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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你要坚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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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的鸣笛声刺破重云,在永宁市的黎明中呼啸而过。
警车与救护车比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早了一步,率先打破了市医院急诊楼前的清净。
两辆救护车急停在了医院急诊楼门口,鸣笛声还未停止,车的后车门就各自被轰然打开,一前一后的放下了两个人。
担架车一经落地,四周便涌上了一群医护人员将他们团团围住,输上液体之后一刻不敢耽误的就往楼里推。
市医院的抢救室提前被陈士梁特殊征用,空荡了几个小时的大开间,瞬间变得兵荒马乱,硝烟四起。
担架车在两张相邻的病床跟前同时停下,几个人高马大的男护士吼着“一二三”,把两个不省人事的人抬上了抢救床,插上了体征检测仪,随之而来的一声声“滴滴”,宛如某种紧迫的倒计时。
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医生推门而入,脚步沉稳,面色凝重,刚站定,就跑上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大夫,像是刚刚一直负责指挥的主治。
“主任。”女医生紧张一唤。
“现在什么情况?”
女医生端起了病历本:“3床病人身中8刀,腹部7个刺入式创口,根据警方提供的数据,创口深度基本都达到了十厘米以上,目前还看不到有没有伤及内脏器官,只能推进手术室再看,下来就是后背的一个割伤,伤口比较长,将近三十厘米,刚紧急联系了外科那边赶紧备术,待会儿一块儿进行缝合。”
“3号床病人伤情其实并不复杂,就是出血量太大了,血压一直稳不住,咱们医院血站的A型血快调完了,所以得赶紧联系血站那边送血,血量跟得上,尽快手术就能活!”
“好,你叫小胡去联系,我一会儿再给中心血站打个电话。”
老主任点了点头,“这个手术难度我听着问题不大,手术室那边备好了就你来操刀。”
话音落定,女医生神色忽的沉重:“恐怕不行。”
老主任:“怎么?”
“4号床病人我还没跟您汇报。”
女医生抬眸沉声道。
“4号床病人,拉过来的时候能看到的就是小腿的一处枪伤和肩膀脊背的几个短小创口,出血量倒不大,但血压却低的吓人了,所以我们询问了警方那边的情况。”
“警方那边说这男孩儿体内有针,数量从他们现场发现的针头塑料接口来看……可能有二十多根。”
“什么?!”
“是的,他大概是遭受到了非人的虐待,刚才我才看到ct的片子,内出血的血量很吓人,已经拍不出来针目前的具体位置了,我这会儿联系了放射科,让他们过来给他做B超找,但可能也得推进手术室去操作,先大概定几个点位,再找到一个取一个,这个手术难度相当大,我可能得先紧盯着这边。”
女医生说完,叹了口气:“我刚把我师哥从家里call过来了,3号让他来吧,师父,4号的这一场手术,您得帮帮我,我…我…”
老主任一个鄙夷:“出息,都老将了,这就怵了?”
女医生幽怨抬头。
老主任眉头紧皱着挥了挥手,开始往病床跟前走去:“行吧,这个小伙子一会儿我来操刀,你给我做副手,把你那几个师哥师姐都给我叫回来,今天这俩活儿个顶个的凶险,都别休假了。”
女医生跟在师父后头愁眉苦脸的答应了一声,而后又接着补了一句:“然后手术过程中…可能还得让胃肠外科的人也来一下。”
老主任盯着4号床的生命检测仪看了两眼,太阳穴猛的一跳:“又怎么…”
女医生脸上浮现出了不忍的表情——
“刚才CT片子还显示,这男孩儿的下@体…被塞进了五个直径约五厘米的类玻璃球,已经快要进入肠道了。”
“……”
老主任震惊回头,医者仁心,此时已是一脸的愤怒:“到底是什么畜生干的事情!”
怒喝被埋在了匆忙的脚步和掺杂的医疗仪器声里,还未消散干净,一个小护士一脸惊慌的跑来——
“主任!杨老师!3号床病人忽然心脏骤停了!”
师徒二人顿时脸色一变,战火还未平息就再次变的焦灼。
老主任与女大夫统统奔向了身后的床位。
……
“推一针肾上腺,上除颤仪!”
“张老师正在给他做心肺,除颤仪已经推过去了!”
“师姐,快来!”
“准备除颤!三,二,一,一次!”
“再来一次!准备!三,二,一…”
“血包还没送到吗!叫血站的人快一点!”
……
混沌。
冲不破的窒息感。
就连鼻尖的空气仿佛都混杂着沉重的沙霾。
耳边是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伴随着某种金属物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
贺白沉在这片泥沼中,不得动弹。
他已经认不出来那是谁的声音了,但却听的人浑身发颤。
思绪乱七八糟,意识在不断的下沉。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掉到哪里去,他想冲破,但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不能控制。
这就是濒死状态吗?
贺白在意识的尽头,最后呢喃了一句。
而后便犹如一片没有选择的落叶,一点一点的落去了深处。
他有一些失重感,就好像是在黑洞里一样,直到他的失重感持续的已经让自己有些不安了,背后才忽然投过来了一束浅浅的光。
贺白恍然回头,发现那是一扇半关着的门。
他茫然的伸手推开,一股淡淡的奶香味扑鼻而来,伴随着窗外摇曳的阳光。
那是他和蒋沐凡的卧室,可是这时,这间次卧里只有一张小床,是他自己的。
床上放着一个肉乎乎的小团,正穿着用贺振华的旧秋裤做的尿片子,上半身光溜溜的趴在床上晒太阳,睡的呼呼的。
窗外是吱吱的蝉鸣,一片树叶的阴影正正好好的打在了这小团子的眼睛上,没让太阳直接晒着他。
贺白在这奶奶的空气中看的有点呆了,一时间意识不到自己此时究竟是心智几何,只是脑子一片空白的伫立着。
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径直穿过了自己的身体,冲床上的小肉团跟前走去。
贺白抬头,认出了那是蒋萍,他此时只跟蒋萍的大腿一样高。
再次懵然的低头,发现了自己还真的是五六岁的模样……
视野中的一切都像是罩着一层神圣的光,面前的蒋萍比现在看着还要年轻漂亮,她手里捏着一个奶瓶,然后轻轻蹲到了床边,把那个睡的忘乎所以的小人儿温柔的抱到了怀里。
“凡凡宝贝,起来喝奶奶啦,睡觉睡的把饭饭都忘啦。”
蒋萍笑着一边念叨着,一边用小奶嘴轻轻点着怀里小肉团子的嘴。
小肉团子摇头晃脑的哼唧了两声,像是在抗议自己被吵醒了,两个手伸的高高的胡乱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蒋萍被逗得哈哈大笑,怀里的小肉团子这才慢慢认了出来,自己嘴边儿的是他的口粮,于是长大了嘴巴,吧唧一下叼住了奶嘴,咕咚咕咚的喝了起来。
“啊… 唔哈哈,哎呀吃的这么香呀~”
蒋萍笑眯眯的望着怀里的小婴儿,一幅母爱泛滥的模样,看着小人儿吃的享受,自己嘴巴也跟着碎碎念着。
“嗯~嗯~慢点吃~别着急~”
“哎哟哎哟,你看,呛住了吧?…好好来,妈妈拍拍妈妈拍拍。”
贺白呆呆地望着,眼里泛起了热泪。
他没能忍住,叫了一声“妈”。
眼前的蒋萍忽然抬头,她看向了贺白的方向,怔了一下,而后微笑着叫了声“小白”。
蒋萍冲贺白招了招手:“过来。”
贺白回神,动了动自己的腿,朝前走了两步。
地面是没有坚硬的感觉的,到蒋萍面前的这段距离,他感觉自己就好像是飘过去的一样。
贺白在蒋萍身边停下,蒋萍两个手都占着,只是用眼神把贺白软软的看了看。
贺白双手覆到了蒋萍的腿上,静静地看着母亲怀里的孩子。
“你看弟弟乖吗?”
蒋萍慈眉善目的问。
“嗯。”贺白点了点头,“他好小。”
蒋萍坐在床上笑:“是,他才不到三个月,你也是这么大的时候长过来的呢。”
说着,蒋萍抬头望了望窗外,似是回忆起了什么:“那个时候也是这么好的太阳,妈妈抱着你,也是晒着太阳给你喂奶,只不过你跟弟弟不一样,你是吃母乳长大的。”
“母乳的孩子不如奶粉的宝宝睡觉时间长,你很少有像你弟弟这么能睡的时候,总是一会儿就醒来了,一会儿就醒来了,妈妈那个时候累的呀,经常抱着你靠在床头自己就睡着了。”
“所以就错过了许多美好的瞬间,绵软的阳光,沙沙的梧桐树,空气中恬静的味道,还有宝宝睡觉的呼噜声,都错过了。”
“现在有了凡凡,妈妈才又找回了从前带你的时候的感觉,虽然会睡不好觉,会很累,但每每在看到你们吃的饱饱睡的香香的时候,就特别的幸福。”
贺白伸手摸了摸蒋沐凡肉肉的小脚丫,心里不由的发痛。
他此刻就快要忘了自己究竟是不是应该在这个世界里继续停留。
只是投入的倾听着。
蒋萍手里的奶瓶此时刺溜一声,是小孩儿把奶吃完的声音。
她笑嘻嘻的反手将奶瓶抽了出来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将怀里的宝贝竖着抱了起来,望了望贺白:“你要抱抱他吗?”
贺白眼神微微一震:“我可以吗?”
蒋萍失笑:“怎么不行?”
贺白呆呆地整了整身子,乖巧的站了起来,伸出了手。
蒋萍把怀里的小人轻轻柔柔的放到了贺白的身上,那颗肉肉的小脸蛋咕噜一下,就顺势枕到了贺白的肩头。
这脖颈间的温暖叫贺白心里痛的就要不能自已。
“小白,你怎么哭了?”
蒋萍蹲到了贺白的面前,关切的问。
贺白这才发觉自己被眼泪沾湿的手背。
母亲温柔的手掌抚在了他的脸上,手背轻轻蹭了蹭,给贺白擦起了眼泪。
“怎么这么难过啊?”
蒋萍心疼的看着贺白:“这是在哪儿受委屈啦?”
母亲的关切让他一时间在不能自已,贺白紧紧的搂住了怀里的肉团,像是想把这个小生命就融进自己身体里一般,一时间泣不成声。
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在家人面前如此脆弱过了。
“妈,我到底是不是做错了……”
贺白搂着弟弟,扑进了蒋萍的怀里,低低的呜咽了起来。
头顶上方尽是母亲心疼又温柔的哄。
“不哭了不哭了,小白。”
“你这么哭,妈妈也会难过的。”
蒋萍将两个孩子拥在了自己的怀里,她一只手搭在贺白的背上,一只手一下下抚摸着贺白的头。
贺白感受到蒋萍似是深深的一个叹息——
“妈妈知道,你很想回来,对吗?”
贺白瞳孔一震:“妈……”
笼罩在四周的光越来越强,贺白忽然心里感受到了一股沉重的力量。
那仿佛是失去的重量。
他抱着软绵绵的蒋沐凡茫然的抬起了头。
蒋萍温柔的手又抚在了他的脸上:“可你总得长大啊,你要带着你的弟弟一起长大啊。”
“这一路上一定会吃很多苦,也许会经历许许多多的困难,但都会过去的,妈妈相信你,你是个坚强的孩子。”
“妈妈很欢迎你回来,但你不属于这里。”
蒋萍由衷道。
接着,贺白看到了那层堪称圣洁的光辉将蒋萍年轻的脸庞笼罩的越来越模糊,甚至让他有些不能看真切。
贺白极力的捕捉着,手忙脚乱的抬头望望又低头看看。
怀里蒋沐凡纯然的小脸也变得模糊不清。
贺白急的就快要哭出声,他吸溜着鼻涕眼泪的挽留着,嘴里不断呼唤着母亲——
“妈,可我不想长大了,我也不想弟弟长大了。”
“我想留下来,我想重新开始……”
“妈…我不想回去……”
“妈…妈……我害怕。”
……
在越来越刺眼的光辉中,贺白不管不顾的哽咽着,他觉得自己怀里的重量越来越轻,母亲手心的温度也越来越没有实感。
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吸引着他,让他不能再在这个世界继续停留。
又或者是说,有一个莫名的能量,在不断的稀释着他所向往的所有美好。
耳边渐渐又传来了刺耳的尖叫声,还有那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
寂静之中的枪响、巨大迷宫里的惨叫、冰冷的水晶吊灯、血腥诡谲的三角钢琴……
一幕一幕,噩梦一般的在贺白的四周开始环绕。
他感觉自己的手指逐渐拉长,身形不断生长。
“血压上来了!”
“五号创口缝合完成,现在缝合六号创面。”
“消炎针跟上!”
要回去了。
贺白在这片混沌中又是一声呢喃。
无人问他想与不想。
在他最后彻底要脱离那美好幻境的时候,蒋萍的声音又幽幽的传进了他的脑海中。
“小白不怕,不要逃避,不论你和弟弟经历了什么,又变成了什么样,我也永远都是你们的妈妈,不会变。”
“可能妈妈也会犯错,但妈妈永远爱你们。”
……
贺白在那不能呼吸的空间中最后竭尽全力的一问——
“我能再看一眼我爸吗……?”
最后一个字吐完,声音就像是被装进了真空瓶子,闷在这方狭窄的角落里无法传出。
贺白心里一空,绝望的笑了笑。
没来得及。
他无奈的闭上了眼睛。
心里开始默数,等待着更加痛苦的剧痛到来——
一,二…
三。
……
“小白。”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出现。
贺白猛然的睁开了眼睛——
“你要坚强。”
那是贺振华的声音。
……
“爸……”
贺白眼睛发酸,轻轻的一叫。
从此以后所有的苦楚,统统尽数被他含进了胸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