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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灰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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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在黔灵市的上空轰鸣,狂做的大风之中,降落在了黔灵市中心医院的专用停机坪上。
舱门一经打开,一群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蜂拥而至,从上面接下来了一位被应急担架紧紧包裹着的,已经软了的身体。
那是一个高大的还算年轻的男人,被放到了医护担架车上之后,径直就被推入了抢救室。
抢救室上方的红灯一亮,就是整整四个小时。
……
门口陆陆续续站满了穿着制服的警察,肩头的警衔高低不一,各个面色沉重,忧心忡忡。
抢救室里的人,手腕脚腕被完全掰断,双手的整个手骨都被用重物砸碎,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粉碎性骨折,胸口断了四根肋骨,腰背部的几处旧刀伤被人用匕首沿着旧疤二次割了个小口,然后充满恶意的生生撕开……
烙铁,电击,带刺藤鞭,各种酷刑的伤痕不计其数。
可他竟全程清醒,直到最后被警方同事拉上了直升飞机,才终于因为身体中的致人清醒的兴奋药剂的药效消退,疼得陷入了休克。
这些外伤带来的失血量几乎已经到达了人体的极限,从被解救出来到现在,急救人员一路都在给他输血打升压药,但直到最后,都没有办法将伤者的体征调整到一个能具备进行手术麻醉的要求。
然而也就在那个时刻,止血和接骨却也已经不再是最紧急的要事了——
抢救室里连续四个小时的步履不停,最后为的,都是这位警官体内被注射的大量不明药物。
他满身大大小小的针孔,也不知道被注射了多少次。
这药物像是某种新型剧毒药品,会致幻,会加倍活跃人的神经,让人痛觉感受增强,心跳过速,从而再影响到其他器官。
中毒者最后会在高度清醒并且痛感极度不耐受的煎熬中,被毒素蔓延至全身,造成肺,肝,肾等各个器官的损伤和衰竭,这药物的中毒后症状类似百草枯,但却要比百草枯的发毒速度更加迅猛,也更加失控。
袁征最后就是这么一直处于一个令所有医务人员都无计可施的深度昏迷状态中,没再醒过。
他只是吊着一口随时都会断掉的气,撑着那放在床头的生命体征检测仪,颤颤巍巍的维持着它保持那可怜微弱的滴滴作响。
医务人员做了许多次血检,是怎么都推查不出袁征体内的毒素到底是属于个什么类别,唯能肉眼可见,却全然无法的,就是那阻断不住,并飞速发展的正在不断衰竭的肺和肝肾功能。
所有的治疗和药物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存在,一袋又一袋的血清和解毒药品被挂在输液架上,开关阀被开到了最大,就像是水龙头一样的毫不心疼的往身体里灌,结果到头来却没有一点实质性的作用。
每一袋药水能够支撑的时间仿佛变得越来越微乎其微,少之又少。
情况在不断恶化。
没人能阻挡得住。
走廊上的人们不知道里面那位刚从魔窟归来的人还能继续多久,还能否再站起身来,领着他身后的队伍继续踏平那罪恶的前路,还能否再仰起头来,看到那未来冬去春来的太阳。
他们只能锤手顿足,揣着各自的不安和心事在走廊上来回徘徊。
最终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走廊上的电子挂表冰冷的报了个中午整点的时,抢救室里——缓缓走出来了一名年长的医生。
他的职位看起来不低,此时已是两鬓薄汗。
那医生蓬头垢面,摘下了口罩。
乌压压的黑色制服的人潮开始涌动。
为首的一名中年警官迫切的上前了一步,问了一句:“钟院长,怎么样?”
只见那位医生抬了抬眼,沉重的扫视了一圈四周——
“伤得太重,已经没有手术的必要了。”
“实在抱歉,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
话音一落,人群中不知从哪里不小心冒出了一声隐忍的呜咽。
被称为钟院长的那位老人阖了阖眼,抬手在那为首的警官肩头沉沉的拍了拍。
“病人意识尚存,现在这个体外循环仪器预估还能继续支撑他不到三个小时,在这期间,你们就看看他——还有没有什么亲人朋友想要再见的,尽量…不留遗憾吧。”
……
吧嗒……
窗外似乎是刮过了一阵风,里面带着黔灵独有的湿气。
某片孤零零在角落里的叶子被吹的摇摇欲坠,在一个偏斜的劲头下,忽然被折断了。
它毫无还手之力的,任由那冷空气的摆布,被吹走了好远,最后跌落在了地上,发出了滋啦的一声轻响。
那轻响来的轻缓,挠人心痒,像是谁酸了鼻子的一声叹息。
……
抢救室里的仪器声滴滴的持续,老钟院长说完便穿过了人群,战败老将一般的独自离开了。
医务人员相继面色凝重的从抢救室里出来,最后一个出来的年轻小伙,手里抱着一堆需要签字的文件,停在了那名看着像总负责人的警官面前,跟他对接起了一些注意事项,和相关后续的具体流程。
后方走廊上伫立着的人群中,悲痛的抽泣声逐渐增大,变得难以压制,呜呜作响。
抢救室半合上的玻璃门就像是一道阻隔着两个世界的高墙,将吵杂整个挡在了外面,一时间,刚刚还如硝烟战场的抢救室内寂静的可怕。
里面浓浓弥漫着的,是一个处在绝路之上的渺小灵魂的无限孤独。
……
陈士梁在得到袁征已经获救的时候就即刻动了身,一刻不停歇的赶往了黔灵市中心医院。
到的时候,袁征身上用来续命的那些管子才刚刚拆完,就留了一个止痛泵,还有一个钟院长说的那个体外循环仪器。
那体外循环仪器主要起到一个净化血液的作用,他们是试图想将那查不出名堂的毒素过滤排出,尽管效果甚是不尽人意,但到底多少是还有些用处。
有这东西在,人还能多撑一会儿,要是撤了,那估计不到十分钟,人就被憋死了。
陈士梁进门的时候,给这块新鲜空气甚是稀薄的抢救室带去了一片风尘。
他就那么狼狈仓促的到了自己的徒弟身边,身上皱皱巴巴的套着一个墨绿色的土气登山服。
往常老陈厅长总是穿着制服在大庭广众下进进出出,他个儿高,当兵出来的,身板也正,再加上他爱染头,那被经常染的乌黑的头发往后一梳,精神的别提多板正,是个极有范儿的老头。
现在倒好,头发几天不染头顶就花白了一大片,身上的便服也老气横秋的,没什么审美,眼低的血丝的透着疲惫,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些驼背,进门往病床跟前一杵,谁也看不出这位是个至今都还在官场上叱咤风云的厅级干部。
袁征跟前不让围太多人,所以在黔灵市局和袁征关系不错的那些战友同事们,就相互来回的换着进去呆呆,他们想着看袁征会不会能忽然神思清明那么一瞬,给这世间再留下些什么话来。
可谁知道这风雨一生的警官活到了这个岁数,竟然没有一个可以给其留下遗言的对象。
他连个家都没有。
没有父母,没有爱人,更别提孩子。
现在跟他最胜似亲人的,也就是这位灰头土脸的陈厅长了。
陈厅长树皮一样的老手,自打进门起就抖个不行。
刚刚守在床边的是袁征在黔灵带在身边的两个小徒弟,这会儿已经红着眼睛的溜出去了,硕大的抢救室里,就留了这师徒二人在里面。
袁征浑身上下不是绷带就是管子,脸上头上也缠满了白纱布,就露出了双眼睛,和一张紫的发黑的嘴。
陈大厅长一开始愣是没认出来这是以前总在自己手底下活蹦乱跳的那只泼猴,最后也是这泼猴那肿的老高的眼皮似乎是动了一下,陈士梁才恍惚觉得这眉眼,确实是袁征的模样。
他刑警出身,什么样的死人他没见过,死透的,还没死透的,被伤的血腥露骨的,被剁的乱七八糟的,太多了,可否不如眼前的这具来的让自己震撼。
毕竟那都不是他的徒弟啊。
“……”
陈士梁老了,想到这里,他实在没能忍住的鼻子猛的一酸。
“征儿啊。”
老师父坐在了徒弟的床前,哽咽的一唤。
……
袁征的意识飘渺,没人知道他现在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况里,他是混沌还是清醒,是无知无觉还是疼痛难忍,没人体会,也没人知晓。
医院一停止抢救了之后,袁征就一直都是那半昏迷的状态,很多人在床边都会叫叫他的名字,但是他却很少很少,能从嗓子眼里哼出一个声儿来。
这会儿陈士梁来了,一手把自己带大的老头,心如刀绞的一唤,袁征竟是眉尾跳了一下。
陈士梁看出来了袁征的有所反应,心里更难受了,他猛吸了一把鼻涕,俗套却又发自内心的跟袁征道了一句:“你坚持住啊,臭小子。”
然而臭小子却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毫无反应,只有脸上的氧气面罩上呵出了一口气,像是在嘲笑他。
见状,陈士梁一点也乐不出来,他没有一点架子的窝囊的撇了撇嘴,就像是哪个隔壁家受了气的老叔一样,望着袁征的脸唉声叹气的念叨了起来——
“全都怪我,都怪我糊涂,把你放来了黔灵,当初我就应该咬死了牙关,调谁过来都不应该调你来,你看你现在这样……你…你…你让我跟你爹妈怎么交代……冲一线也不是你这么冲的啊臭小子,你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那不就是纯送死去了?”
“我看你这二愣子脾气,真是随了你爹了,你爹当初就是你这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那劲儿,真跟那武侠剧看多了似的,我们办了好几个案子你爹都那样,对方七八个人的团伙,我们支援还没到你爹就要带着我往进钻,我都有一回被他害得差点被几个毒贩子逮住了,你说他是不是有病?…我看你现在也是,你爷俩现在……真是病一块儿去了。”
“可你爹人家好歹…还能有个你妈治住,人家也不至于有你这么虎,你说哪有你这样纯以命换命的?自己的生命也是无可替代高于一切的,总会有办法,你那个时候再拖一拖,你们那支援不也就到了吗?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呢?”
“我要知道你这没轻没重的样子比你老爸还严重,当初我就应该听你妈的,给你重新选一条路走,当什么警察?干什么不比平平安安强?学建筑学经济学计算机,哪怕上技校去学个修车去……都比当公安安稳,是我错了……是我…是我没把你带好。”
“你爹妈把你托付给我,我却……我却…”
“都是妈生爹养的,是师父没护好你孩子,是师父让你受苦了孩子。”
“臭小子…”
“你疼坏了吧?”
……
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病房中,陈士梁在袁征冰冷的床边,竟然是最后泪流满面。
从前道貌岸然正颜厉色的陈厅长,在自己这也不算是年轻的老徒弟面前,全然不顾形象的,就那么捏着团纸,一下一下的揉着自己的眼睛,擤着自己的鼻涕。
他似乎不仅仅是在哭袁征,他仿佛在哭的,是许许多多像袁征这样的人,这千千万万人心中的无尽委屈,在这一方天地中,被这样一名从前直挺挺的老警察,无比脆弱的弯着身子,狠狠砸进了泪水中。
袁征的睫毛在陈士梁的呜咽中极浅的闪动了一下,接着他被挤在一条缝中的瞳孔不由得微微长大了开来——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上空的白花花的天花板上,淡漠的,空洞的,仿佛一点都没有被陈士梁的悲情所打动。
袁征的呼吸变得费力,他似乎是想用力再吸些氧气,可胸口的瘫软却让他丝毫没有力气。
陈士梁看到了袁征忽然有一些颤抖的胸口,一时间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这孩子大概是有话要说。
……
寂静之中,空气里的微尘仿佛都能发出沙沙的响声。
袁征的喉咙里咕噜噜的发出了声音,像是呛着血。
——他艰难的唤了一声“师父”。
接着陈士梁就看到了袁征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来,眼底也变得破碎。
袁征的声音闷在氧气罩里,音量小的叫人心疼。
陈士梁害怕错过,连忙起身侧耳去听。
不久,自己的右耳便流入了一个孩童一般委屈的哽咽——
“师父…”
“当初小树…是不是也这么疼啊。”
……
语毕,陈士梁面部一个扭曲,心里的绞痛还未来得及窜上心头,床上人的呼吸便变得沉重急促。
床头的生命检测仪发出了紧迫的滴滴报警声,陈士梁慌了神色,大声的去叫了几声袁征的名字。
三五秒的呼唤之中,仪器便丝毫不留情的一个长音——
滴————
……
……
……
床上的人不动了。
连眼泪还没来得及滴完。
……
屋内的动静惊动了走廊上的众人,一时间,门外的骚动流进了屋里,几个穿着制服的男人不管不顾的就推开了大门,大步冲了进去。
最后那统一的黑色制服之中,混杂进去了一个一身狼狈的穿着浅色衬衫的高瘦男人。
那男人模样斯文,气质温润,此时正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任由身边的人是如何的推推搡搡,他都动弹不得。
……
“袁…”
“袁征……”
楚明谦僵在原地,惊慌失措的一声呢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