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恶入堂中》百里曈影

6、迎恶入堂中5（完结）

　　在后山的崖边，林泠凑近了想看崖底水虺的情况。不料那怪物突然从崖底窜起来，张着尖利的牙齿，扑向林泠。林泠连忙往后跑，却不如那怪物的速度快。

　　眼看水虺的牙就快要触到林泠的肩膀，一个石头精准无误打到它的嘴里。它吃痛往后缩了一下，吐掉石头，恼羞成怒继续追向林泠。然而因为一扰，林泠已经跑到了水虺的活动范围以外。它嘶吼了几声，不甘愿地潜回崖底。

　　林泠喘着气，眼前递过来一张青绿色的绸帕。是林锦，他的手上还粘着着许泥土，是方才捡石头的时候蹭上的。他这两年在林家过得不错，不管是当下人还是当姑爷，他都没有受到过亏待。个子比初入林宅时高了不少，他明明比林泠小一岁，如今却比林泠还要高出一个头来。林泠看他的时候，都不得不微微抬头。

　　“你来这里做什么？”接他的东西，林泠背靠着树，用帕子拭汗。

　　想见你。

　　林锦嘴唇动了一下，没有说话，把捂在怀里的食盒放到地上。里面是一些精致的小菜，还冒着热气。

　　他闷闷出声：“听厨房的姜伯说，最近送往你屋里的饭菜都剩得厉害。我猜你肯定又是忙起来就忘了吃东西，所以我……”

　　“够了。”

　　林泠出声打断他，“这些都不是你该操心的，四姑爷。”

　　林锦被这声“四姑爷”刺得手足无措，他蹲着，只能抬头看着她，脸色雪白。

　　林泠把帕子扔给他，自顾自走下山去，没有再理会他，竟是那样毫不犹豫。

　　林锦在地上蹲久了，起来的时候头晕眼花，差点摔在地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陷入种难以操控的诡异之中很久了，从他初入林宅开始，到最后他推林泠入水虺口中。

　　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被无限重复，永无止境。

　　他每晚睡着了会做噩梦，醒了后又会面对更加痛苦的现实。那些事情他第一次做的时候，由于仇恨和欲望，他的心里是麻木的。他生于黑暗，便觉得所有人都生于黑暗。

　　林锦掀翻地上的食盒，明明以前的他只要稍微停顿一下，就可以发现原来林泠对他而言是重要的。然而他却利用他余生中唯一重要的人，踏上一条冷漠血腥的路。

　　林泠是无辜的，林泠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

　　到时间了。

　　林锦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着，走着下了山。按照事情发展，他现在是要去对药田里二少爷和三少爷下手。

　　他学过武，轻而易举便瞒过其他人，潜进了药田旁边的小院子。杀人，消去痕迹，将粘着林泠汗液的帕子在凶器上细细擦拭。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留下丝毫破绽。

　　然后他悄无声息离开小院子，回到林宅，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晚间传来二少爷与三少爷身亡的消息，官府的灵犬嗅出来凶器上的气味出自林泠身上。她当场就被扣押下，据说林家家主震怒下，就着那柄染血的匕首剁下了她的右手食指。

　　林锦听完下人的禀报，默默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出去。他头向后仰，天知道他有多心痛，恨不得立马冲出去，告诉他们所有人，他林锦才是凶手。该问押坐牢的是他，该断指流血的也是他。

　　可是他挣脱不了那股力量，无法做出任何违背事情发展的举措。

　　窗外的燕子飞向远方，它们可以不受约束的活着，而他却只能被拘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一遍又一遍细致地感受痛苦。

　　监狱里阴冷昏暗，林锦不知道第几次踏入这里，心境也早与第一次大为不同。林泠穿着一身单薄的衣物，右手断指处包扎得很好。她是医者，手法自是无可挑剔。

　　这一定是林泠最狼狈的时候，自林锦认识她以来，她向来是孤傲的，高高在上的，像一朵覆了雪的白茶花。如今纤细的手指失去一节，眼眶周围一圈隐隐的红，看他的时候眼里盛着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阿姐。”林锦听见自己开口。

　　真不要脸啊，他怎么还好意思这样喊她。

　　意料之内没有得到回应，林锦朝前面走了一步，然后牢门内的林泠便向后退了一步。于是林锦不再上前，他固执地等着林泠开口。他想听她说话，他想听她要说什么。

　　“老二老三把你带走，我救你出来的时候发现你手里握着一把刀。其实那次如果我不去，你也有办法逃脱的对不对？”林泠问。

　　“是。”林锦回答。

　　若林泠不去救他，他会当场解决掉林二和林三，但这是最不可取的方法。他还有更长远的打算，所以他愿意忍那么久，等一个可以正常脱身的契机。

　　“你冒着生命危险，赌的是我的心软。那个时候我们相识不久，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救你？”

　　“因为……”林锦想到了那段痛苦的回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在我小时候，救过我。”

　　那是他父母双亡后，他被林家的人带走养着。林家家主用他做药人试药，他想让幼女更直观地观察到药效，却没想到幼女因此和他大吵一架。之后试药没再继续，他也被放出了林府。

　　见林泠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疑惑，林锦补充了一句：“那个时候，我是你们林家的药人。”

　　原来如此，林泠明白了。

　　她不仅知晓了林锦为何敢赌，她还知道了林锦为何要如此不择手段。原来他与林家竟然有着血海深仇，十四年前由父辈造下来的孽，如今尽数还了回来。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可怜自己，还是该嘲笑林家家主。

　　林锦就这样看着她，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变化。

　　牢房内又是一阵沉默，过了许久，林锦听见她说。

　　“你最好是斩草除根，别留一个活口。”

　　否则，她要他不得好死。

　　没过多久，林冷越狱叛逃，林家家主又病了一场。林锦在当上姑爷后便已经暗暗操纵着林家的生意，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躲在背后里偷偷掌控了全局。如今时机成熟，他趁着这个机会，夺权立威，杀人敛财。短短半个月月，将林家活生生变成了他林锦的林家。

　　等林泠再回来时，林家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约了林锦去后山崖口见面，如今林家是林锦的地盘，她入林家就等于投身虎穴。

　　林锦不是没怀疑过林泠这次的邀约有问题，可他还是去了，他是怀着目的去的。

　　“什么时候把名字弃了？”林泠问。

　　“林泠你糊涂了，我的名字是你给的，弃了后我哪里还有名字可用？”

　　是啊，他的名字是她给的，他的机会也是她给的，是她养出了这匹恶狼。

　　“怎么没想过用我的身份做林家姑爷这个位置？”明明活人比死人更有利用价值，并且，她对他有一定程度的感情。一个能干的活人比死人掌握起来，更加方便。

　　林锦笑而不语，林泠太正气，他没有十分的把握操控好。既然不一定能利用好，不如不用。他走过去，抱紧林泠，把头埋到她肩头：“太累了，让我靠一下。”

　　林泠没有推开他，一如那个雪夜里，她没有拒绝他一样。

　　过了很久，林锦抬起头，双手握住她的肩膀，用力一推。她往下坠时心里想，到底还是被狼咬了一口，好疼。

　　“林泠！”

　　……

　　幻境之外，林泠看着暂时摆脱控制的林锦跟着跳下崖。然后里面的光茫一黯，又回到了林锦刚入林宅的那天。

　　这是第五十八次循环。

　　见林锦之前，她已经做出了控制水虺神智的药。所以林锦那一推，不过是林泠利用水虺演的一场戏。林锦自以为无后顾之忧，却不知他已经进入了林泠为特意为他设下的局中。

　　此局名善恶，会根据入境之人的罪行来决定他所受的惩罚。

　　林泠看着林锦在镜中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些做下的事、杀了的人，然后从最开始的惊讶变成恐惧，最后痛苦万分。他所做的恶事而感到后悔，但是却不得不去做。幻境会在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操控着他继续。

　　原来一局善恶，是以一个人的悔与善来惩罚他的罪与恶。

　　“你心疼了？”恍惚之间，药草香气幽幽飘来，成片的阳光落在身上，温暖又明亮。她好像看见十七岁林泠向自己走过来，展颜一笑，而后化作点点浮光，慢慢消散。

　　“嗯。”林泠答道，周遭寂静，她的声音轻得如同一缕抓不住的烟一样。

　　幻境中正是林锦杀死林珞那里，他颤抖着手，一边哭着道歉，一边下刀。林泠想，如果当时她察觉是林锦所为，便好好与他谈一谈，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

　　人都是存着善念的，无人生而为恶。

　　可惜那时她只想着她的仇恨，他只想着他的算计，最后谁也没让谁好过。

　　她不恨林锦杀了林珞嫁祸给她，因为她本就想让林珞死。她也不会怪他把林家几乎赶尽杀绝，因为林家做了太多的错事，林家欠那些亡魂的。

　　说到底……

　　爱恨恩仇这种事，只有看旁人挣扎在其中时才是最理智的。放在自己身上时，便怎么也难以释怀了。

　　不恨是一回事，原谅又是另一回事了。

　　林泠看着局中的林锦，道：“你好好活着。”

　　最后林泠离开了这个随处都能瞧见不痛快的地方，林家已经焕然一新。家主之位，能者居之，林泠在旁系中选人担任。之后，她没有和其他人商量，去后山除掉了那只水虺。

　　从此再无踪迹，林家再未有人见到过她。

　　江湖间倒是多了名能力出众的医者，会治病、会炼药、会将毕生所学传授给每一位求学者。

　　再后来，一年除夕，林泠外出归来，茅草屋里的桌子上静静躺着一枚铜钱和一碗煮熟的饺子，铜钱表面富有光泽，想必主人时常放在手中摩挲。

　　从这年起，每逢除夕，不管林泠身在何方，都能得到一碗饺子。不知何人留下，亦不知此人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