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吹落北风中》沁琳

28、第十九章

　　山中一甲子，寒尽不知年。
　　“花若——花若——你快别躲啦——你快出来——”
　　“喵呜——喊我干嘛——喵呜——”
　　“若若，你陪我编竹篮好吗，我们编一个可以装得下你真身的竹篮，这样你走不动的时候我就可以把你提起来，不用抱着你啦！”
　　“不要——喵呜——”
　　“哼哼哼，花若欺负我。”
　　一双有力的大手捏着花若的后脖颈，从背后把它提溜起来，莫珏笑眯眯地说：“快去哦，不然我把你藏在屋后的灵石都缴了！”
　　迫于某人的淫威，花若不情不愿地来到小女孩身边，拿起竹枝，陪这个幼稚的小女孩——编竹篮。“哎，究竟为什么我要在这里陪孩子啊！”
　　看着小女孩无忧无虑欢乐玩耍的身影，莫珏满意地笑了，蘅儿，我只希望你永远这样单纯快乐。过去那些事情，永远不要记起来吧。
　　小孩子的注意力只有一时片刻，很快，小女孩竹篮编累了，她摸了摸花若的猫脑袋，使劲儿揉了揉。
　　“啊啊啊！！！！我的发型！！！”花若嗷嗷地叫着。小希音却发出了咯咯咯的欢乐笑声。
　　“花若若，你有没有想过外面的世界呀？”小希音有时候会变着花样的喊花若，要撒娇的时候一般喊若若，生气的时候会叫她花小若，对了！想欺负她的时候也会喊她花小若，而迷茫的时候则会喊她花若若，就像现在这样，花若知道，曾经的希音姐姐，也就是现在的小希音，又在向往竹林外面的生活了。可是，外面的世界，是大哥哥蔓青的禁忌话题，他不让希音姐姐出去，更不让希音姐姐提起过去。
　　山中岁月静好，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六百年里，小猫花若竟也懂得了悲伤。她常常一脸忧愁地望着现在这个痴傻的希音，虽不知她和大哥哥蔓青之间究竟发生过些什么事情，但她还是更怀念曾经那个英姿飒爽的希音大姐姐，而不是现在这个希音小孩子。
　　六百年间，花若陪着希音，不曾出山。晃晃悠悠的，日子也浑浑噩噩的，却终究是没想到，平静总会被打破。

　　“梅蘅，我找了你六百年，没想到，你竟躲在这深山老林里！”忽有这么一日，一个疯癫无状的女人，猝不及防的破了这夕暮山中的结界。
　　花若和希音看着这个突兀闯进来的女人，疑惑道：“梅蘅？梅蘅是谁？我们这里没有梅蘅，你找错地方了吧？”
　　“哈哈哈哈哈，梅蘅啊梅蘅！枉你精明一世！看看你这如今痴傻的模样吧！哈哈哈哈哈！”疯女人竟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渗人至极，带着故意的嘲弄。花若和小希音都不约而同地撅起了小嘴巴，捂住小耳朵，表示不愿意听她说话！疯女人却继续道：“你不是梅蘅？哈哈哈哈哈哈！这是我姚淑君六百年来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你和她有着一模一样的脸，有着一模一样的气息，你还说你不是她？”
　　希音被唬住了，吓得躲在花若身后，怯生生地问：“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你是真的忘记了一切还是在我面前假装？”姚淑君说着，一把推开碍事的花若，伸手在梅蘅额间探她的记忆，“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原来这六百年，莫珏给你下了禁制啊！他封存了你的记忆。哈哈哈哈！你也真是可怜，被他骗着，糊里糊涂在山中过了六百年，如今，怕是连你自己是谁，你都不知道了吧！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看到你如今这幅模样，是我姚淑君此生最痛快之日！”
　　疯女人丝毫不顾花若和希音的反应，自言自语道：“莫珏，你怕她想起一切是吗，那我如今就偏要让她想起一切！”说着，姚淑君伸手点上梅蘅的额间，用法力将莫珏在梅蘅脑海中设下的禁制一点点抹去，回忆汹涌如潮水，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希音眼前。
　　希音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头痛欲裂，她用力捂着自己的脑袋，大口的喘着气，“啊——不要——”
　　“不——这不可能——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希音痛苦地大喊，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回忆像录像带一样不断闪现，希音终于记起，原来自己本是宁安梅氏的幺女，天生神女，后被太古神邸封为神界宁安公主，自己挚爱着风府的小公子风铭，可惜为了救被困伏魔谷的十万仙兵神将，被迫嫁给墨族莫珏，饱受莫珏折磨，后来葬身雪域……梅蘅感觉自己就快要窒息！这六百年，蔓青说，他是她夫君，蔓青就是她最爱的人，这六百年，不过是一场骗局！梅蘅竟被活生生骗了六百年！六百年，沧海桑田，轮回都转了几遭，六百年，自己最信任的人竟是骗自己最深的人！

　　耀旻墨宫中，莫珏忽地察觉到自己在夕暮山中设下的禁制有所松动，“不好！蘅儿！”
　　莫珏匆忙来到夕暮山中的竹林时，满地狼藉。屋前屋后，都不见梅蘅。莫珏有些慌张，他来到后山的悬崖边，终于看到，一个身影跪在那里，她的前面有一块刚刚树立的墓碑。
　　“希音，怎么了？刚刚发生了什么？”莫珏来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梅蘅自顾自地对着墓碑说道：“花若，姐姐对不起你，姐姐没能保护好你。姐姐是个负心人，你去了幽冥川，就把姐姐忘了吧。若是有来世投胎为人的机会，姐姐会帮助你去往一个好人家，希望你一生有爱，永葆初心与善良。”
　　“花若，花若她……”莫珏大惊，“希音，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梅蘅站起来，一柄匕首忽然闪现于手中。她擦干眼泪，猛地站起来，转身一剑插进莫珏的左胸：“花若，是姚淑君杀的，可这一切的源头，”梅蘅眼中只剩下残忍与果决，“是你。”
　　莫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希音……不！梅蘅！蘅儿！你、你都想起来了？”
　　“对！我都想起来了！这六百年痴傻与侮辱，皆拜你所赐！”梅蘅愤恨地将匕首抽出，莫珏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梅蘅一脸，“从现在开始，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莫珏吃痛地跪下，拉住梅蘅的衣袖：“蘅儿，对不起，我，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害怕你再向六百年前那样离开我，所以，所以我才……”
　　梅蘅冷笑道：“原来的梅蘅，神族宁安公主，墨族尊主夫人——早就死在了六百年前的雪域中！”梅蘅悲痛地留下眼泪，“梅蘅是谁，我不记得了，我再也不想记起。我虽不知你究竟用了何种方法、付出了何等代价将我从雪域中捞起。但自从你复活我的那一刻起，我就非神非人非鬼了，如今之我，不过游荡于六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
　　“莫珏你听好，我们两不相欠，我只当从来没有认识过你。你记住——世间再无梅蘅。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不要来干涉我，我也再不会留在你身边！”
　　“不，不要！”莫珏拼命摇头，“蘅儿，你这是又要走了吗？”
　　“我要干什么，你管不了！”
　　莫珏跪在花若的墓前，恢复了冷静与残酷，转而用威胁的声音道：“蘅儿，难道你没有发现，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了吗？”
　　梅蘅大惊，伸手向自己小腹探去。
　　“已经两个月了，只是你这些年一直痴傻，未曾发觉罢了。这六百年间，我为复活你，四处寻医问药，求仙访道。于医道略有所成，本想近日回来便将这好消息告知于你。只是没有想到，姚淑君竟在这时找到了你，并且解开了你脑海中的记忆禁制。或许正是因为你腹中有了我的血脉，姚淑君才能在这里感知到我留下的气息，从而打破结界找到你，酿成今日惨剧吧。”
　　“蘅儿，我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留下吧。如果，如果你不想住在这竹屋里，我就带你回耀旻墨宫，我们回宫吧。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梅蘅毫不犹豫地说道：“一个未成形的胚胎罢了，我不会留的。”
　　许是没有想到梅蘅会这般果决，莫珏挥手，玄极镜浮现在空中，拦住了梅蘅去路，莫珏施法，玄极镜展示出了天元山中的画面：忘忧峰上，一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正在认真的修习术法，她的眉眼和梅蘅有五分相像。
　　看到眼前这一幕，梅蘅忽然有些站不住，手中的匕首晃了晃，用颤抖的声音慌张地问：“你要干什么？”
　　莫珏站起来，眼神中又恢复了冷漠和深不可测：“你和风铭的女儿，风月舒，在我手上。这六百年来，我四处寻仙访道，竟于忘忧真人处，意外得知了这个女孩的来历。”
　　“你卑鄙！”梅蘅怒不可遏，握着匕首跳起来，直指莫珏胸口——“你若敢动我女儿分毫，我就是堕入魔道、化为厉鬼也决不会放过你！”
　　莫珏毫无表情地拔出已然刺进左胸的匕首，缓缓地将白刃移到右侧的胸口，“蘅儿，你刺错地方了。我的内丹精元，在右侧。”
　　梅蘅被弹出数里开外，由于太过气愤，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莫珏，你好手段！”说着，举起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腹部，可是那就在匕首要进入梅蘅身体的时候，莫珏上来一把将其夺过。他虽已用内力将那只普通的匕首碾成粉粹，但匕首极其锐利，早已划破了他的指尖。于是他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抚摸在梅蘅白净光滑的脸蛋上，梅蘅的脸上刹时多了两道刺目的猩红。梅蘅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现在的莫珏，早被执念缠身，比六百年的他，还要可怕！“蘅儿，”莫珏轻抚她的面颊，妩媚地说道，“我们的孩子若是就这么死了，它那位叫做风月舒的姐姐，一定会去幽冥川陪伴她同母异父的亲妹妹！生前若不得见，那便死后相陪，也算全了这对姐妹的缘分呢。你说是不是啊？我的好蘅儿？”
　　梅蘅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眼泪不争气地扑簌簌地落下来，冷静了许久，梅蘅才说：“好，好，我答应你！只要你的孩子没事，月舒就会没事对吗？好，哈哈哈哈！好啊！”梅蘅被气得苦笑起来，“好，你用我的孩子威胁我是吗？”却只能无奈道，“你别伤害月舒，我求你，别伤害月舒，你的孩子，我一定好好养着它。”
　　梅蘅被莫珏带回了耀旻墨宫，还是住在她的长乐神殿。
　　莫珏这六百年来，来回奔波于夕暮山和墨域，有两边相互冲突忙不过来之时，便会请他的二哥忘忧真人出山监国，代理政务。
　　回到长乐神殿的梅蘅话极少，灵魂像是被抽空了一样。总是默默地坐着，梦魇不绝。梅蘅的身子一天天消瘦，肚子却一天天的大起来。她的身体，早已不适合生育了，如今这般，不过是硬撑着罢了。
　　莫珏常来看她，榻上的梅蘅脸色惨白，没有任何表情。梅蘅早就麻木僵硬了，似一具行尸走肉。莫珏喂她喝药，一勺又一勺，她极其乖巧、极其安静，全程没有任何反抗。莫珏喂她喝，她便喝；喂她吃，她便吃。只是无话可说。
　　有次喝完药不久，梅蘅忽觉胃里一阵排山倒海，难受得紧，“唔——略——”一个没忍住将药水全部都吐了出来。莫珏本想轻轻拍拍她的背，替她抚顺气息，梅蘅却趁这时候突然死死抓住了莫珏的手臂，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道：“我，我不是故意要吐掉的，我只是太难受了，忍不住，你，你别发火，别杀人，别杀我孩子！我乖乖喝药，这就乖乖喝药！来人！来人！你快再去煮一碗来！我会好好喝药的，会喝药的！”
　　莫珏看着她，扯了扯嘴角，却说不出话来。
　　梅蘅又继续道：“你放心，你的孩子在我肚子里好好的。只求你，不要杀我的孩子月舒，不要去荡平宁安城，好不好？我一定会让你的孩子活下去的！”
　　“孩子在你眼里只是交易的筹码吗？”莫珏问道。
　　没有人回应。
　　莫珏一下子就被激怒了，将长乐神殿里所有的东西：花瓶、瓷瓶、玻璃杯……摔得粉碎。
　　梅蘅在背后静静地看着他：“我说错了吗？我做错了吗？”梅蘅泪流满面，“我的身体状况，你最清楚。若非这一碗又一碗药灌下去，你的孩子早就死了！可若是你的孩子死了，我的孩子也会死啊！”

　　墨族尊主夫人回归的消息传得很快，很快便传到了宁安风府。自六百年前，娜娅冒死从雪域中带回彼岸之莲，救了风小公子风铭后，就一直被风府奉为座上宾。云锦仙子属意于她，总是暗中撮合她和风铭。风浅啸这六百年间也多次来往沧州，早与沧州定下姻亲，只待小儿子回风府成亲。
　　唯一遗憾却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风铭自受重创，便一心要提升功力，夜以继日地修炼，加上他本就底子不弱，三百年前，总算修出了些名堂。此后便一心游历六界，扶危济困，完成着儿时和梅蘅的梦想。他常常忆起梅蘅来，想起她那双悲天悯人的眸子，想起她如远山青黛的眉、如樱桃红的唇……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这几百年名义上是独自游历六界，实际却是在四处搜寻梅蘅的下落。他始终不肯回风府与娜娅成亲，一则因为他只当娜娅是妹妹，二则因他抱着必死的决心。风铭给了自己一千年的时间，若这一千年中无法找到他的蘅儿，那便去幽冥川，了此残生。
　　娜娅常常独自坐在沧州领主府外，双手撑着头，遥想着风铭哥哥有一天能够亲自来迎娶她，完成他们的婚约。这一等，便是六百年。娜娅也常常会想起自己在雪域中的那段冒险，那时，是梅蘅将彼岸之莲交到她手上，又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自己送到了雪域的边界。虽然之后自己因法力不济，昏倒在漫天的雪崩中，但幸得梅蘅姐姐的那把寒霜剑化作结界，护了她周全，使她没有因为失温而葬身雪域。只可惜等她爬出雪域后，梅蘅姐姐的那柄寒霜剑竟不知为何，化为粉碎，淹没在茫茫大雪之中了。每每想到这里，娜娅对梅蘅就会有些许的愧疚。她也常常挣扎，若风铭哥哥真的来履行婚约了，自己是否要和盘托出真相。因为雪域中事，只有自己和梅蘅两人知道，而且最终，是自己将彼岸之莲送到风府的。若不说出真相，自己便始终对风家有恩，凭这份恩情，风铭就会善待自己一生。可若说出真相，只怕这救命之恩，就要大打折扣，而他们风府的人还会因为自己这么长久的隐瞒而怀疑自己是否诚信……
　　六百年来，娜娅的内心常常做着这样的挣扎和纠结，一遍遍的折磨，娜娅也不知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