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陷落》栖叶枝

15、疏远

　　有些人说出的话，并不会因为是节日而变得动听。
　　即使是阖家团圆这种气氛，也很难将那些话粉饰得更漂亮一些。

　　唐粒低头坐在桌边，右手里攥着一双竹筷，并没有动筷。

　　她不想抬头。
　　头顶那盏小黄灯摇摇晃晃，昏黄的灯光下从来都看不清什么。

　　可唐粒知道，现在只要她一抬头，就能无比清晰地看到饭桌对面——那个中年男人陌生、油腻又嚣张的面孔。

　　他短发黑白夹杂，乱而油，肤色黝黑偏黄，脸上每一条褶皱都清晰可辨，在灯光下投出参差不平的光影。
　　他手指常年夹烟，被熏得发黄，此时也正夹着那根劣质香烟，一边挥舞，一边吞云吐雾。

　　“妈，你什么时候去跟你们镇长说说。”
　　他没夹烟的那只手直拍大腿，脸上痛心疾首、语重心长，又显得智珠在握、指点江山。
　　“要是我们厂能进来，厂长绝对提拔我，你就去给我问问——”

　　唐粒把筷子拍到桌上，啪的一声。
　　她抬脸，在无比近的距离下，隔着飘荡的烟雾和饭菜热气，看着中年男人脸上每一处陌生的细节。

　　“我们跟镇长不熟，没那么大面子。”她冷冷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怎么不去问？奶奶现在眼睛也看不清，耳朵也听不清，腿脚也不好，你还想让她去帮你给镇长搞关系？你替她想过没有？”

　　“你懂个屁！”中年男人狠狠啐了一口，斜睨一眼这个“叛逆没教养”的女儿。
　　在他另一侧，唐粒的母亲也拉了拉自己丈夫的手臂，“行了，你少喝点儿。”然后又看向唐粒，“大人的事你别管。”

　　唐粒深吸口气，她想拍桌子走人。
　　但是看看身侧佝偻着身子、笑眯眯安详望着一家人团聚的奶奶，唐粒还是忍住了。

　　另一边，唐粒母亲迅速转移了话题。

　　“妈，我们棠棠今年考上大学了，成绩特别好，说是在班里都是前十名，期末还可以评奖学金呐，一点儿都不要人操心！”
　　她说着，朝身边穿着精致得体的女孩递了个眼神。
　　“棠棠啊，给你奶奶和妹妹讲讲大学里是什么样的，妈妈也听听。”

　　唐棠抿唇笑了一下，模样文雅娴静，有点不好意思，细声细气讲了起来。

　　老人家认真听了一会儿，慈祥抚摸孙女头发。
　　“上大学了好。是大学生，将来就出息了。”

　　唐粒在旁边听了别别扭扭，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哼。”

　　她刚一出声，对面中年男人马上吹胡子瞪眼——“你还不服气？你姐姐就是比你强一万倍，我看你啊，这辈子也考不上大学。”

　　“考不上就考不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的！”
　　唐粒马上顶回去，昂着脸不甘示弱。

　　生怕中午那样的事再次发生，给左邻右里看了笑话，唐母马上扯住丈夫手臂，息事宁人。
　　“行了行了，别跟个孩子计较，她懂什么。”

　　安抚完了一边，又马上来安抚另一边——“哎唐粒，刚才送鸡蛋过来的那个小伙子是什么人啊？我看他就挺好，你要不考虑考虑，等你念完高中就跟他一起去城里打工，也挺不错的。”

　　——语调宽慰，语气带着近乎夸张的寒暄与热络。
　　她们分明也是母女。

　　唐粒一股子气焰顿时冷了下去，她坐回去，抿住唇，语气生硬。
　　“他是我朋友，我干嘛要跟他去打工。”

　　“哦。”唐母尴尬地笑了笑。
　　和这个女儿，她就再没什么可聊。

　　唐母又絮絮叨叨讲了些儿子中秋跟学校同学去露营所以不能过来、二女儿最近也开始谈了男朋友之类的话，一顿饭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渐渐结束了。

　　说是中秋团圆饭，但收拾饭桌时，唐粒觉得自己胃疼，分不清是饿的还是气的。

　　简单洗漱后，城里来的一家三口开始分配房间，准备睡觉。

　　这座屋子很小，堂屋两侧只有两间小卧室，平时唐粒和奶奶一人一间，刚刚好。

　　现在骤然多出三个人，老人家的床不能去挤，中年两口子也是长辈，又是在一个床上睡的。
　　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只能让两个小辈在进门的客厅打地铺。

　　生了青苔的红砖地，铺了好几层垫子，睡起来仍然又冷又硬。
　　湿冷的气息顺着砖缝往身体上蔓延。

　　唐粒和姐姐躺在垫子上，一人拥着棉被一角，背对背，没有人说话。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再也听不见那些嘈杂又刺耳的声音。
　　唐粒松了口气。

　　她忽然想起在外面路边等了一整天的少年。
　　风声呼啸，海浪翻滚，透过窗户的缝隙泄露进来。小镇子渐渐安静得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还会在外面吗？他还在等吗？

　　唐粒一瞬间突然想爬起来，出去看看他。
　　但转瞬，又抱住了被角，没有动弹。

　　此时此刻，在她背后、和她一起躺在垫子上的，还有另一个女孩。
　　她一点都不想在这个女孩面前表露得特别在意什么。

　　半夜迷迷糊糊中，唐粒已经快要陷入梦境，却被一阵轻轻靠近的脚步声唤回了知觉。

　　“棠棠？睡着了吗？”
　　妇人蹑手蹑脚过来，轻轻摇了摇唐粒背后的女孩。

　　“妈妈，我哪能睡着呀。”
　　女孩掀开被子坐起来，声音有些抱怨，还有些委屈，听起来难受得要哭了。

　　“委屈你了，你要不去跟奶奶挨着睡？总比打地铺强。”
　　“我不想去……奶奶身上有股味儿，好难闻……”

　　深夜中，母女二人气声低不可闻，若是在旁边的卧室，肯定听不到。
　　但唐粒近在咫尺。
　　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听见母亲沉吟一会儿，忽然说：“那你来和我挤一挤，我让你爸爸去挨着他妈妈睡。”
　　唐棠没出声，听动静，应该是点了下头。

　　唐母走回卧室，侧间唐粒平时睡的那间屋子里传来叽叽咕咕的一阵人声。

　　过了片刻，中年男人揉着眼睛，趿拉着鞋，一步三晃走进了唐粒奶奶的那间卧房。

　　唐母打开手机屏幕，用微弱的光线给唐棠照着地上的路，让她小心不要磕碰到桌椅。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一直走到唐粒房间门口，才听见唐棠小声问了一句——
　　“那她呢？”

　　是“那她呢”。
　　而不是——“那妹妹呢”。

　　唐粒闭紧了眼，屏住呼吸，抱着被角的手臂不自觉收紧。

　　唐母往地上瞟了一眼，赶快把唐棠拉进房间，关上了门。
　　“没事，她习惯了。”

　　……

　　黑暗中，唐粒整张脸都埋进被子。
　　已经不需要再和谁分享，被子是她一个人的了。

　　不要哭。
　　她用被子狠狠压住眼尾，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流出眼泪。

　　-

　　第二天一早，唐粒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骨头缝里都透着冷。
　　分明是睡了一觉，但整个人好像都僵掉了。

　　她去院里喝了碗冷水，又就着冷水洗了把脸。

　　然后冷眼看着那一家三口一个个起床，稍微洗漱一下，就开始整理行李，准备离开。

　　他们开来的那辆黑色小轿车就停在外面路边。

　　凉夏镇上开得起车子的人家不多，唐家就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
　　但唐粒觉得这和“她家”没有任何关系。

　　少女站在院里，盯着那辆黑色的车，忽然想到什么，扭头大步往镇子另一侧上山的方向走。
　　越走越快，走着走着，直接甩开双臂跑了起来。

　　最后，她气喘吁吁停在了半山腰的苏宅门口，按响了门铃。
　　门铃响了一会儿，但宅子里一直没人出来。

　　唐粒等不及，脑袋昏昏沉沉的，甚至也没力气再找棵树爬上去。
　　她就站在门口，手扶膝盖喘了几口气，然后站起手，双手拢在嘴边，迎着晨风站在半山腰大声呼喊：

　　“苏怀枕，你不是同情我吗——”
　　“那你能不能、再多同情我一点——”

　　啪嗒。
　　忍了一宿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揉揉两个崽。
-
这一更算5号的，6号白天应该还会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