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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9、未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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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白所有的笔录补完之后,整个贯穿了两年多的闹剧,终于被划下了句号。
建华集团从此没有了那个雷厉风行的贺董事长。
二环边上的那个老小区的某栋小多层的四楼里,也没有了那个总喜欢蹲在地上,嘴里念念叨叨削着土豆的爸爸。
知行建工几乎所有的姓刘的都被下了通缉,陈士梁也在一步步的深挖之下,敲开了许多间市政府里的办公室的门。
手铐带走了一茬又一茬的人,永宁上空的乌云被层层拨开,透出了一片耀眼的光。
这光洒在了许多受害者的身上,他们的冤情被平反,不公被重视,憋屈多年的黑夜终于等到了白天。
可唯独贺家留下的这四口人,被永远的笼罩在阴影中了,无人施救。
那间硕大的地下室里发生的一切,变成了一个诡秘的沉疴,永远的尘封在了贺白和袁征的心里,再外加一个蒋沐凡。
贺白之于袁征,就像是一个曾经的自己,他抱以极致的理解,也存有极致的不忍,于是在自己的同事要去给贺白进行询问的时候,他一个鬼迷心窍,接下了这个活儿。
说到底,这次专案组的目标主要还是要把知行建工端了,然后再顺着知行建工,拽出后面的一长串的人。
贺白只是一个受害者,他就像是一个倒霉的人证一样。
所以按以往袁征的这帮同事的办事习惯来说,专案组的人问贺白什么,贺白答什么就可以了,没人会咄咄逼问他,更没有人会为难他,他浑身上下已经伤得体无完肤成这般模样了,袁征也深知,自己的同事不会对贺白有任何的怀疑。
只要贺白说清楚刘行阔对蒋沐凡都做了什么事之后,再轻描淡写的说一句自己身上的伤都是刘行阔干的,他的那些同事就会放过贺白,然后把笔录按部就班的整理好,直接将矛头再转向他们的主要目标去就结束了。
可袁征没办法袖手旁观,他这么敢爱敢恨,黑白分明的一个人。
刘行阔的死有猫腻,在医生告诉他贺白身上的伤势的时候,袁征就心存怀疑,但他没有证据。
可他内心基本上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以他对贺白的了解,以他看到了蒋沐凡的模样。
袁征有一度气的真想把这件事情一口气查到底去,让这个世界真正的非黑即白,就算他是贺白,犯了错也得判了。
但在冷静下来之后,袁征又犹豫了,因为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贺白总能挥之不去的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之中,让他想起那个三年前同样狼狈的自己。
贺白做了他一直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
他极致的理解,也极致的不忍。
但贺白太年轻了,他这个再过四五年就奔四的人,不能真的放任这个弟弟陷在这个泥沼里出不来了。
所以袁征觉得自己应该出面,起码要在贺白的这段迷途中做了这个没什么卵用的精神审判长。
但到底袁征还是放过贺白了,出于私心。
所以在这一天里,他们都没能守住自己内心的那一点光明,统统败给了仇恨。
袁征独自靠在医院的走廊上,恍然觉得自己与贺白初次相遇时的那阳光正好的午后,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那个眼中含着满腔热忱,一口一个凭什么的年轻男人,如今已经熄灭了。
那个三年来一直依靠着某种虚无的执念的自己,也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
出了贺白的房门之后,袁征的肩膀忽的便塌了下去,他略有跌跌撞撞的走过这安静的长廊,若是有谁能多留意几分这个一身是伤的男人,恐怕就能发现——
他只是三十多岁的不大不小的年纪,正直能干能思考的稳当时候,却在这一瞬间,忽然的就老去了。
……
“公司现在因为某些原因,上级不允许我们申请破产,东站的项目现在仍然归属于建华集团来做,但是整体负责人就要换了,因为贺总现在不在了,祝总也被警方带走接受调查,岳总是一直负责房建的板块,在路桥方面没有人才,所以只能交由新人来负责,经过高层统一决定,把这个总负责人的位置,转给之前的项目部经理万锦成来做。”
“好,我知道了。”
“祝总那边负责的那几个项目,现在年底的人员工资已经都结算完了,今年的这个年应该是可以平安度过了。”
“好,辛苦了。”
……
空荡安静的特护病房,贺白半坐在床上打着点滴,听着一边坐着的人,端着个笔记本跟自己正襟危坐的汇报着。
贺白已经打了三天的消炎针了,止疼泵的那十五个小时已经过去了,他昨晚疼了整整一夜,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刚才来了两个护士给他换了一身新的病号服,可他一身的刀伤,行动不便,折腾了又快一个小时,最后等换完之后,就又是一身的虚汗。
他这次的失血量已经超过了800ml,所以脸色一直是吓人的苍白,人也跟着在这三天里瘦了几圈,就像是一桩枯萎的干树。
他手上的留置针分了两个接头,两个吊瓶同时往身体里打,一个是消炎的,一个是营养。
从进了病房开始,医生就说贺白需要静养,他这一次是大伤元气,再年轻气盛的小伙子都受不住,术后如果不好好养护的话,那以后可是要落□□虚的毛病的。
但贺白哪有这个条件,从醒来到现在,整整三天,他只要睁开眼睛就会被这次闹剧所遗留下来的琐事重重的压在头顶,睡眠时间严重不足不说,他仿佛就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还好这个时候贺薇能顶上来了,照顾好了蒋萍,听说也照顾好了蒋沐凡。
贺薇这姑娘这回是真的长大了,按时按点从不含糊的给大哥一日三餐的送饭,期间还知道给贺白削水果。
她没时间贴在贺白身边照顾,丫头也是分身乏术,但是每次来送饭之后都会抽空在贺白身边坐一会儿,跟贺白说说家里这两天都是怎么安顿的。
贺薇说妈妈没事儿,第二天就支棱起来了,回家安抚四个老人去了。
爷爷奶奶知道了爸爸的事一时间接受不了,两个人都病倒了,一个犯了回高血压,一个差点脑梗,送了两趟医院,现在在家躺着,蒋萍在家全权照顾。
贺薇说妈妈好坚强,回到家了之后没再掉一滴眼泪。
如今贺振华的遗体现在还在市局里躺着,说是明天就能领回来了,但不知道政府那边让不让他们给父亲办葬礼,因为贺振华这次的事故影响不小,如果张罗着办葬礼了,市里害怕有人过去借此机会闹事儿,大做文章。
所以长公主只有时间娇气那么一天,等时候到了,这些亲情人情的重压还是会推着她朝前走,她是这个家当妈妈的,没有贺振华了,她哪能一直当一个温温柔柔的梦中女人。
蒋萍保养得当,也会打扮,快要五十的年纪,走出去却经常让人觉得她也就三十好几,可如今这么一趟下来,她的两鬓就已经白了。
这几天她没空来医院,所以贺白也就没能看到,只是疲惫的听贺薇跟自己讲讲,让自己放心。
这天是张竹生在跟他做最后的总结了。
专案组把他们家的事调查清楚基本上就算了结了,刘行阔的脖子上查出了贺白的DNA和指纹,但是贺白身上的刀子可不是白被捅的,就按正当防卫算了。
还有袁征护着,谁也没能敢在贺白身上在做文章。
三天里,张竹生和高凌也没少跑,他们落不下什么好处,全是念着跟贺振华对他们的知遇之恩在帮贺白,祝斌遗留下来的问题,还有贺振华手里没有解决完的事情终于开始有了解决方案,并已经在着手实行了。
张竹生念念叨叨的跟贺白一条一目得细细讲完,最后将怀里的笔记本电脑慢慢合上。
开始定定的说起了自己的最后一点想法——
“没办法申请破产,那公司就还得继续运营,所以没干完的活还得继续干。”
“可那些都是在偏远的山区里的工地,现在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愿意驻扎过去的人手,所以如果等到了年后,还是没有人愿意过去负责,我想着……”
张竹生犹犹豫豫的一顿。
贺白听着,心里似乎是猜到了什么。
“想着什么?”
他问。
张竹生看了眼贺白,坦然地笑了笑,说:“我想要不我就过去把这些活儿跑完得了。”
贺白眉头一皱,心道一声我就知道,接着便问:“还有什么别的解决方案吗?比如转交给别的施工方?”
张竹生呈遗憾状:“这个就得谈,还牵扯到了政府部门,比较棘手,也可能行不大。”
贺白神色有点凝重,他望向了张竹生,话语间带着不忍:“可你还有佳佳姐和小宝,竹生哥,小宝太小了。”
张竹生知道贺白是个好孩子,是在关心自己,于是他的笑容便越发的毫不在意。
“已经不小啦,你佳佳姐都教会那小家伙洗碗了。”
张竹生放送的一笑,而后朝后微微一靠,仰在了椅背上。
他长出了一口气,安慰道:“没关系的小白,祝斌那混蛋这次还是手下留情了一把,没有在我头上抹的太黑,也多亏你帮我说了那么多好话,让我最后能得个宽大处理,免去了牢狱之灾。”
“去大西北那几个工地,再怎么辛苦也比蹲监狱好吧不是?全当我是在给贺总赎罪了。”
“赎罪”二字一出,张竹生心里似是跟着难过了一下。
贺振华的死,对谁都是一场不小的震撼,只不过他们这些身强体壮的人还有更多的责任需要去背负,没有时间去把情绪留给悲伤。
张竹生嗓子微微紧了一下,而后红着眼眶抬起了眸子,是带着告别的语气,慢慢地说。
“总共也就三五年的事,等项目顺利竣工了,我也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也就不在建华干了,随便找个清闲一点的工作,好好陪陪老婆孩子。”
贺白听完默了一默,没再做预览,只是叹了口气,道了声“好吧”:“既然你想好了,那我尊重你。”
张竹生微笑着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接着他用大指揉了揉自己的眉间,近两日他也是忙活的晕头转向,严重睡眠不足,现在把公司要处理的各方面资金问题都说完了之后,张竹生终于开始要跟贺白谈一谈,贺白之后要面临的自己的“家事”了。
“剩下的就是银行的那些债。”
张竹生收起了笑容,脸色转为了担忧的模样,他放低了声音:“我和高凌已经尽力在帮你规避了,但还是有将近三百万的贷款是落到了贺总个人的名头上,现在贺总不在了,就……”
不等张竹生说完,贺白便淡然的点了点头:“我明白,没关系,我来还,年限和利率出来了吗?”
他看着毫无担心之色,就像是要出门买一趟西瓜这么简单。
可现在建华的现状和贺白目前的处境,张竹生是最清楚。
贺振华留下的那些钱虽然数额很可观,但给这几个项目结工程款都差不多要用完了,工程款可不是一比小数目,每一笔款项几乎都是七位数起步,贺振华给的那几张银行卡撑不了多久,现在指不定这次这两兄弟的医药费都得东拼西凑的凑一凑。
况且他们还有弟弟妹妹,还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日后的难处还多着呢。
张竹生眉头紧皱,由衷的叫了一声“小白”,他把屁股底下的凳子朝床边拉了一拉,严肃道:“这不是靠你以后打打工做做家教这么简单的。”
只见贺白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我知道”。
张竹生想了一想,而后小心的开了口:“所以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可以再试着进建华干一干,跟着岳总,说不定不出两年,这笔钱就……”
他知道贺白的心思,但还是想再把贺白劝一劝。
可贺白却像是早就下定了决心一般,没去正视张竹生的眼光,只是平静又不容商量的回了句:“不,我不会再进这一行了,我是学医的,我还是想以后走医学这条路。”
“小白。”
张竹生叹了口气,又唤了一声。
“……”
病床上的人很安静,他的胡茬和乱发把曾经精神温和的脸遮住了大半。
贺白的声音嘶哑,他微微沉着头,眼睛被挡在阴影里,停了一停后,终于低低的开了口——
“我爸的后半生在这条路上已经走的精疲力尽了,我不想再过这样提心吊胆的生活了。”
张竹生心里一痛。
不由得觉得他这个贺总,奋斗了一生最后究竟是为了什么。
自己把老婆孩子护了一辈子,最后都把命搭进去了,也没能保护好,甚至连个平安都求不到,往后还要过的比别家的孩子过的困苦。
张竹生也跟着放低了声音:“那你可能会很艰难。”
“我不怕。”
张竹生:“可能一辈子就只剩下还债了。”
贺白:“只要可以家人平安,我也认了。”
“……”
张竹生被说的有些无言,他顿了一顿,而后无奈道了声“好吧”。
“那我也尊重你。”
说完,他同贺白又相视无言的坐了一会儿,直到贺白手上的针刚好打完了。
张竹生帮忙给贺白按了铃,没一会儿就进来了个护士,给贺白拔了手上的针,顺便说了句让贺白这两天下床走一走,不能一直躺着。
张竹生陪着贺白把护士送走,看着贺白轻轻的活动了活动手腕,接着又一股多管闲事的关心涌上了心头。
他也是想着自己也许还能帮上点什么忙,便多嘴的问了一句——
“那凡凡那边……你还是不愿意去看看吗?”
话音刚落,那只正在轻轻扭转的手腕忽的一顿。
接着,床上的人便看不清神色的,极低的发出了一声“……嗯。”
张竹生抿了抿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副犹豫不决的表情,竟像是怯懦。
接而一个低沉的声音幽幽传来。
“我还没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