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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凉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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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末尾,乌云裹挟着豆大的雨珠,劈头盖脸洗刷了凉夏镇。
凉夏镇位于海边,镇上的人们已经惯于应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暴雨。
行人有伞的撑伞,无伞的快跑几步,小摊贩动作熟稔给摊位盖上一层塑料布。
还有些老人摇着蒲扇坐在屋檐下,看着满街的热闹,怡然自得。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阵温柔清新的海风吹过,天边重新露出了阳光,将水洗过的凉夏镇照得闪闪发亮。
一辆黑色轿车湿漉漉的,被雨水浇得锃亮,沿着海堤边的公路开过来,缓缓驶进了凉夏镇。
这一年,凉夏镇上,买得起车的人家屈指可数。
而现在开进来的这辆豪车,显然不属于镇上有车的那几家。
不管是重新出门的行人、站在街边的小摊贩,还是在屋檐下摇着蒲扇的老大爷,都向这辆气派的黑色轿车,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不行,老陈,别开窗。”
车里,秦月君拿手帕捏着鼻子,精致的眉心蹙在一处,透过车窗,瞥了眼路边积着一大滩一大滩的雨水,嘴角不自觉地往下撇。
“这地方太脏了,空气质量肯定不行,对我的喉咙不好。”
前排开车的老陈是个憨厚的中年人,他闻言,无奈地笑笑。
海边的小镇,纵使会有海水的咸味,空气也是最新鲜湿润的,更何况还刚刚下过雨。
可他知道这位夫人的脾性,没再多解释。老陈打量了两眼街边景象,仍想把方才断掉的话题往回圆。
“少爷,”他透过后视镜,望了眼后排坐在秦夫人旁边的那名少年,“这里虽然偏僻了些,但小地方嘛,民风淳朴,您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心情自然就开朗了。”
他们家少爷自从半年前出了车祸、没了腿之后,就一直这样郁郁寡欢。
后座上的少年一言不发。
阳光透过车窗,从另一侧照进来,多半都被秦夫人挡住。
少年坐在母亲挡出的阴影里,身形清瘦,一张脸过分苍白。
“就是,老陈说得对,多好看啊,阿枕,你看——”
秦月君指着窗外临街的摊位给儿子看。
凉夏镇没什么特产,那些摊位除了小吃,多半是卖些竹草编的小玩意儿。
五颜六色的彩纸小风车在竹竿上排成一排,迎风转个不停,的确非常好看。
可秦月君像是忘记了,她的这个儿子,今年已经十八岁。
不再是四五岁的小孩子,不再会为这些小玩意儿欢欣雀跃。
更何况,即使是四五岁的苏怀枕,也从未因为这些东西欢欣雀跃过。
少年从善如流,望向窗外,一双眼平淡无波,看不出来高兴,也看不出什么其他的情绪。
“老陈,你把车靠边开,让阿枕好好看看。”
秦月君不死心,指挥着司机老陈靠近那些摊位。
老陈有点犹豫。
这又不是城里的商业街。一整条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几乎所有小贩都在看着。
就这么开着靠近了,只是为了看看,又不买,怎么想都觉得不太礼貌。
如果是平时倒也无所谓,但今后,少爷还要在这镇上住。
身后,秦夫人还在催促着,“你快点呀。”
老陈没办法,只能把车开得更近了,一边开,一边跟主人解释:
“小地方民风淳朴,咱们看是看了,最好再买点什么,万一人家误会了……”
“买吧买吧,你去买,就买那个小风车。”
秦月君不耐烦地挥挥手,眼看着老陈要打开车窗,忙不迭拿手帕捏住了鼻子。
车窗缓缓降下,清新微凉的海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味鼓了进来。
秦月君闻到这个味道,一瞬间,近乎本能地“呕”了一声。
老陈不敢耽搁,飞速递出去一张粉红的钞票,要买竹架子上的小风车。
摊主一时找不开零,拿着那张大钞去旁边摊位上换零。
“我不跟你换!”
旁边摊位上,一个身量修长的姑娘叉着腰,眉毛扬得威风凛凛,斩钉截铁拒绝。
“上次你找我奶奶换零钱,少给了十块,别打量这事我不知道。”
“唐粒你瞎说什么呐,这……”
卖风车的摊主尴尬笑笑,转身又要去找别人换零钱。
周围几个摊主都知道他爱占小便宜,换是换了,但数零钱数得极其认真。
那辆车里的人像是等不及了,“都给他都给他,别找了,窗户关上赶紧走!”的女声从车里传出来,引得周围几个小贩都抬眼去看那车里的贵人。
车窗里,司机不敢耽搁,接过小风车就赶紧把车开走了。
黑色小轿车一甩尾飞速开走,路边积水被车轮溅出一片长长的水花,把刚才买东西的那几个摊位浇了个透。
“艹!”“没长眼睛!”
“你**有车了不起啊!”
……
身后一片骂声,司机听不清楚,但能从后视镜里看见那几个摊贩忿忿不平的样子。
他额上冒出点汗,犹豫着放慢了车的速度。
“要不,回去给他们道个歉……”
——毕竟少爷今后还要在这儿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些人要是想报复,少爷行动不便,怎么躲得开?
“行了行了,理他们干什么?赶紧走赶紧走。”
秦月君浑然不觉,一手还捏着手帕捂紧鼻孔,把那只纸风车胡乱塞到少年手里,冲着老陈直摆手。
这小破镇子,她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就开了那一会儿窗,车里现在全是咸鱼一样的气味,恶心死了!
少年垂眸,看了眼手里那只小巧的纸风车。
离了风,就再也转不起来了。
他细密而直的眼睫垂下,遮了眼下那片白皙软薄、近乎透明的肌肤,投出一小片更深的阴影。
老陈被催得无奈,只好重新踩下油门,黑色轿车缓缓穿过凉夏镇,开上了后面的小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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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夏镇这条主路尽头,就连着上山的路。
之字形山路平缓盘旋,黑色的车子沿着山路缓缓向上,目标是半山坡上,那处样式古旧的大宅子。
那栋大宅比镇政府的地理位置还高,在半山腰上,能俯瞰整个凉夏镇。
长久以来,那栋老宅子里只住着一对老夫妻。
山路不好走,他们很少和镇上的人来往,只有那名老妇人会时不时下来,买些新鲜的蔬菜和鱼类。
黑色轿车缓缓停在大宅门口,还未停稳,镇长姜瑞平就带着自己家人从宅子里出来迎接。
跟在镇长一家后面的,还有那对本来就住在宅子里的管家老两口。
姜瑞平一家当然不住在这里,他们也住在镇上。
但姜瑞平是镇长,得到消息自然比镇上的那些小摊贩更快、也更全面。
他一早就接到消息,知道这次过来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有钱人。
而是苏家的人要来!这栋宅子就是他们苏家的产业之一!
那可是苏家的人啊!
海边的船厂、山里的仓库,还有镇子通往附近城市的公路,都是苏家出钱修的。
听说,就连镇上最气派的建筑——镇政府那栋楼——里面都有苏家的资助。
怠慢谁,他都不敢怠慢苏家的人。
所以,早在大雨之前,姜镇长就带着家人来苏家老宅门口守着了。
车子刚一停稳,姜瑞平就哈着腰凑了过去,殷勤地打开车门。
“苏夫人您好,苏少爷好,欢迎您光临我们凉夏镇。”
秦月君戴上墨镜,矜傲地从车里下来。
刚下过雨的地面潮湿松软,她摇晃了一下,马上扶住车门,强自站稳,扬起娇小白嫩的下巴,从眼角瞥了这个中年人一眼。
秃顶,皱纹,西装紧箍在肚皮上,衣角沾了灰尘,伸过来的手指缝里还有肉眼可见的泥土。
女人骄矜地轻哼一声,没有去握姜镇长伸过来的那只手。
姜镇长憨憨地干笑两声,马上指挥起自己妻子。
“你光站着干嘛,地上不好走,你扶苏夫人进去。”
他又凑到车门边,俯身朝里看,嘴里热切地招呼着:
“苏少爷不下来吗——哦哦。”
视线还来不及看清那名少年的脸,先看到了空荡荡的裤角布料。
姜瑞平想起事前听到的消息——关于苏家这位少爷的身体状况,他立马识趣地闭上了嘴。
“苏夫人你看,那边飘红旗的地方,就是我们镇上的中学,我女儿也在那里读书。苏少爷要是想去,我们的老师绝对会给苏少爷最好的礼遇和教育!”
抬起身,一秒转头,假装视若无睹,迅速又自然地移开了话题。
秦月君被他一口一个“苏夫人”哄得开心。
她是苏老头子第四个小老婆,不是正宫,在苏家从不敢称“苏夫人”,就连司机出来,也只叫她“秦夫人”。
小镇长不懂那么多忌讳,秦月君听着顺耳,更懒得去纠正。
她把墨镜推上去,玉指凭空指点,娇声吩咐:
“老陈,你去把少爷轮椅搬出来,推少爷进来。”
不消她吩咐,忠厚的司机已经从后备箱里拎出了那架折叠轮椅,正在吭哧吭哧恢复原状。
秦月君不愿意站在泥地上,正要扭身走进大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脆亮堂的女声。
——“老板!我可追上你了!!”
什么情况?
所有人朝声音的来源转头去看。
绑着麻花辫的高挑少女一手撑着地面,从山路边沿翻身上来,是刚才买风车时摆摊的那个女孩。
她攀着树枝爬上来,身上海蓝色粗布褂湿透了,沾满了雨后的湿泥,手上、腿上也到处都是泥点子。
“您的找零,老板。”
为了尽快赶上,她不是沿着平缓的山路上来的,而是从山体较陡峭的那一侧,攀着树木、踩着泥土上来的。
她从裤兜里掏出一大把零钱,朝秦月君走过去。
秦月君连站在泥地上都不愿意,哪还在意那点零钱。
她一手捏着帕子捂着口鼻,一手随意挥了两下打发人,自己往后退。
“那点钱不要了,你赶紧走吧,别过来。”
那名少女像是看不出秦月君的抗拒,几个步子快走上前,突然八爪鱼一样扑上去,直接把秦月君抱住。
秦月君一个站不稳,被女孩带着,一屁股坐进了湿软的泥地。
“疯子!!你要干什么!!你——”
她双手乱挥,忽然被捉住,塞进一大把皱巴巴的零钞。
那女孩拍了拍手,从她身上起来,咧开嘴扮了个鬼脸,昂起下巴,神色骄傲得像只小狮子:
“东西和人都给你溅湿了,你不道歉就想跑?拿好,谁稀罕你那点臭钱。”
刚才老陈在秦月君催促下,飞快把车开走,溅起来的积水把路边几个摊位都浇了个透。
他们卖的都是些手工编织的小玩意儿,打湿弄脏了,根本没法再卖。
唐粒气不过,这才借着还零钱的由头追了上来。
秦月君呆坐在泥地里,头发也乱了,化了精致妆容的脸上也沾了泥点子白色套装原本干净漂亮,此刻皱巴巴沾满了湿泥。
愣了三秒,她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秦月君气急败坏从地上起来,蹬着高跟鞋要去追那个无法无天的少女。
“反了天了!哪来的疯子!没教养的兔崽子!老陈,给我抓住她!”
少女比他们反应得快多了,没等司机老陈追上来,就跳到了山沿边的树上,攀着树枝,咧开嘴得意地朝他们笑。
雨后蔚蓝的晴天在她身后铺开,阳光过于晃眼,将那张年轻恣意的脸照得愈发灼灼逼人。
老陈站在树跟前,犹豫着要不要上树,树上的少女却身姿轻盈,跳得更远了一截。
“到底是谁没教养,你才是那个没教养的疯女人吧!”
少女扬脸反骂回去,一点亏都不肯吃。
姜镇长看不下去了,赶紧上去拉住气得哆嗦的“苏夫人”。
“苏夫人、苏夫人,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说完又转向树上的少女,“唐粒!你瞎闹什么,还不下来给苏夫人赔礼道歉。”
唐粒扮了个鬼脸,根本不听他的。
“你当好人倒轻巧,反正被溅了一身水的不是你,是不是?”
她说完,不再理会那一帮乱糟糟的成年人,低头找准了落脚点,攀着泥岩就要往下跳。
离开前,最后一次回望“战场”。
唐粒扭头,却撞上一双深沉而宁静的眼眸。
她不由顿了一下。
停在半山腰的轿车有半侧对着她现在的方向,后排的车窗不知什么时候降了下来。
窗后,清瘦的少年面色平静望着她。
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眸色淡淡的,只瞥过来一眼,如同山林间隐秘而深邃的湖水,宁静幽深。
那一眼,唐粒仿佛沉溺进了幽深湖水,四面听不见任何声音。
只有温柔而无尽的陷落。
风声拂过面颊。
唐粒眨眨眼。
她刚才已经在准备起跳,肌肉反应比大脑更快,还来不及细看,她就干净利落地跳了下去。
还来不及让她看清回味,那双眼、那个少年、那辆车,以至于整个老宅,都消失在她视线里。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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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自己私心很喜欢的故事,希望我可以驾驭好它。
也希望能把这个故事完好地分享给你~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