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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章 罗袖血染下鄂西,非义非情暂相栖 ...

  •   在大牢里坐了半日,闲得无聊,他也坐得稀里糊涂的:自己的确是从来没犯过什么法,他们倒是解释了半天,只不过自己有一句也没听懂——总不会是楚国禁止游侠罢……
      从游侠突然想到城门口贴的告示,又想起自己委实也是佩着长剑穿着白衣:莫非,是他们把自己当成“血蝴蝶”了?
      ——若真是这样,那么就可以确定掌门现在还是安全的:前些日子一阵疏忽把她给跟丢了,至今下落不明;而既然他们错抓了自己,就说明如意没事。
      ——不过他也不应该有事,因为自己记得很清楚的一点是,那告示上要抓的,分明是一名“白衣男子”。
      正觉哑然失笑,就见到狱卒前来提人:
      “你,出来!”
      盛无名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出去,心下也懒得多想。于是他被牵到牢外面一间小小的厅里。审案子的家伙带来了几个怪模怪样的人,他们之间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搞得他就像掉进了九里云雾之中,没命地扑腾了半天,却还是找不到一点头绪。
      然后那个审案子的就用很蹩脚的话对他说:“你可以走了。”
      这下子到让飞雪夺魂觉得别扭了:合着你们这就合伙儿来耍我的?本大侠好歹也算是江湖上棘手的角儿。他那冷若双刀的眼神,只需一瞥,就几乎可以把对面的家伙给杀死。
      “大大大大侠……”他刚那股子威风就在这一眼间全不知道哪里去了。
      “怎么回事,到底?”他说话依旧是冰冷而无调。
      “辣似……辣似辣过血福蝶啦……”那人慌着,“他蒙斯噶乱早啦——辣过血福蝶雷蒙梭噶漂亮啦……”
      合着这意思就是:你不够漂亮,所以你不是血蝴蝶。
      盛无名堂堂飞雪夺魂才懒得跟他们这帮小人一般见识,于是理也不理他,拿回自己的佩剑,拍拍屁股走人。
      那些狱卒倒也目瞪口呆:这人,真当是面无表情,整一白鬼。

      然而钟离如意依然是我行我素,天天在街上闲荡、在酒馆里买醉,心血来潮了就玩儿个痛快,再顺便用那些所谓的玩伴淋漓的鲜血,祭一下她心爱的快剑。
      白日里就昏天暗地地痛饮惨哭,哭到后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这个样子。每一日甩出大量的银钱换来最上品的佳酿,就这么喝下去,喝道京城中几家酒馆附近的各色人等也都认识了这个一身重孝却又美到了极致的疯女人。
      “她大概是死了男人,哀伤过度吧,”有人说。
      “她肯定是疯子,不过她家好有钱啊……”另一个人两眼放光。
      “那么她的家究竟在哪里呢……”
      “一个疯子怎么会有家?”
      “没家哪来那么多钱,她肯定是在什么地方有一处大宅子……”
      于是一帮楚国街头闲着没事干的的男男女女就越来越多地讨论起来,甚至还有好事者想要跟踪她企图找到她家的大宅子——这种人大概有入室行凶的动机——不过钟离如意的轻功岂是这一帮宵小之辈能跟得上的,所以几个人跟了几次,都跟丢了。
      竟然有人还不死心,结果这次,他丢了。
      许多天后,人们在郢都城外的一出幽暗的山洞里,找到了他的手脚尽被极其不自然地反折掉,并且体无完肤的裸尸。
      ——血蝴蝶!
      血蝴蝶在郢都郊外出现的事情再度轰动了楚国,王宫和军队全部加紧了戒备。可是这个时候了,钟离如意竟然还悠闲自在地坐在京城中最大的酒馆里自斟自饮着。
      酒至半酣,她竟叩着案子唱起歌来——其实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般地迷人,并且在酒醉之时,就更添了浓重的悲伤的意味,竟让四周围坐着的客人们的心,都在一瞬间冷了个通透——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悬)貆兮……
      ——这是六师兄柳下蹊常唱的《诗》里的句子,她自家并不甚懂,如今却在这哀伤彻骨之时,从灵魂的最深处,脱口而出。
      “喂,”突然有人敲她的桌子。
      那个人在她的对面坐下,并且很不客气地夺下她手中的酒壶,“实话跟我说,”那人压低了嗓子,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一样地低声说,“前些天那几件案子,都是你做的罢?”
      抬起头,她用极度诧异,甚至恐惧的眼光看进对方的眼睛——
      “老大?”酒作冷汗一出,她倒也清醒了几分,然而竹胤这一句话还是惊得她花容失色,“你怎么知道的?”
      “你头脑里想些什么,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姐姐么——”竹胤淡淡一笑,继而正色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喜欢,”不出竹胤所料如意会这么说。
      “可是你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呢?他们都是无辜的……”
      “无辜?”如意美丽的睫间微微一闪,“他们还算无辜吗?难道轻易地要了一个女孩子的身体,不应该付出代价吗?不看看他们都算什么东西。”
      “那你何必要……”竹胤皱起了眉头:她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自己。反驳的话是有的,但是自重如她又实在是说不出口,于是也只好咽将下去,说那你又何必要杀人呢,你有没有考虑过别人——
      “你根本就不懂,”如意却惨然一笑,“你一直只在考虑那些不相干的人有多难受,却从来都不去想想没有了独孤大哥我有多难受!”
      一听到“独孤”,竹胤的心便禁不住是“咯噔”一下,那种感觉,简直不啻于毁灭了一个世界。
      “好、好,我也不再管你……”她已经是脸色惨白,“妹妹,你喜欢怎样就怎样,现在你长大了,我们又各自为家——你是商山掌门,门派的声誉……你,要好自为之……”
      “知道了,”如意头都不抬,“如果没事,你可以走了。”
      “其实,如意,”竹胤却在缓缓起身的同时,艰难地开口,“妹妹,其实姐姐这次找你,是有事求你的……”
      “哦,有事求我?”如意翻起一个媚到了骨子里的白眼,“怪不得你今天的态度这么好,原来是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啊。”
      “妹妹,不是,”竹胤连忙不迭地解释,“这次如果不是因为我必须要回去,我也不至于麻烦妹妹……”
      看着那个一直对自己不可一世成天摆着先生架子的老大这样求自己,本该觉得很痛快的她却在一瞬间觉得别扭了起来:“行行行,别磨我——”那美得憔悴的脸上写的尽是不耐烦,“这样罢,若是你可以答应以后再也不来烦我,我就可以帮你。”
      “这么说,”竹胤登时满脸惊喜,“这么说,妹妹是答应了?”
      “只要你以后别来烦我就好,”如意说着,夺过竹胤手中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行了,告诉我什么事罢。”
      “这里说不太方便,”竹胤却玩儿起神秘来,“跟我走罢。”
      “你可真够麻烦,”如意轻声嘀咕了一句,倒也正好让她为自己付了酒钱,就懒洋洋地跟她去了。
      竹胤将她领进附近的一处客栈,开了间房:那掌柜对她们不还好意地一笑,如意这才注意到竹胤今天穿的又是男装,高冠博袖倒真个是蛮帅气的。只不过她从小就对姐姐有种抵触情绪,因而无论如何总是一脸不屑。
      “这下够神秘了罢?”坐定后她也不等竹胤将门拴好便冷冰冰地说,“你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跑过来卑躬屈膝地求那个更见不得人的血蝴蝶?”
      “妹妹,”竹胤也坐下来,变得更加和颜悦色,“你的事情我不管,但是我的这件事,希望你不看我,也看在商山苍云世交的份上帮帮我,”说这话时她总觉得有点别扭,却还是咬着牙讲了下去,“是这样的,苍云出了点事情,我必须要赶回去……”
      “那你就回去呗,”如意心不在焉。
      “可是,这边我也放心不下,”竹胤轻声地,“所以就来求妹妹,可不可以,帮我保护一个人……”
      “哦?”如意微微抬起眼皮,神秘兮兮地凑向她,“不会是……不会是姐姐的,情郎吧?”
      “呃……”竹胤的双颊登时涨得绯红,她垂下头去,在如意看来,这就相当于默认。
      “姐姐呀,”她笑得愈发冷媚彻骨,那其中又不知不觉地带上了一线讽刺的意味,“把情郎交给我,”她故作妖娆地喘息着,“姐姐你,可就真的,放心么?”
      “你从小就跟我抢东西,也不差这一次了对罢。”
      ——竹胤赌气走开,但也许,她真的有点害怕:也许,这就是代价。
      如意却在冷笑了。她缓缓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踱到竹胤身后,纤长的指尖恍若盛绽的媚兰,在竹胤的肩头窥探出红白相间的妖娆——这让竹胤甚至在怀疑那指甲上触目惊心的嫣红色到底是由多少人的鲜血,层层染就。
      “算了罢,姐姐呀,”如意的笑声却愈发凄凉了,“你以为你那男人我能看得上眼儿么?他配么——他算什么东西!”
      那笑已全然变成惨笑,竹胤陡然色变。猛回头,却见方才还是冷若严霜、鬼魅一般的钟离如意早已哭得梨花带雨、泪网纵横——
      “天下的好男人,早就死绝了!”
      撕心裂肺之痛,痛得竹胤几乎要直不起身来。
      她突然就觉得妹妹如今的癫狂嗜杀和自甘堕落全部都是由自己造成的。她自责、她内疚,但她说不出口。因她一旦将前情全部坦白,那问题,就将波及整个苍云、整个商山,以至于,整个武林。
      于是她还是强作镇定地安慰她,带她去看了一处宾舍,临行前还忘不了嘱咐她一句这些天千万好好地,千万别出去添乱。
      “给你添乱再听你唠叨,我还累得慌呢,”如意甩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第一次别走大路,”她连忙追上她,“免得多生是非……”
      “你的意思……”如意说着,用手指比划了一个“越墙”的动作。
      竹胤点点头,如意便也不再理她,两人于是各自向着自己的方向,绝尘而去。

      是夜,月华如练,天光浅淡,万物静阒无声。江南的仲夏,溽热而蓊郁,虽是暑气蒸腾,却也不乏虫鸣唧唧。在这座陌生的宾舍里,主人好像是赴什么宴会去了。守卫的士兵们根本察觉不到她如风的身影,她便轻松地跃进了院子。门没锁,她徐徐踱进,点上一盏幽黯的油灯,摇晃的光晕于是昏黄了这房中的一切:一张几案、一张睡榻和一些杂七杂八不相干的东西。解下商山剑架在门口的剑格里——还好屋里有这个东西,只是放下了它使她更加觉得无聊难耐。天热得让她想起那些放肆的浮躁,于是干脆转过身去,索性缓缓松下上衣,袒出那一双皎若月色的香肩——那半掩在她的黑发之下。从袖中拿出铜镜与胭脂:自独孤大哥去后她总喜欢这样自恋地欣赏着自己的容颜。用笔尖细细勾画、细细描摹,她不知道这天下还会有什么人比自己更美——美得发冷、冷得近妖,妖得哀伤刻骨。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门被轻轻推开,接着是人被吓了一跳的声音。她对着铜镜,慵懒地画着自己的唇,却也不去回头。
      “什么人——”听来是个粗豪的汉子。
      “是竹胤么?”另一个人的声音倒是温文尔雅的十分好听,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声音从心底生出了一种微妙的熟悉之感。
      “肯定是那芈大夫在搞怪”粗豪汉子却相当气恼,“钟离大小姐才不会这么不知羞耻……”
      “那是当然,”她却轻轻叩下毛笔、悠悠地接口,“在下的确不是钟离大小姐,而是钟离二小姐。”
      说着她回眸一瞥,神色黯淡、眼神冰冷,却让进门来的田忌和孙伯灵,不由的都惊呆了——
      好一个钟离二小姐!
      “说,芈大夫让你来是什么目的?”田忌咄咄逼人。
      “将军别误会人家,她的确是钟离姑娘的妹妹,”一旁的孙伯灵却温和地一笑,继而朝她拱手长揖,“原来姑娘就是钟离二小姐,久仰。”
      “哦,客气,”如意却连头也懒得再回,更没注意到他还朝她行了个大礼,“你就是那个什么孙先生罢,”她依旧用着那样慵懒的声音,“老大让我来保护你,我就顺便来一趟。”
      “那有劳二小姐了,”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是彬彬有礼,“蒙二小姐垂爱,孙膑不胜荣幸。”
      如意于是悠悠站起身来,缓缓地,转向他。
      ——那是个跟庞涓哥年龄相仿的俊美青年,文气而优雅。整个人五官清秀、眉目如画,却略显得消瘦了些,眼神里还写了一笔淡淡的羞涩与哀伤。如果可以说庞涓哥哥是夺目如明珠,他便是当之无愧的温润如良玉。一股清爽而淡雅的气质扑面而来,就像是一缕和风、一片微雨,拂过她干涸已久,也苍白已久的心房。从灵魂深处感受到一种颤悸,她早已死掉的心,不知为什么就会在这一刻,狂跳起来。
      ——不,不可能。独孤大哥不在了,天下的好男人真的已经死绝了。
      亦或许,这只是一种……欲望?
      手心里的铜镜应声坠地。她垂下头去,在灯影里,皎若花魂。
      他有点艰难地扶着拐杖,弯下腰去为她拾起来,又将它重新塞回她的手心里。
      “二小姐,我这里很好,”他微笑着,“谢谢你的关心,也多谢大小姐的关心——请坐罢。”
      他伸手指向另一头的坐垫,同时自己也坐到一张小板凳上。田忌怒气冲冲地瞪了如意一眼,随后也拖过一张垫子——
      “你让他走,”她钟离如意的小脾气被惹起来了那还了得——看到田忌坐下她就直接背过身去:“我不想看到他。”
      “将军是自己人,”孙伯灵说着,连忙用眼神示意田忌不要发怒,“他性子比较直,大家都多包涵一下。”
      “那好罢,”如意便也不坐,“我走好了,记着有事找我。”
      说罢她拂衣而去,冷不防身上的什么东西被人一把抓住——
      “等等,如意!”
      ——那是她的心——“你知道我的名字?”
      “你应该是,”他却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慢慢走到她的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当初大梁城西林子里的那个女娲娘娘,是你吧?”
      她愣在那里了。她看进她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智慧的光芒,有一点大气、又有一点温柔,有一线清新、又有一线怀旧。
      ——“你是……你、谁、谁治好你的?”
      “是将军、是你姐姐、是禽古厘先生,”他看上去很幸福,“还有你,是你们所有人……”
      如意根本就没有听懂,心下有点疑惑,但是不知为什么,又隐隐有一些感动。
      “你还记得那个时候你把庞滟带到我的面前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他却继续讲了下去,“你说我们是朋友,她是你的朋友,所以我们都是好朋友。那么,将军是我的朋友,你可以,也把他当做朋友么?”
      田忌不屑地哼了一声。
      如意则默默地垂了头:那些往事,他竟然都听懂了,并且,还记得那般清晰——
      他的疯、他的单纯,他的温馨,他摄人心魄的笑……
      ——突然想起曾经滟滟说过他的名字是孙伯灵——原来,她自己,竟也记得这么清楚……
      ——尽管,他现在对外的称呼,已经是全然改过了。
      “喂,孙先森债不啦?”这时候外面传来一个楚国人的声音。
      “是芈大夫,”田忌立马站起身来,压低了声音,“怎么办?”
      “你先去稳住他,”孙伯灵就那么不由分说地将田忌推了出去。
      四目对视的瞬间,如意长长的睫毛,不知为什么就触电般地垂了下去。
      “委屈你一下,”他说这话时似乎是害羞得要命,“真不好意思二小姐……”
      “叫我如意,”如意却娇嗔地纠结着这个问题,而那一双玉臂,就在不知不觉间环住了他的颈子。
      他的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一时间全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她像一团火,就在那个瞬间将他彻底包围了。挣脱不开,甚至无法呼吸,他只有把头埋得更低——
      “二小姐……不,如意,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如意很喜欢,”如意却从来没能这么陶醉,“疯子哥哥,和你在一起,如意好开心……”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处置她了,仿佛也只能随着她,千回百转。当初大梁城河边那个纯真善良、一身侠气的小如意,如今已经长成,变得成熟而妖娆,魅惑而冷艳。她亦真亦幻,让他理不清头绪却又不知所措,只是,自从逃离魏国的那一天起,魂牵梦绕的却不知为什么总会变成那些装疯卖傻的日子,变成了那路见不平的少女,关心却又无奈的眼神。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种相见!
      她变成了这个样子,似乎是堕落掉了,堕落成了一枝芳甜而又美艳的毒草,那周身的缤纷与魅惑的香气,也不知会伤害了别人,还是焚毁了自身……
      脸颊烫得生疼,却没有力气阻止她——外面隐约传来稀里哗啦的噪音。
      “孙先森似债跟喇过谈发啦——”是芈大夫那副让人实在不敢恭维的的鸭嗓。
      “你不能进去,”田忌好像恼了。
      “辣里面蓝道见不得棱——”
      “不是,孙先生睡了!”
      “里乱减啦——他干干还在跟喇过棱谈发的咯——”
      终于从如意那里解脱出来,他觉得自己真的不应该纵容她、也纵容自己这样下去。但是如今事关重大又无路可逃,他也只好朝睡榻的方向一指——如意岂能不懂。她朝他妩媚一笑,他于是面红耳赤地低着头匆匆出门。
      “哦,我是没睡,”这时的伯灵已经很快地将自己的心态平定了下来。他依旧是微微一笑,清秀的眉目间甚至写满了丝丝柔情。
      “孙先森,”芈大夫神秘兮兮,“屋里的棱,似喇个呀?”
      “你一定要知道么?”他的声音很轻。
      “我护折保付里门,至蓝需要晓得啦,”对方理直气壮。
      “那么答应我,”说这些的时候他已然很沉着,但是双颊依旧没能消去淡淡的红晕,“看到了,不可以外传。”
      那芈大夫极其八卦地一笑,之后信誓旦旦地保证着,就迫不及待地掀开了帘子——
      孙伯灵是被逼到了绝路,很不好意思地导演了这场戏的。可是看到这番场景,他可委实是没话说了。
      ——见过会发挥的演员,但还真没见过这么会发挥的——
      雪白的长袍被很随意地丢在地上,屋里不知怎么就弥散了淡淡的香气:却见如意以女人最妩媚的姿势斜倚在榻上,被子掩了半边,上身只着一件轻薄的小衣,长长的青丝随意地垂在胸前、披在脑后——羊脂玉一样的肌肤、精致地上过妆的绝丽的面容、显然少了些胭脂的唇瓣——不必再多说什么,只需要一个轻蔑而冷漠的眼神,就足以让芈大夫两腿发软,一行长长的龙涎顿时在衣襟上留下了它光辉的痕迹。
      “芈大夫,看够了么?”这时他反倒不慌了——他淡淡地问。
      那芈大夫连忙知趣地跑回前厅,脸上却还留着意犹未尽的表情:
      “孙先森,里也不似君纸哦……”他色迷迷地一脸坏笑。
      “我说过我是君子么?”他已经相当淡定。
      “唉,孙先森辣眼似噶高啦,”芈大夫摇摇头,“也蓝怪扇翅里不要辣个跳亮的姑梁啦——仄一个嘞,西斯都比不桑滴——里可当真好福气哟——喇里搞来格呀?”
      他像在自言自语,边说还要边咂着嘴品味一小下。孙伯灵稀里糊涂地将他打发走,自己却也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掀开帘子就闯进内室——
      她竟然已经不在了。
      榻上只留下她淡淡的体香,还有她的一件像是不小心遗落在那里的雪白的贴身小衣,还有——一缕长长的青丝。
      ——这个女人,倒是真的很懂得应该如何去抓住男人的心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开心,但她从来没想过杀掉他,也不想拿他取乐:也许只是因为,在紧贴他的一刻,她找到了曾经的那种温存而博大的、优雅而体贴的——独孤大哥的感觉。
      有一种东西,在眼睛里,是只有三个人有的:独孤大哥、他,第三个人是画像里的师父。
      在大街上闲逛,依旧穿着白袍,美丽而苍凉。她垂着头,一声不响地看着那对当初在大梁买的,自己用它杀过好多人的短剑,却冷不防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是谁走路不……呃……”她由怒转惊,“庞涓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庞涓也被骇了一跳,转而想都没想地当街把她抱起来转了个圈儿——“如意!”他笑起来相当帅气,“好久不见,变这么漂亮啦——有机会可得去魏国一趟,滟滟都想死你了……”
      “好呢,我也想滟滟了,”如意嫣然一笑,“你呢,来这儿干什么?”
      “我?”他的脸色却突然阴郁下来,“来找个人。”
      “哦,”她对这其中的关节似乎没有半点兴趣,也懒得过问,却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来了这么一句——
      “哎对了,你知不知道那个孙伯灵,就是那个疯子哥哥,他现在好了,他没死……”
      “这……”庞涓哑然失笑,“你怎么才知道……”
      “你已经知道啦?”如意却比他看上去还觉得不可思议,“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是去找他的啊,”他还是故意装作满不在乎,“怎么,你见过他了?”
      “是啊是啊,”她美丽的脸上写满了得意的笑,“不过我不能带你去见他,因为我暂时不想让他见到我……”
      庞涓实在搞不清楚这丫头想要干什么,然而钟离如意一向是他难以控制的。所以,只要她不捣乱就万事大吉了。
      那天晚上他请她去吃楚国菜,她一反常态地没有喝醉,反倒拖着他去看郢都的夜景。他想偷懒回去,就问他知不知道楚国关于“血蝴蝶”的传说,这让她笑得打跌,也把他搞得完全摸不到头绪。
      “我说哥,你也会害怕哒?”她扯着他的袖子,几乎要把他的外套扯下来,“血蝴蝶就在你的身边,她会吃了你?”
      他愣了一愣,继而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说你干什么那么坏。
      “我那时候开心杀人,”她倒是轻描淡写,“现在杀人我觉得不开心了,所以最近就不出案子了。”
      他伸出右手,在她的鼻梁上爱昵地刮了一下。
      “可别把我们家滟滟带坏了……”
      正嬉闹间,却听见一个扫兴的声音说掌门原来你在这儿。
      “盛二哥?”如意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怎么还跟着我哪?”
      “掌门现在面对的是全楚国对血蝴蝶的搜捕,万不可掉以轻心,”盛无名淡淡地说。
      如意也不再计较什么。虽然跟着冷酷无趣的盛二哥走远不如粘着又帅又体贴的庞涓哥哥,可她还是决定跟着盛无名转转,因为庞涓随时有可能见到孙伯灵,而她现在只想放长线,钓大鱼。
      “别告诉他你见过我,”临走前她还朝庞涓不断地挤眼,“我要从他的面前消失——”
      其实庞涓才懒得管她:自己的“正事”,要是掺和上她,还不得全毁了。

      庞涓总是喜欢把他自己侵略的本质隐藏在他谦恭有礼甚至温柔体贴的外表下,对谁都是这样。
      和楚王交涉过之后他便信步踱向孙伯灵的宾舍:楚王的意图明显是要他的兵法,得到了兵法就把他扣押在楚国,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反正绝不能让他回国;而自己要的是他的人,当然,楚王也别想得到兵法。
      兵法与他,他有的时候真的搞不明白自己。常常对自己说我是不能容忍你比我优秀、你有的东西我也要有,可是又常常会在夜阑人静的时候莫名悔过、莫名忧伤。哥哥,我带给你了太大的伤害,那么,今后你回到了我的身边,我该怎么补给你……
      不、不,不是这样。哥,我会救你,救你回到我的身边。我不会再折磨你、不会再害你,甚至不惜于忘记你的兵法,那么,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胡思乱想着,一会儿是爱,一会儿是妒。但在他,他往往宁可相信自己是在嫉妒他、是觉得他太过优秀是想得到他的兵法。他不可能因为爱他而放弃成就一番大业的机会,又不忍心就这样永远地放弃了他。况且,只要是他庞涓想要得到的,就谁也不可以阻挠。
      ——魏王都不行,更何况是楚王。
      有一阵琴声,从愈近的宾舍的方向依稀飘散、敲进耳鼓,正是他熟悉的旋律与技巧,每字每韵,都足以揪起他失落的心。好久没有听他弹琴了,只是,为了以后可以天天听他弹琴,他还是打断了他,轻轻叩响了本来就开着的房门。
      “可以进来么……”
      “进来罢,”孙伯灵停止了抚琴,却连眼皮都没抬。
      “哥,”他在一旁坐下,一时间又不知所措——
      “你瘦了……”
      “从小家乡就闹饥荒,长大以后又被某些人害得颠沛流离的,能不瘦么。”
      他用那种极度淡漠的口气说出这句话,却让他听得字字如坐针毡——
      “哥,我知道你恨我,”他轻声试探着,“可是我们可不可以……”
      “说正题,”伯灵依旧那么冷淡,“说罢,来干什么。”
      “我可不可以,只是来找你说个话……”他看上去有点委屈,“我知道我们是回不到从前了……”
      “不要跟我说从前,你不配,”伯灵像是懒得多理他。
      “是的我不配,”庞涓觉得自己被伤到了,伤得有点重,重得有点想哭,“是我不好,我太想要占有,我喜欢的,就一定要得到;得到了,又怕失去,这让我做下了很多错事——我想要建立大功业,又不想失去你,我想要我想要的一切,所以这种强烈的占有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让我们原本最亲最爱的兄弟反目成仇,让你永远都不再信任我,也让我变成了天下最阴险、最卑鄙的小人……”
      一再地贬低自己,他甚至觉得如果再这样说下去自己就要全线崩溃了。忍住眼泪、撑着不哭:他依旧想保留着一个将军的面子与尊严,可是眼眶还是不争气地红起来、湿起来。孙伯灵在一边好像是很认真地听着,见他不再继续说下去,倒是事不关己一样地拍起了巴掌。
      “哥……”
      “涓儿演得真好,”伯灵倒是跟哄小孩子似的,“演得这么好,当哥哥的还不应该给个彩头么?”
      庞涓这次倒真被损的不轻,他也真的体会到当初孙伯灵被冤枉的时候的滋味了。“但是这回我是来帮你的,”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会帮你离开楚国,因为我不能让楚王得到你——你是我的。”
      最后这四个字说得很轻,也不知道伯灵有没有听见。“终于讲到正题了,”他只是这样说,“可我离开楚国、回到齐国,对你有什么好处?”
      “可是我也没有说要你回到齐国啊——”这句话也听不出来究竟是在威胁还是在撒娇,也许对他这种很喜欢温柔地去威胁别人的人来说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不回齐国我去哪里?”
      “魏国啊,”他脱口而出——你去哪里,当然是回到我的身边。
      “这就像什么,”伯灵冷冷一笑,“我本来只是被软禁了,除了行动不太自由以外其他都还好,可我偏偏不知足地想要逃出去,跑到监狱的刑房里去呆着。”
      庞涓的小脸更是红一阵白一阵,最后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达成协议说除了齐国以外其他的国家他可以随便挑。
      “你的条件是什么?”伯灵问。
      ——条件?我还要什么条件——我要你啊我……
      “那……”他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弹琴给我听罢……”
      “就这一个?”伯灵好像还是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
      ——你损够了没有?今天本元帅心疼你想带你回家你还来劲儿了?好、好,你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
      “兵法,兵法,”他变得有点气急败坏,“我知道你想让我要什么——没错,我就是为兵法来的,怎么样?”
      “本质透露了吧,”伯灵依旧淡然一笑,从装疯的一刻开始有一种思想在他就已经根深蒂固,况且单纯如他也根本不会去想到兵家以外的一些方面。他只是答应他不仅要逃出楚国、也要逃离魏国,他才肯交出兵法。
      ——而对庞涓,兵法本来就是个次要目的。他就不再纠结,只是重新恢复了温柔的语气,说那么,弹琴好吗?
      伯灵便也不再多言,随手就拨起琴弦——其实庞涓是想听《无衣》的,可是被深深伤害过的伯灵,又怎么还会忍心再动这支曲子——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他弹的却是小雅里的《采薇》,“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起居,玁狁之故……”
      这支琴歌本来唱的是远征在外的将士在归家途中怀乡的情绪。伯灵那些娴熟的绰注吟猱也将这种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整支曲子悠扬而带着淡淡的哀伤,可在庞涓听来却是说不出的难受与别扭——
      他总觉得叫他这么一弹自己怎么就跟那玁狁似的……

      不过对于孙伯灵,没弹《相鼠》他已经算是够给庞涓面子了。
      兵法、还是兵法,为了兵法你可以忘了一切——宝贝永远是个害人的东西。楚王也想要兵法、庞涓也想要兵法,身怀宝物的人永远都是最容易招惹是非的。如今之计,作为宝物的所有者,他其实也不难:想得到宝物的双方的心理是一般,那无非是要把兵法独吞。既然大家都想独吞,那么抱歉,你们不能相互合作,就只能统统,被我利用。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伯灵让楚国人先把田忌送回齐国去——这其实是给自己省掉累赘——之后答应了楚国人的条件。当然,还有,他让芈大夫帮他找一个女人。
      ——就是上次在宾舍里的那个倾国倾城的丫头。
      于是一张通缉令一般的画像被挂到了闹市区:也不知道楚国人注意到了没有,其实这个女人,真的就很像那个贴了满城,臭名昭著的血蝴蝶。
      如意这天换了盛无名陪着在街上闲荡,眼见着一群人围成一圈在那里议论纷纷——看来楚国人跟魏国人一样八卦。如意一向喜欢闹出点儿风浪来,于是拖着盛无名,二话不说地飞进人圈儿里。
      “哎,我再念一遍啊——寻找绝世美女啊——”一个家伙在上面乱喊,用的却是楚国鸟语,“有提供线索的赏金一爰,带真人出现的赏金三爰……”
      “二哥,”如意扯扯他的袍袖,“当初抓血蝴蝶比这个值钱罢?”
      盛无名也没看告示上的字,更听不懂那人在说什么,正讶异她怎么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个问题,却在一抬头间,发现那画像上的女人赫然便是自家掌门——
      “你怎么招惹上官家的?”他小声问她。
      她却并不答话,只向他使了个眼色。盛无名当然知道掌门让他做什么,于是在那楚国人面前虚晃一脚,而后飞身上前,扯下那画像就和她一起消失了。
      她对他说我还是去一趟罢,心下却暗自得意。
      见到孙伯灵的时候田忌正打点包袱准备走人,而他,为了寻求她的帮助只好将庞涓暗害自己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
      “如意,”他总觉得自己这么直接叫一个姑娘家的闺名真是有点儿别扭(不过如意坚决不允许他客套),“你是钟离竹胤姑娘的妹妹,而且我也信任你……现在,我迫切需要你帮助我逃出楚国,也逃开庞涓……”
      “可是……”如意似乎还是觉得庞涓害他这件事情太不可思议,毕竟庞涓一直是十分疼她的——“庞涓不是这样的人,”她脱口而出。
      “我觉得你是庞涓的人!”一旁的田忌火冒三丈。
      “如意,我相信你,”孙伯灵却坚定了看她的目光,她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那种信任与温柔——“我相信你不会办错事的,对不对?”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咬了咬嘴唇,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如意,我不强迫你。如果你觉得你更相信他你可以走,我也不会这样急着离开了——留在楚国,另谋出路……”
      “孙先生你别管她——”田忌更加火大,“万一你把计划交给她她却是庞涓的奸细怎么办?”
      如意什么也没说,只是当着田忌的面,就那么嚣张地扑上去,抱住伯灵,用力地吮住了他的唇。
      在田忌怒骂的“不要脸”声中,伯灵慌忙不迭地推开她,一张白皙的脸庞涨成了玫瑰般的红艳。
      “庞涓是我的朋友不假,我也的确不会让你伤害他的,”她这句话说得很坚决,“但是如果他要伤害你,我也坚决不会允许。”
      “谢谢你,”他只好故作平淡,无力地垂下眼皮,低下头去。

      田忌走后,伯灵按照和庞涓的约定,去了楚魏边境的一处山谷,美其名曰为楚王书写兵法。而私下里,庞涓的军队已将楚军层层包围,当战争打响的一刻,原本严谨布防的楚军登时就乱了阵脚。
      “孙先森,不好啦,王涓打进来啦……”芈大夫一脸慌张地咋呼着。孙伯灵一边抱怨一边收拾东西,他们便由几个士兵护送着,披荆斩棘地从一条不算路的地方抹油开溜。
      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回荡在山谷中,也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每一个人都是心惊胆战、大汗淋漓,芈大夫大叹失策。但当喊杀声终于渐远,他竟然还乐观到极致地长出了一口气。
      “孙先森我蒙似埃全的嘞——辣过王涓卓梦都不棱显到我蒙虫噶不涮道路噶地方肘掉……”
      可是好景不长:他的话音刚落,四周就传来一片剑出鞘的声音——只见一个素衣披发、一脸淡漠的瘦高的侠士带着一帮穿白衣服的汉子执剑而出,三两招内,周围的几个卫兵就纷纷倒地。
      “里蒙、里蒙似,似喇过……”芈大夫又惊又怕,已经是浑身发抖了。
      “哦,我们么,”却见一个雪白的娉婷的身影从树丛后面缓缓地转出来,“庞元帅的人喽——”
      那个冰冷却美绝的眼神,几乎可以将他杀死——
      “大、大侠牢命啊……”芈大夫连忙把头磕得像鸡啄米,“小棱勤愿,交、交粗顺、顺……顺膑……”
      看着他下面湿了一片,那领头的女子就用她雪白的袍袖掩住嘴唇,妩媚地笑起来。
      “我说孙君啊,”她倒还是伸出一只纤长的兰花手,轻轻地触到孙伯灵涨得通红的清秀的脸上,“真没想到孙君你呀,到头来,还是栽在这‘美色’二字上了……”说着她极富挑逗性地一笑。
      “里……是……”芈大夫眼都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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