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吹落北风中》沁琳

27、第十八章

　　书房内，宫灯如豆，摇摇闪烁，忽明忽暗，看不真切。桌案上一卷被风吹开的残卷，哗啦啦地随风而舞，为这里凝重的氛围添了些伴奏。
　　“姚淑君，你的西海禁术，炼得不错嘛！”莫珏单手划过案上的残卷，脸色半明半暗，叫人看不清晰。
　　姚淑君的双腿早就吓软了，冷汗涔涔直冒，一张嘴除了“啊”“嗯”“不”的小声呜咽，再吐不出什么完整的句子。
　　莫珏用极其威严的声音说道：“姚淑君，偷炼禁术，勾引尊主，你可知何罪？”
　　姚淑君瑟瑟发抖，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本尊念你是姚家人，有功于社稷，只撤了你侍读仙子的职，罚你回姚府禁闭，终生不得踏入耀旻墨宫！”
　　“轰”的脑子里一声响，姚淑君知道自己完了，忽然也就什么都不怕了。哭着求道：“不！尊主！不！您不能赶我走，尊主！您不能！为什么，为什么您对那个异族女人可以如此宽容，对我却如此苛刻？尊主您可知上述那些罪名，为何我不一一反驳，是因为我爱您啊！我爱您，我不想欺骗您！可是那个女人，她甚至想要杀您！尊主，您在宫中所有，您每日批的折子，我本可以事无巨细向我父亲和哥哥转递，让您的权力被牢牢控制在我们姚家手里，可是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就因为我爱您啊！尊主！姚淑君不求其他，只求尊主怜悯，看一看我吧！看一看每日里诚心为尊主伤心流泪的女人吧！”
　　莫珏凑到她耳边，抬手第一次抚摸了她的脸，从上到下，从额头到下颌。他怜悯地瞅着她，他看到她眼里的恐惧，他很满意。于是他半俯着身子，猛力揪起她的衣领，用极其威慑又带着十分厌恶的声音，在她耳鬓边说出了对她来说最残忍的一个字：“滚！”
　　书房的门忽然被一脚踹开，明暗闪动中梅蘅浮现。莫珏大惊！他能感受到，此时的梅蘅，体内有一股极强的神力。只见梅蘅一手便将姚淑君拎着扔了出去，又一掌劈在地板上，直直将书房里绘着壁画的穹顶全部掀开，就连门窗都瞬间被震得粉碎。屋内烛影闪动剧烈，一会儿熄灭，一会儿又挣扎着亮起。梅蘅飞身来到莫珏跟前儿，出手迅猛到看不清残影，一隙之内莫珏的手腕已被梅蘅牢牢擒住，莫珏挣扎不得动弹。梅蘅十指结印，又见一法器隔空而出，霎那间，散发着幽幽的淡蓝色荧光的一对碧色手铐便牢牢套在了莫珏的腕上，闪烁一辉光后，便在梅蘅的口诀声中，溶于莫珏手腕处，消失不见。忽而之间，莫珏只感到周遭一片寂静，法力被无名的东西锁住，还有心念，心念突而俱静，平时那些权力利益甚至情爱的纷争，在脑海中统统不见。
　　梅蘅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莫珏，我的碧缥刃已炼化为新的神器——止心镯。此镯可锁人心念，干扰情思。自你带上止心镯的这一刻起，凡起心动念——比如，想要发动战争，侵犯宁安城，这止心镯便会摄取你的法力，吸纳你的魂魄，叫你体会蚀骨焚心之痛，以此来拴住你的心神。若你止念即时，这止心镯便会停止对你的攻击，不会伤及你的性命。但若你一意孤行，不肯止念，止心镯便会摄你心魂，直到你粉身碎骨，命丧黄泉！”
　　“梅蘅！你！”莫珏说着，猩红了双眼，正欲施展法力，却忽得感受到手腕处传来剧痛，继而心绞痛，连一步都无法向前。“你——”他沙哑着嗓音，愤怒地咆哮。
　　“莫珏，这是你应得的！”说着，梅蘅掌中寒霜剑出，直直刺向莫珏心窝，“此剑，为你屠戮我族将士之恨！”
　　继而，梅蘅双手挽花，一掌击在莫珏胸口：“此掌，报你残杀风铭之仇！”
　　莫珏毫无招架之力，悲痛地倒在一旁，看着她远去：“蘅儿，你终究……”

　　年少在天元山中厮混之时，梅蘅为了吹牛皮，来来回回地将《神纪》翻过好多遍。是以风汀拿出那卷《墨族杂谈》时，梅蘅一眼就认出了是《神纪》里散佚的一册。而“烬灰”这种可遇不可求的金丹，《神纪》在最后的散佚传说中也简要提到过，“烬灰”便是燃烬最后一丝生息最终尽数成灰的意思。是以梅蘅已然知晓，“烬灰”的药力只有三天。而现在她已经耗费了半宿的时间，来将碧缥刃炼化为新神器“止心镯”。如今晨光微曦，必须即刻启程雪域了。
　　梅蘅策马飞驰，体内熊熊燃烧的内力让她好像又回到了曾经马背上厮杀的将领时光。脑海中一边闪回着许多过往，一边又心急如焚，恨不能即刻飞至雪域。
　　行了一日，天色已晚，但终归是来到了雪域。雪域是神族的禁忌之地，数万年间，能到此处的仙家寥寥无几。幸而这雪域脚下，倒还是有那么一间仙人客栈，梅蘅便想于其中歇脚。
　　梅蘅来到仙栈掌柜的跟前：“老板，一间客房。”正巧这时，一个姑娘匆匆而来，她慌里慌张道：“老板，一间客房。”梅蘅看了那女子一眼，她做异域装扮，小辫子扎了满头，颈间、腕间、腰间都别了好大串的狼牙制成的装饰品，走起路来叮叮啷啷地直晃。瞧着年岁不大，满眼里都还写着天真。
　　仙栈掌柜的翻了半天账簿，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来打量着二位客官：“哎呀，真是不巧，只剩一间房了。”
　　“我先来的，先到先得。”梅蘅没好气地搭理那掌柜。然而却闻此时“啪”的一声响，那异域姑娘不管不顾的将手中长剑和背包行李一股脑儿地朝柜台上一搁，拦住了梅蘅的去路。梅蘅见这小蹄子是来要打架的，暗中握紧了手中的寒霜剑。可那女孩却忽然娇俏一笑，明媚如阳春三月，融化了山头的皑皑白雪，她皓齿微启，轻快而又娇俏：“姐姐！姐姐！”像没由来的撒娇，“姐姐！你生得这样这样好看！我一见你就知道是自家儿人，喜欢得不得了！既然咱们同路，姐姐不妨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说着，双手还扒拉上了梅蘅的胳膊，不停摇晃着梅蘅的手臂。
　　梅蘅冷冷地抽开自己的胳膊：“别冲我撒娇，我不吃这套！这房就一间，我有人命关天的急事，让你不得！”
　　那异域女孩娇嚷道：“哎呀，谁说要神仙姐姐让了呀！姐姐，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不如咱俩共处一室？费用我包了！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梅蘅并不理会这小姑娘，只是也未否认她的提议，而是对掌柜的说道：“店家，带路。”
　　“好嘞，好嘞。”掌柜的殷勤道。
　　梅蘅拎起长剑便向客房走去，那异域的小姑娘急急忙忙也跟了上去。
　　雪域游离六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人烟稀少。难得雪域脚下有这样一间仙栈，虽有些简陋，但也算整洁，足够凑合一宿了。唯一的问题是，房间内只有一张床，梅蘅向来不喜与陌生人同榻，见那姑娘年岁尚小，便说：“你睡榻上，我坐着休息即可。”
　　“不用不用，姐姐……”小姑娘本还想客气一下，却直接被梅蘅打断：“不必客套，你睡便是了。”言语间有不容拒绝的威严，说罢梅蘅就闭上了双眼小憩。
　　而小姑娘却对这位神仙姐姐充满了好奇：“不知神仙姐姐如何称呼？来此又是为何？”
　　梅蘅心想，萍水相逢，不必事事较真，便假换了个名字：“我叫希音，”又怕多言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便严厉道：“你莫管闲事。”
　　小姑娘吃了瘪，却并不恼，自顾自地絮叨起来：“我来自沧州狼族，我叫娜娅。”
　　娜娅！听到这个名字，梅蘅心跳漏了半拍，猛地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上下打量着这个小姑娘。
　　娜娅被她盯得心里发憷，感觉梅蘅的眼睛时刻都能撕了她似的，有着一股无名的怒火却又夹杂着些许好奇。仔细想了想，似乎自己并没有什么得罪她的地方，羞涩地开口问道：“怎、怎么了？”
　　风铭在沧州的种种经历，梅蘅并非一无所知。虽则她十分信任风铭不会做出任何背叛他们感情之事，但是对于这个“娜娅”的存在，她还是有些介意。但其实说介意也并不准确，毕竟娜娅也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数万年不曾出过沧州，想来单纯善良至极，与自己年少在天元山上修习之时并无什么分别，倒也不必介怀。然而自己和风铭虽有数万年的情分，却最终困宥于现实，难得眷属。想到这里，竟不自觉地有些羡慕眼前这个天真单纯又有些机敏的小姑娘了。自己不能在风铭身边做到的事情，娜娅或许可以代她做到，忽然又有些欣慰。雪域凶险危难，彼岸之莲更是传说中有、现实中无的物件，若自己这趟有去无回，留下娜娅在风铭身边也是不错。
　　想到这里，梅蘅便想实话实说，不必在这小姑娘面前隐藏身份了，悠悠地开口道：“刚才说我叫希音，是骗你的。我是梅蘅，墨族尊主夫人。”
　　“哈？！！！！啊！！！”娜娅惊得下巴都要掉出来了。梅蘅的大名，整个神界，谁人不知？只是一直闻其名，不见其人罢了。
　　娜娅结结巴巴，并俯身向梅蘅行礼致意：“小、小仙沧州娜娅……见过、见过宁安公主。”
　　梅蘅掸了掸衣袖，正襟危坐道：“不必。我早已不是什么公主了。此处游离于六界之外，倒不必如此拘谨。对外还唤我希音就好。”
　　“是、是……”娜娅于是又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公、公主，小仙虽在沧州与风铭将军相识，但与风铭将军一直清清白白，未曾做过什么过分之事。风铭将军一直心系公主，小仙十分感动。仅此而已。”
　　“你既问心无愧，便不必向我解释。我信风铭。另外，在这里不必叫我公主，还是姐姐就好。”
　　“见到姐姐之前，我一直幻想着姐姐的模样。如今总算见着了，难怪风铭将军会一直对姐姐念念不忘。”
　　梅蘅闭上双眼，心下慽然：“念念不忘，却未必都能有回响。”
　　此时，梅蘅也猜到了娜娅来此的目的：“你孤身一人来这雪域神山，想必和我一样，是来取那传说中之物——彼岸之莲的吧？”
　　“是的，姐姐。我还是偷偷溜出来的，未敢向家人禀报。”
　　梅蘅有些无奈：“看来，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天色微朦，日照金山，一宿飞逝。梅蘅拿起剑，唤醒尚在熟睡中的娜娅：“该上山了。”
　　山上寒冷至极，风大雾大，眼前尽是雪，没有边际没有尽头。“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梅蘅此刻终于有些明白为何那书上会用这句话来形容此处了。娜娅缩涩着环抱双臂，牙齿咯吱咯吱地上下打架着，嘴唇已经冻得毫无血色。梅蘅所幸先前服了“烬灰”，此时内力真气都无比汹涌，足以抵挡寒气。梅蘅将手中的寒霜剑扔给娜娅，在风雪中冲她大喊道：“拿着这柄寒霜剑！它能化出一道屏障，替你抵御风寒！”
　　不知在这片雪域中走了多久，似乎时间早已静止，天地之间，尘埃皆烬，音声皆无，走到最后的终点的那一刻，梅蘅终于看到，在那处尽头，有一点闪烁的金黄色。梅蘅摔倒在了这片雪地里，便向那一点闪烁的金黄色爬去……当她终于可以够到那朵花时，她已经形容枯槁，垂垂老矣了，所幸，她最后还是碰到了那朵彼岸之莲。这时，那朵花却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来自苍茫无尽的深处：“你愿意付出什么，来交换我？”
　　梅蘅仰面躺在彼岸之莲的旁边，她早已耗尽了浑身所有的气力，她望着黑漆漆深不见底似要吃人的穹宇，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无边无际的尽头。她微笑着说：“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我的全部——包括性命和灵魂，交换你。为此，我愿永埋这片雪域之中，穹宇之下，无尽的尽头。”
　　那彼岸之莲一瞬之间，冲出了极深的雪海，连带着自己的根茎，一同躺在了梅蘅手里，静静地散发着金黄色的光晕。可是梅蘅已经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了。
　　“姐姐！姐姐！希音姐姐！”在苍茫尽头之中，梅蘅听见了一丝微弱的呼唤。娜娅拼尽全力，终于见到了她。
　　可就在此时，突然开始山崩地裂，大地摇晃，无尽的雪从山巅抖落，无数的星子飞速砸向地面……
　　梅蘅蓦地睁开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她终于看清了那满身带着狼牙装饰的女孩。她最后一次，用着“烬灰”残存的法力，将彼岸之莲递到娜娅手中，同时一掌推出，用真气将娜娅推离这无尽的尽头。
　　最后的最后，娜娅看见梅蘅的口型在说：“——风铭。”
　　雪崩过后，世界一片洁白，就像谁都没有来过，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梅蘅含笑，永埋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