竟，是什么打算……
　　庞葱悄悄稳住大家，谎称这是元帅的计策，但心里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真怕叔叔万一是出了什么事情。
　　其实他已经开始有一点懂了，懂了叔父纠结不清的思绪与忐忑不安的心：因他也在一天一天地长成，却不得已身在军中，空牢挂念着大梁城里，一段青涩的童话。

　　随着孙伯灵回到城里，其实他早就想走进这座城，今天，他终于走进了，只是身份不是胜利者，而是阶下囚。
　　多少的悔恨多少的委屈都化作泪水涌上眼眶，又被强忍着吞回了心底。伯灵冰冷的神色，竹胤淡淡的讽刺，都让他觉得脚底生寒：真不晓得他们会怎么处置自己，是杀是剐，还是像当初自己对他的那样，剜去自己的，血淋淋的膝头？
　　——并且他说他会让自己见到滟滟，莫非是他还一定要让依然是个孩子的她，亲眼看着她最最爱的五哥，一步一步地走上黄泉路……
　　算了，算了，在他向自己伸出手的那一刹那脑子真是进水了：直接扣住他的脉门，士兵一哄而上，该逃的总能逃出，可是自己当初怎么就这么糊涂！
　　随着钟离竹胤走进一间干净而安适的屋子，竹胤说庞元帅放心，孙先生可是重情重义的人。他看在同窗的情分上，还是会留下你的性命的。
　　——接着她就命令周围的士兵“照顾”好庞元帅，不可以有半点疏漏。
　　而久居军中的他，心下自然明白这“照顾”的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将自己软禁了。
　　记得孙伯灵在回城的战车上阴测测地对自己说这回请自己过来他可要好好尽一下当哥哥的情分。这话想起来不由得就有一阵寒气直窜上脊梁骨，直让他几乎要惨呼出声。
　　但是门就在这一瞬间开了，门前站的，赫然就是满脸惊愕的妹妹！
　　“哥——”庞滟哭喊着就冲进去扑在他的怀里，泪珠儿扑簌簌地将他的征袍湿了一片。也许在她，她起初就不应该这么任性，毕竟，面对的人，还是从小就对她爱逾珍宝的亲哥哥。
　　“哥，你会死吗？”哭了许久，滟滟却突然问出了这句话。他惊呆了，他真的无法考虑这些，因他自己也不晓得，这回孙伯灵那么阴险地叫自己随他去，自己，当时为什么就稀里糊涂地，跳进了这前途难料的陷阱呢？
　　妹妹就那样在他的怀里蹭着——这是他好久都不曾体会到的温柔了。指尖轻抚上她光洁似玉的额头，他突然又好害怕，害怕如今自己这唯一的掌珠，也会像其他那些自己深爱着的人一样，就那么，永远地离开，再也不能回头……
　　“庞元帅，军师有请。”
　　破门而入的干脆的声音，伴随着那张并不熟悉却格外秀气的脸：庞滟哭得更厉害了，她闹着一定要和哥哥在一起。
　　竹胤也不理她，就任由两个士兵押送式地将庞涓“请”出房间，自己则拖着庞滟的手臂，风风火火地朝另一边走去。
　　“竹胤姐……”庞滟委屈得泪汪汪的，“你可不可以不这么凶人家嘛——你看滟滟的哥哥都那么心疼如意姐姐，你就不可以对人家好一点点……”
　　竹胤彻底无语：这个庞滟，至今还在说孩子话。

　　边城的月光，如碎玉乱琼般地透过浓密的树木的枝杈，流泻在每一条街道的每一个角落。而高处的城楼里，昏黄的灯光，却又在那扇固定的窗口的另一头，疲倦地低垂着幽黯的面目。孙伯灵的房间，门外，戒备森严。
　　庞涓就那么无声地坐在一边，垂着头，伯灵却扶着手杖坐在他的位子上，温柔的目光一如窗外的月色洒遍了他的全身。他不敢抬眼看他，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站起身来的。只是，朦胧着的眼前，就突然出现了一片淡淡的蓝色，浑如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片天空。
　　“韩国晚上潮，披件衣服，别受凉了。”
　　——那是他熟悉的声音，温存而又处处透着关切，让他本来怀着的一颗必死的心，倏然一颤——
　　他亲手递上来的，分明是一件他以前穿过的淡蓝色的软袍。双手颤抖着，却不觉间接了过去——那上面还带着一股浅浅的清新的气息，甚至是他熟悉的，他的体香。
　　多想就那么捧它在手心，贴它在胸口、在耳鬓、在嘴唇；多想就那么抱着它，一辈子也不要放开。但是他究竟想要干什么——也许是出于军人天生的敏感，他还是在一瞬间抬起眼皮，抬手，便将那件软袍挥落在地。
　　“现在我是你的阶下囚，”他尽量要求自己用上最冷漠的语气，“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又何必假作慈悲？”
　　“我没有假作慈悲，”他的声音却依旧平稳而沉着，“涓儿，我就直说了罢。这次请你过来，我只是想和你谈谈，想知道你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些什么？我在想我这些年为爱你受的苦，我在想对你的伤害给我自己酿成的最深的痛；我在想你一生一世的误解，我在想我如今欲罢而不能……
　　——可是这些，又怎么能说得出口！
　　“想你的兵法么，”他的嗓音甚至哑掉了，“我还会想些什么？”
　　“恐怕不止罢？”他却从容淡定地坐上他身边的台阶，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用力地甩开，他也只是微笑。
　　“这几仗打下来，你让我觉得，你战争的目的，似乎不全是利益，涓，”他还是温和地说，“有一些错误，聪明如你是完全不应该犯下的，比如今天……”
　　“今天败在你的手里，本元帅认栽了，”他只有嘴硬，“还是那句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
　　当初到心头最柔软的部分的时候，他的语气还是缓和下来了。
　　“只是，请不要伤害滟滟，她还是个孩子……”
　　那种从心底生出的悲凉与无助，他能听得出来么？
　　“涓，我只是……”
　　“别那么叫我，”事到如今，除了装坚强，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但他的心里，却早已哭得滂沱。
　　“那好罢，庞元帅，”伯灵依然是那样浅笑着，“你不愿意说也罢，我不强迫你。只不过，如果我可以知道一点点战争以外的你的想法，或许我们之间，也可以不用那么仇恨……”
　　——孙伯灵，你这是有意羞辱我么？
　　“没必要，”强吞下呼之欲出的泪水，他还是倔强地站起了身来，“我想要什么你不是早就一清二楚了吗——你的兵法，天下最强大的军队和我作为魏国将军至高无上的荣誉——我要做最杰出的兵家，唯一一个最杰出的兵家！”
　　“你说谎，”伯灵此刻，正背对着他。
　　“是，我在说谎，我永远都在说谎，我从来就不会说真话！”他激动着，突然就想起了当年邯郸城里的阿蓁，心尖上又不禁在微微颤抖：原来，自己也还有过那么一点点还算正常的爱，虽然那起初委实只是一种相互的利用。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东西被渐渐忘却，只剩下那些早已被深深镌在心底的，不可磨灭的曾经。
　　——哥哥，我多么想就像以前那样再叫你一声哥哥，多想就那么拥着你的袍子倒在你的胸膛；我多想告诉你我现在所想的一切，多想时间可以永远定格在伤害之前。可是如今，我已经不再可以像山中那个天天黏在你身边的少年一样肆无忌惮：我是一个将军，有着一个将军的尊严与荣耀，我不可以向任何一个对手低头，因为我的每一场战争，都已涉及国家的威信。我不可以承认失败，更不可以承认脆弱，哪怕是对你——我深爱的你。
　　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向你解释了，哥哥，放了我罢。不论你今天说这些，是真的体会到了什么，还是另有所图，只是我宁愿当我走进你的房间，面对的是比我当初对待你还要残忍的酷刑。你的温柔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一块心病，为了留你在身边，我曾经傻傻地剪掉了你想飞的翅膀，傻傻地把你伤成这般模样。所以我必须背负你对我一辈子的误会，再也澄清不掉了。
　　在楚国的时候我曾试图向你说这些，你以为那是假话。
　　可是今天，我才是彻头彻尾地在说假话！
　　孙伯灵说那你先回去罢，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拾起那件软袍，他将它不由分说地塞进他的怀里。他以为若自己再有一点点脆弱，泪水便会潸然而下。
　　哥，你可知道，我心里的苦么？
　　违心地回到房间，终于埋头在那件还带着他淡淡体香的长袍里，任泪水肆虐滂沱……

　　钟离如意在外面闲逛了一天：她才懒得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战事。下午送滟滟回城之后，她又大展轻功溜到不打仗的城里去喝酒。耳听着二更刚刚敲过，刚疯回来的她就大摇大摆地冲向孙伯灵那里：
　　“孙君，如意回来了呢——”
　　“姐姐，”一个人突然从暗处冲出来拖住她，是庞滟。
　　“姐姐你一定要帮滟滟，”看庞滟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我哥哥，我哥哥他，他被孙哥哥，关起来了……”
　　“关起来了？”如意一愣，“在哪儿？”
　　“就在那边，”庞滟焦急地低声说，“如意姐你可一定要救我哥哥……”
　　“我说滟滟，姐妹们可是喝过血酒的，”如意一副不把事情当事情的样子，“不就是放庞涓吗？包在我身上了，不过啊——”她突然又暧昧地一笑，“我得先跟那个人请个安去……”
　　说着她就钻进孙伯灵的房间里去了。伯灵正托着额头掩卷凝思，冷不防左脸颊被使劲亲了一口。
　　脸“刷”地涨红，他慌忙不迭地要她别闹。
　　“孙君，”如意倒是搂着他的肩膀大肆撒起娇来，“你在干嘛呢？陪如意出去走走好不好……”
　　“你喝酒了？”他故意转移话题。
　　“喝了点儿，”她把双手稍松开了些，就那么靠到他的肩上，微微翘起小嘴，一双美丽的大杏仁眼水汪汪地盯着他。
　　被她调戏惯了的他当然知道她要做什么。面对这种情况他也只有用老办法，伸出右手的食指，在那两瓣柔软的唇间轻轻点了一下。
　　“够了如意，别闹了，”他边直起身子边说，“我要想点事情。”
　　“那好罢，”如意故意装作不开心的样子，起身很不情愿地朝门外挪去。
　　“真是没意思，”她偏偏要用他正好能听见的声音嘟囔道，“守着你这么块木头，还不如找庞涓哥哥好玩儿呢。”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体内的某个部位被扭了一把。
　　“那你找庞涓去罢，”一句话没腔没调，却脱口而出。
　　“哦，生气了，生气了！”她却开心地跳回他的身旁，重新搂住他的肩膀，“那好呢，我出去走走哦。”
　　他正好落得清闲，就点点头让她去了。
　　——孙伯灵这关搞定，出门拖上庞滟，小姐儿俩偷偷摸摸地沿着城墙跑下去，却不巧被钟离竹胤撞了个正着。
　　“你们去哪儿？”竹胤严肃地问。
　　“你管呢?”如意小脸儿一扬，“让开。”
　　“这里是军队，”竹胤一丝不苟，“入夜了，不准乱跑。”
　　“我就要乱跑，”如意故意气她，“军队怎么啦？你又不是我妈，管那么多你累不累啊？”
　　竹胤气愤地斜了她一眼。
　　“有本事空手打，”如意却还硬，“看谁能打过谁？”
　　话音未落，她便是不由分说地一掌拍去，竹胤躲闪间，她已经拽着庞滟一跃转过墙角。
　　门口站着今天和竹胤一起擒来庞涓的吴将军，还有许多手持长戈的士兵。姐妹俩躲在墙垛下面，如意问出去吗。
　　“别急，我们要‘智取’，”庞滟轻声说，“别直接抢，你说是传军师的令，光明正大地带出来。”
　　如意点点头，之后大摇大摆地晃到了门前。
　　“传军师的令，”她说得倒是溜道，“请庞元帅出来。”
　　“军师的令箭在哪里？”吴将军是个认真负责的将军。
　　“还用令箭？”如意有些轻蔑地用那双慵懒的妙目瞥着他，“我来还不够吗？”
　　“军师有命，没有他的条令任何人不得擅入，”吴将军执法如山。
　　“你敢怀疑军师的命令？”如意见他不就范，心下着急，又怕是再碰上老大，便只好来硬的，由是星眼圆睁：“教你尝尝姐姐的厉害！”
　　话音未落，商山的独门点穴手已是快如闪电地探出，直指吴将军以及周围士兵的几处大穴。他们动都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如意一脚将门踢开。
　　“庞涓哥——”喊得还挺响。
　　庞涓陡然一惊，随即手腕就被紧紧抓住。那件带着他的体香的淡蓝色长袍翩然坠地，而他就被她拖着奔出门去。
　　“哎，我还有东西……”其实他很想留它在身边。
　　“回来我帮你捡，时间紧迫，”如意说着，略施轻功，就带着他来到庞滟面前。庞滟唤了声“哥”，三个人就一并沿着墙根向城外奔去。
　　“快走，遇上老大就不好了，”如意步履如风，“到时候就你俩那破武功，对付士兵根本不行……”
　　庞涓一言不发，就那么任她们把自己带到了城外的空地，对面便可以看到魏军营盘上的灯火：葱葱一定还在期待着自己归来，也不知道现在的军心是一种怎样的状态——他本想带着庞滟一起走，可是庞滟死活不想再给如意添麻烦。她说以后会回家的，他便在妹妹的额角和如意的脸颊上各留下一个轻吻，之后就消失在无边的月色中。
　　临行前他对如意说他会记着她的救命之恩的。
　　只是对于庞滟：这下子又要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亲哥哥了。

　　回到中军，孙伯灵正在跟竹胤讨论庞涓被放走的事。
　　“也罢，”伯灵却并不像竹胤那么气愤，“反正我这回的目的又不是为了抓他，让他走了也好。”
　　“不是归不是，”竹胤对此十分不满，“你知道我可是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天啊……”
　　伯灵淡淡地笑了，如意的闯入并没有打断他的思路，他说本身这次抓庞涓本身是想要扰乱对方的军心，顺便知道一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套庞涓的话，事实上也不如不套。
　　“你还有脸回来啊？”这话是竹胤针对如意说的。
　　如意一脸不高兴。伯灵忙用眼神止住竹胤，之后对如意教育了几句又宽慰了几句，就劝她回房歇息了。
　　如意刚走不久，这边就见吴将军一脸悲怆地跑来——竹胤当时看见庞涓跑了急得都没来得及给他解开穴道——他说末将失职，叫庞涓给跑了。
　　伯灵自然更没有责怪他，而他连忙呈上那件庞涓遗落在屋里的，伯灵的软袍。
　　“他离开得仓促，”伯灵微微一笑，“竟然连这个都没有带走。”
　　“庞涓又不是收旧衣服的，带它做什么呀？”竹胤不以为然。
　　“作纪念啊，”伯灵莞尔一笑，“第一次被生擒留念。”
　　本来很委屈的竹胤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线笑容。
　　“可是先生，”她还是很不高兴，“难道……难道你就这样纵容钟离如意吗？”
　　“她还是个孩子，你又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伯灵的目光似乎永远都是那么温柔。
　　“可是这是原则问题啊，”竹胤愈发不开心了，“那个钟离如意，你竟然还把她当成小孩子——她就是愿意瞎任性、瞎闯祸，不管她就是不行——先生……”
　　“你想得太多了钟离姑娘，”伯灵温和地一笑，“如意是个率性的孩子，她要做的已经做过了，就算说她又能怎样？”
　　“那么你就这么纵容着她胡来？”
　　“算了罢钟离姑娘，”伯灵依旧是平静如水，“你已经做到一个姐姐应该做的了，这就够了。如意以后如何，你总挂念着会很累的。”
　　“可是她从来只管自己活得开心，这么大了一点都不懂得负责任，”竹胤还在愤愤不平，“真不明白她是怎么做了商山一派的掌门，跟庞涓的妹妹拜把子，还把她那点儿姐儿们义气看得比什么都重……”
　　伯灵无奈地摇摇头：想当初自己还跟庞涓拜把子来着。况且，这小庞滟，虽然也任性了些个，却比她一母同胞的哥哥单纯得多、易懂得多，也好相处得多了。
　　“先生，你倒是说话呀？”见他沉默不语，竹胤又一反常态地摇了摇他的手臂，“你跟我说，以后别再这么娇惯着她了好不好……”
　　在手臂被轻轻推过的同时，伯灵心下却像是被猛推了一把。
　　——这……至于吗……
　　但是对于至今也弄不懂女人的伯灵，他却并没能考虑到如今他面对的，并不是捉放庞涓的所谓“原则性问题”，而是一颗怀春少女的淋漓的芳心。他反复地向竹胤解释，说其实自己真的根本就没打算把庞涓扣押下来，这回的目的真的仅仅就是要动摇一下对方的军心：就算如意不放他，自己也会放掉他的，但是竹胤根本就不想听这些。
　　“那么算了罢，算是我自讨没趣，”要强的竹胤，当然不会把一切说得直白。她本来只是吃个小醋而已，这么一听倒无论怎样都觉得孙先生是刻意偏心着那个总会把一切都搞砸掉的钟离如意。赌着气离开：好罢，既然是你宠她，让她来保护你好了。
　　于是第二天早上醒来，伯灵便发现竹胤的房间里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