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和他的爱人》玉堂芙蓉

84、跑不掉

　　一千年余年之前的某个黄昏，皇帝李时迎来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嫔妃、儿女、重臣跪在榻前，等他发出最后的旨意。然而。李时本人，却并不在意这些，他只对着对信任的大太监，发出呵呵的声音。
　　大太监抹了抹眼泪，尖声细气：“皇上，仙人们说了，您就要羽化登仙，莫要害怕。”
　　仙人，就是他豢养的术士，玄门各家看似道貌岸然，实在趋炎附势，说着不入世，却偷摸出入宫廷，为他奉上号称长生不老的丹药，以谋取荣华富贵。而今见他将死，惧怕新皇清算，早早就躲了起来。
　　李时心头悲凉，衰老的脑袋越来越迟钝，渐渐的，他想不动其中关窍，也听不见旁人的声音，浑浑噩噩，似乎沉入了疲惫而不安的梦境。
　　太医纷纷上前，俄顷，大太监宣布：“皇上，驾崩了！”
　　皇帝的葬礼，盛大而漫长。
　　旁人都道李时死了，其实并未。他感觉自己进入了龟息之境，每三天方一呼一吸，每次呼吸，都仿佛有无尽的能量进入身体，让他感到舒服一点。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的头脑越发清醒，身体的感官也日渐恢复，能听到车马辚辚，却不能移动分毫。
　　不多时，他听到外面诵经声嗡嗡作响，哭泣声此起彼伏，更有一些熟悉的声音在走丧礼的仪程，还听到了儿子的祝告。
　　他恨不得跳起来，向众人说明自己未死，仙人们炼制的丹药起了作用，他已然脱胎换骨！
　　但是，不论如何心焦，他半点动作也做不出，连睁眼都做不到。
　　就这样，他被抬入皇陵，和列祖列祖一起，封闭在黑暗的地宫之中。
　　黑暗似乎永无尽头。他在黑暗中，时而清醒，时而沉睡。清醒时，就想起此生种种，沉睡时，便进入一片奇特的梦境。

　　九天之上，金光万道，瑞气千条，隐隐约约似有琼楼玉宇。
　　他化身一个相貌俊朗的神仙，正轻飘飘飞在白云之上。
　　他是未经尘劫的神仙。据传数千年前，有位上神在人间渡劫，死后飞升，霞光万道，墓前的陶俑也悟道同起，成了而今的他。飞升之前，他在墓园见过一些人间悲喜，并未在红尘完完整整的历劫，故而虽然靠着上神在天庭谋到神职，修为却难进一步。
　　天道无情，对于修为迟滞的神仙，它自有一番安排，其中一项，便是踢进轮回，历尽尘劫。这一年，他被选中了。
　　他并不恐惧，因为看到太多神仙历练归来后，境界飞升，罕有失败者。对他漫长的寿命而言，下凡不过是一场出差而已。
　　他惬意地腾云驾雾，忽然，不远处有一道白光摇摇晃晃，忽高忽低，不必问，此乃整日饮酒自乐的未来仙君。
　　未来仙君也是未经尘劫，只不过他乃是天庭之主的一面铜镜，忽然能看未来百年之事，便被封了仙君。
　　他飞上前去，扶住醉眼蒙眬的未来仙君：“你这是要去哪里？我送你去罢。”
　　未来仙君看是他，忽然瞪大眼，笑嘻嘻地道：“哎，陶君，你还没有下凡去做皇帝？”
　　他蓦然一惊，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下界是去做皇帝的，心头不由地暗喜。
　　面上不动声色：“不日就去了。仙君，可有什么指点？”
　　未来仙君笑嘻嘻地抬起掌心，掌心青光闪动，竟是一面镜子。未来仙君眯着眼睛左右观瞧，口中念道：“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过对于修仙，却是无用！无用！”
　　他连忙道：“仙君高见，人间荣华，不过过眼云烟！您再帮忙瞧一瞧，下界之后，可有何劫难？”
　　未来仙君却收起镜子，摇头晃脑：“天机不可泄露！”
　　他无法，但还是将未来仙君送回洞府。那未来仙君喝得烂醉如泥，到了洞府很快就呼呼睡去。他有心问询渡劫之时，只得守在旁边，等他醒转。
　　孰料那未来仙君爱说梦话，叽叽咕咕不绝于耳，却也听不清说的什么。
　　他心头一动，思虑片刻，抱着试试看想法，低声问询：“仙君，不知陶君下界，有何劫难呢？”
　　未来仙君咕咕唧唧说了一长串，其中只有八个字他听得一清二楚，浑身冷汗如瀑布而下！
　　——暴君降世，流血漂橹！

　　诸神渡劫，有情劫、有恩劫、有贪劫等等，但最为可怕的莫过于杀劫。此劫收割人命无数，但是万一杀了不该死的人，改变了人间大势，将被打入轮回万年不得归于天界。然而，一旦成功渡劫，也是不世之功，或可与提携他的上神同等修为。
　　他魂不守舍回到仙宫，思虑重重。他撑着下巴坐在琼瑶雕筑的宫殿之中，人雪白，衣衫雪白，宫殿也雪白，如同一幅画儿。
　　在这雪白之中，忽然出现一抹火红——
　　一只火红色狐狸从殿外踏踏奔来，身后的九条尾巴如跳动的火苗。

　　梦境戛然而止。但他知道，就是这只狐狸导致了自己下凡后的那场生死大战。
　　想到这里，他忽然恢复了正常的呼吸，眼睛睁开了，四肢可以动了！
　　他不由地坐起身，只轻轻一推，沉重且封死的棺、椁盖子如同几张轻飘飘纸片，被掀翻到一旁。
　　他站起来，黑暗的地宫在他的眼中一览无余。
　　他走出了墓室，沿着墓道，轻而易举打开数道封门，站在墓门之外。
　　守墓人看见忽然出现的死皇帝，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无声无息地全部昏迷过去。
　　所有历劫的神仙，其法力大都封印在记忆之中，记忆恢复多少，法力就会恢复多少。
　　而今他法力恢复大半，苍老的身躯重新焕发生机，他低头看着如玉的手掌，扬天长笑：“渡劫归来，请九天神祗允许小仙归位！”
　　苍天很快做出了反应，残月隐没，乌云四起，雷声隐隐。
　　他隐约觉得不对，但还没等他想明白，紫色的闪电照亮四野，如同白昼。
　　轰然一声，他被电光击中，皮开肉绽！
　　他不敢置信：“为什么？！为什么？！”

　　“李开阳？！你醒了？”
　　李玄青并不吃惊，就是脸色不太好。
　　陈澈笑着说：“两位，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异安局局长玉衡。”
　　玉衡笑眯眯地伸出手：“亲爱的哥哥，让您受惊了。”
　　李玄青：“滚。”
　　玉衡不以为意，转向燕非：“燕总，咱俩可是老熟人了。当年奈何桥畔，也曾一起喝过酒，吹过牛。”
　　梅微雨的记忆被调出，燕非吃了一惊：“是你？！”沉吟片刻，“当年的夙愿，可实现了吗？”
　　玉衡笑道：“尚未完全实现，但已经有了希望。之前执行任务受伤，最近才恢复，幸而没有耽误工作，这一切，”他忽然扬声，越过两人，搂住被温代为、罗小乙等押着出来、带着手铐的钟离继明，“都要感谢钟离宫主！从此玄门入世，纳入法制，天下太平！”
　　钟离继明苍白的脸色挂着痴笑：“为什么……我才是正神……我才是……”
　　玉衡冷笑一声，将钟离继明推给工作人员带走。
　　李玄青看着他的背影：“把一个神力恢复的堕仙交给普通人带走，不怕他趁你不在的时候逃走吗？”
　　玉衡淡淡地笑道：“无妨。”
　　听到此语的钟离继明心头一惊，似有所感，低头一瞧，手铐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紫金神索，那神索如同有了神识，瞬间化出无数隐形的触须，将他的奇经八脉锁了了结实。
　　他脊背发凉，抬头对上罗小乙的笑脸。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活的神仙，不过局长说这缚仙索乃从天庭求来，仙君怕是跑不掉了。”

　　千年之前，他畏惧杀劫，跑掉了。
　　成为凡人，他畏惧死亡，跑掉了。
　　恢复记忆，他畏惧轮回，跑掉了。
　　而今，无论他畏惧什么，却注定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