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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灵媒 ...

  •   三日前,西市。

      开市的鼓声响过,东南西北数道坊门齐开,在外久候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入,空寂了整宿的坊市倏然被喧闹填满,驼铃阵阵,马蹄嘚嘚,金银玉器满车,丝绸布匹堆叠成山,行走间,奇异香料与异域美酒已引来无数人问津。
      远处的九层浮屠有僧侣敲钟,风铎和鸣,铿锵余韵回荡不休。

      盛世之相,谁又愿窥见内里的虫洞疮痍。
      但窥不见,就不存在了么?

      李怀疏的目光试图越过人潮寻找一株独柳。
      贞丰十七年,她初入翰林,正月初一屠苏酒饮过,京城衙署尚在休沐之际,一名偷盗宫中财物的内宦,竟被刑问出震惊朝野的大案。

      案件牵连者众,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黄自新的得意门生许湎也在其中。
      三司会审,重刑逼供,皇权与世家之争暗流汹涌,喝令彻查此案的皇帝不需要一副恳切陈词的喉舌,他要的只是一纸供书,严惩主张新政之人以平息世家怨愤的一纸供书。

      审理定案花了大半年,至仲秋,西市独柳旁,许湎等近百人尽数被斩首示众。
      史书上寥寥几笔,却使得若干人骨肉离散,连下三日三夜的大雨才将满地血水冲刷干净。如此惨况,世家得到了慰藉不假,但反过来,赫赫君威也如覆在头上的浓厚乌云,遮天蔽日,阴影笼罩在心中,人人自危。

      贞丰帝并非狠厉果决之人,不难猜出雷霆手段的背后定有教唆者,此案的处置明面上或可称为帝王权术,背地里稍加琢磨却伤透了良臣的心,黄自新便是那一年奏请回翰林院当个闲官,不再过问朝政。
      君臣不睦,小人自会伺机而动,种种乱象皆是朝廷动荡的征兆。

      “七娘,你今日第一次出府,怎知放生池边有那什么半间凶肆?”玉芽执着伞,向李识意问道。
      她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回头,赵家娘子的店铺须臾间门庭若市,都是为新鲜出炉的见风消而来,七娘好不容易跟夫人求得出府散心的机会,不为吃的,竟闷头闷脑地直奔凶肆,一个做死人生意的地方。

      李怀疏眼中波澜微兴,重生的时日太短,触景生情,她仍不免陷于过往的身份中,但这些为国为民的忧虑在李识意的皮囊之下已无任何意义,夺权贪污之内忧与她无关,乌伤边衅之外患跟她何干。
      那个身穿玄衣落落而立之人……恐怕也难与她再生瓜葛。

      这么想来,倒是平白偷得几分清闲,上辈子活似个劳碌命的李怀疏轻轻笑了一声。
      玉芽见她久违地露出笑容,眼眶不由泛起几分酸涩,心想七娘过了这关死劫,兴许因祸得福,许多事忘了就忘了罢。

      “咳,阿姐说的。”天青色纸伞遮了半张面容,也遮住了薄粉的耳廓,她不咸不淡答道。
      不会说谎,也懒得编,索性就一个谎言说到底了,自孔曼云问诊后她连平日的言谈神色都不再费心伪装,毕竟再如何古怪均可解释为“性情大变”,重生魂穿堪称怪谈,寻常人闻所未闻,联想亦无根基。

      玉芽默然,尔后咕哝道:“原以为府君寡言,对七娘却是例外。”
      忽觉失言,忙闭上嘴,又小心地瞧了瞧李识意的脸色,只见她不忧不恼,反而牵唇一笑:“我自小无父无母,是阿姐拿我当亲妹妹相待,故而李氏亲族虽多,我也就认她这么个姐姐。”

      复述得八九不离十,是李识意曾经之言。
      她这么说,也这么做了。

      我又哪里值得她这么做。
      魂魄离身,究竟是为什么?要如何才能为她寻魂归体?

      长安多种柳,也种榆杨,合抱之木繁枝高拂,逢丰沛雨季却逊于动人春色。
      李怀疏坐着轮椅穿过浓荫,苍白指尖搭在扶手上,乱花迷人眼,她的心中也满是迷惑。

      浮屠宝塔敬供佛舍利,放生池边放归生灵以积德。
      连日落雨,终于放晴,游客乘兴而至,香客携眷请愿,春絮如雪、云翻白浪的景色因着桥头攒动的身影平添生气。

      一主一仆下了桥,自巷道深入,七弯八绕,才算寻得所谓的半间凶肆。
      这家店铺名副其实,横向被两旁的邻居挤得只剩半爿大小,竖向又陷进砖墙之中不肯往前再探半寸,破旧得难辨底色的酒旗上潦草写个“凶”字,连着斑驳木棍被随意支在墙角。

      墙角处吊着的粗陶炉正煎着水,咕嘟涨沸,飘来的味道闻着有些奇怪,似馋人的肉香,又好似掺杂了几味苦药,地上随意放了只碗,里头剩下一半浑浊酒液。
      杌子上坐着的人身形修长,为迁就地灶不得不弓腰塌肩,其肩背较寻常女子略宽,却不似男子般硬朗,乌黑浓密的长发随意用木簪斜插在脑后,握着蒲扇,三下轻三下重地往火中送风。

      留给庭院中人的仅一片雌雄莫辨又赏心悦目的背影。

      “做生意么?”
      玉芽已暂时被支走,李怀疏驱使轮椅靠近过去,开门见山问道。

      “不做。”回得干脆利落,蒲扇未停。
      这显然是个女人的声音,天生自带几分哑,但哑得别有几分醇厚的韵味,也不难听,像是塞外未经雕琢之玉,表面尽是风沙磨砺的伤痕,却质地温润。

      李怀疏:“为何?”
      轮椅比杌子高,她重生以来难得有俯视他人的时候——疑因对方体貌实在颀长,俯视也未尽然。离得近了,这才见到对方耳后有颗细小红痣,被散落的几丛碎发掩映其间。

      “不做亏本生意。”在心中数够了数,谢浮名放下蒲扇,侧脸望向轮椅上的“人”。

      她模样普通,人群中一眼即忘,有负坊间流传的奇人盛名,也对不起那片映入李怀疏眼帘的背影。
      唯独一双眼睛生得惊似佛陀观音,眼神落定在李怀疏身上,撩起眼皮时也泽被了几分慈悲,谢浮名缓缓道——

      “你并无躯体,魂魄漂泊无可依从,又拿甚偿我?”
      说罢,谢浮名扼住衣袖,端起地上半碗酒往炉火泼去,不论火是燃或灭,她未施舍一眼,拿着碗与蒲扇起身欲走,这古怪的水便似是煎好了。

      近前天光几乎被站直了身的女人遮去大半,身高确乎八尺有余。

      李怀疏惯来过目不忘,前世为官期间辗转京中与地州各衙署,卷宗文书但凡阅览即心中有数。吏部掌天下官员之铨选考课,虽有科举取材,也怕错过商山四皓之流,故而常有吏员到民间寻访能人异士并分类辑录成册。
      半间凶肆与谢浮名在其中略有几笔记载,可通阴阳对上了,身高也对上了,却不知后半截是真是假。

      谢浮名走出几步,身后之人道:“没错,这具身体非我所属,我也没有你所要的三两骨。”

      屋室简陋,门可罗雀,并非生意差,做的不是银钱买卖而已。
      长安西市放生池边有半间凶肆,店主谢浮名,生于乱葬岗,父母不详,师从异人,身高八尺有余,可通阴阳。办事不收钱财货物,但从主顾身上取不多不少三两骨,无碍人命,你情我愿。

      “谢老板眼力非常人可比,既然能一眼瞧出我魂体分离,想必凭借三两骨也可识魂断魄。”稍顿了顿,李怀疏慢声细语道,“你在找人。”
      确切来说,应该是在找一个已经死了复而转生的人。

      她记得那本书何时成册,过去了近十年,凶肆仍开着,取人骨的生意仍做着,倘若猜对了,谢浮名找这个人至少找了十年。

      李识意身子虚弱,自小便离不得汤药,李怀疏魂魄栖居其中也难免病恹恹,没了玉芽执伞侍奉,吹吹风晒晒太阳都活似剐了她半条命。
      长句说完,身子纸片似的晃了晃,捏住衣袖掩唇咳了两声,口吻愈是柔和:“或许我可以帮你。”

      庭院中久久无言,回应她的是不远处妙严寺钟磬之音,又有微弱春风拂过。
      妙严寺建了多少年这钟磬之音便唱送云端多少年,四时花序,昼夜轮回,也不知怎地,谢浮名在这微妙的时刻顿觉真的过去了许久,许多年。

      “谢老板……”
      李怀疏开了口,暂将谈判搁置,似要斟酌如何安慰,谢浮名有些讶异于她对他人情绪敏锐的感知,毕竟自己喜怒哀乐向来稀薄。

      春日明媚,谢浮名穿着件朴素的白色袖衫,腰间銙带除却用来佩刀带剑的玉璏以外再无余物,她握着那冰凉的玉璏,须臾,又松开,在树下慢声道:“找不到,不找了。”

      茫茫人海间,十载遍寻不得,伤心难过,下定决心割舍过往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谢浮名声音几无起伏,简简单单一句“不找了”,随口一说,像是为敷衍李怀疏而准备的回答,于她自己,难知是否一生无解。

      风吹云动,她在花树下渐渐被拢进一片灰影中,李怀疏瞧着瞧着忽然消了斡旋的念头,抿起唇,重新握稳轮椅扶手。

      “但我破例与你做生意。”谢浮名走出那片灰影,衣肩上的几瓣残花一步一落。
      李怀疏仰头面露困惑,谢浮名凝视着她的脸庞,好像在透过这张脸看另外一个人,孱弱之余,是截然不同的一副魂骨,清风朗月,碎琼乱玉,外力不可摧折。

      眼神若有若无地蕴着些微怜悯,却原来只是在欣赏皮相,谢浮名微笑道:“你生得一副好相貌。”

      她一本正经,听不出任何放浪轻佻。
      夸的若是自己,她已习惯了诸如此类的评价,夸的若是妹妹,那妹妹确实十分好看。

      李怀疏淡笑一声应下,末了,又觉得这句夸赞连带着谢浮名整个人都有些熟悉。
      四目对上,眉眼鼻口耳,却无一处熟悉。

      “我手头还有一桩生意,七日后当了,届时你再来寻我。”
      不久之前其实还来了个阉宦,谢浮名不喜啰嗦,尤其不喜同不是女人的人啰嗦,是以三两句就谈下了买卖,但那阉宦听说要以自己的三两骨为报酬,脸色微变,言语间失了先前的爽利,以银钱交涉未果,便说要先回去复命,这买卖大抵是做不成的。

      送走李怀疏,谢浮名回屋放东西。
      屋里收拾得干净,家什一眼望尽,入门一副可供两人吃饭的案席,靠墙一张恰可容身的床榻,杂物颇有条理地堆放在墙角,衣裳鞋袜整整齐齐收进了柜子里。

      她才迈入门槛,便听得一阵“咔嗒咔嗒”的机括运作声,梁上的鸟笼里,偃师堂所制的红嘴鹦鹉跳到空荡荡的食槽上张嘴叫唤:“通善坊刘屠户家,通善坊刘屠户家,饿死鬼,饿死鬼!”
      如若驱走了那只饿死鬼,谢浮名会告诉它又一件未尽之事。

      “晓得了,噤声。”

      鹦鹉逼不得已闭紧嘴巴,黑宝石似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像是气急败坏地朝谢浮名翻了个白眼,遂在樊笼中上下左右乱飞。
      这只机关偃兽虽然从外形上几可乱真,但常人多留意几眼便知不是活物,其内里构造之繁复精细无法与当年偃二所制相比,在谢浮名眼中至多算是半成品,也无怪乎偃师堂如今门人寥落,只能靠做些讨巧的玩意儿在京中立足。

      谢浮名走到案边坐下,拿起一本边角皱皱巴巴的册子,往前翻到某页,果然见到上面白纸黑字写着——
      “冬月望日,李怀疏,非灵媒之事,她生得好看,破例。”

      七日之约倏忽而至,岂料未到约定之时意外频生。
      谢浮名驱鬼遇到了些小麻烦,李怀疏则莫名其妙以侍君的身份入了宫。

      才在寝殿落脚,小黄门匆匆入内拜倒在地,说西坤宫那边传来口谕,太后要见她。

      来不及收拾什么,李怀疏乘舆驾前往。
      宫城静听风声,一路颠簸,晃得她有些昏昏欲睡,走到半途忽闻嘈杂,将眼皮撑开,轻挑车帘望去,原是几名青袍官员见到贵人车驾避让行礼。她回头望,竟目送到了角门,直至那几顶官帽上的七品雀翎与不起眼的青色袍角在门后渐隐不见。

      日暮西沉,雨时蛱蝶振翅而飞。
      李怀疏放下车帘,垂眼见到自己身上的侍君服饰,区区几日光景,于她而言已恍如隔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灵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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