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恶入堂中》百里曈影

4、迎恶入堂中3

　　林家立足于世几百年，也是一个底蕴深厚的家族。像这样的大家族，内乱肯定是少不了的。

　　这日正午时分，林泠院子门口跪着一位十岁的女童，正是林家四小姐：林珞。

　　少年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位四小姐的事，没敢出去看，林泠也不准他出去。没过一会儿，林家家主过来，不由分说扇了林珞两个耳光。

　　林泠闻声出来，手里还抓着一把翠绿的药草，笑着道：“生气做甚？气坏了身子，又该是我不孝了。”

　　林家家主没有理会她，目光落到她院子里正在洗药草的少年身上：“怎么不用？”花费了大量钱银买给她的药人，居然被她当做杂扫下人使用。

　　林泠摇着头走过去，父女俩低声交流。他认真洗着竹篓里的曼陀罗，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偶尔抬头看一眼那边，只知道林家家主的脸色很难看。林泠的手垂在一侧，手里的新鲜药草被捏得稀烂，墨绿色的汁液从指缝里流出来，一点一滴落在地上。

　　后来林家家主离去，顺便带走了跪在院子门口的林珞。林泠看着那二人离开的方向，好像有什么喜事即将来临一般，笑出了声。

　　少年把曼陀罗放到屋子里，出来路过林泠身边时，对着她说：“你很讨厌四小姐。”

　　林泠没否认，她打量着少年：“刚开始入我院的时候怕成那样，怎么现在胆儿肥了？”

　　少年摇头，说：“你是好人，我没必要怕你。”

　　林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睛里却半点笑意也没有。她用干净的那只手摸了摸少年的头，轻声说：“那是我亲生妹妹，才十岁，是个傻子，我总是欺负她。”

　　少年掏出手帕递给林泠，她接过去把染满药草汁液的手擦干净，然后垂着眼说：“不该管的事别管，不该问的话别问，不该接触的人……”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刚刚林珞跪的地方，“不该接触的人，也别去接触，晦气。”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其实林泠不说，他也不会去见那个人。不过他倒是很好奇她们之间的恩怨，可林泠不让他问，他也便只能把疑问压在心里。

　　变故发生在第二天，林家家主洗漱的时候，下人递给他的帕子里掉出一张泛着血丝的人皮来，五指完整，没有多余的肉附在上面，就像是一个手套一样。当场在的人都被吓的脸色雪白，家主好歹是家主，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立马让人一步步查下去。

　　得令的人还未踏出门，便有下人慌慌张张来报：“四小姐身亡了。”

　　林珞被人勒死在自己房里，少了一只手臂。用帕子里掉出来的人皮和林珞剩下的那只手掌相对比，可以确定那皮是她身上的。

　　这事闹得林家天翻地覆，凶手杀人残忍的程度令闻者胆寒，上至林家各位主子，下至杂役下人，一时间都在议论纷纷。但是这话题从就从未进过林泠的院子，林泠是对这没兴趣，少年则是不敢。

　　这件事情诡异得很，林家家主倾尽全府之力联合官府，也未能查到蛛丝马迹。翻遍了林宅上下，也没找到那只被剥了皮的手臂。

　　眼看着新年将至，林家家主只好暂时放下，将林珞葬下。虽说他对这个小女儿不是很亲近，但好歹是血脉相连，林家家主从墓地回去后就病了一场。

　　除夕那天，林家上上下下都阴沉沉的，哪里还有几分迎新春的喜庆？

　　林泠这一天都没在家里，晚间的团圆饭也没回来吃。主子们吃主子们的团圆饭，下人也有下人的团圆饭，只是少年不肯去凑那份热闹，所以一整天都缩在林泠的院子里。

　　林泠与林珞姐妹不睦，这几个月大家都在猜测林珞的遇害和林泠脱不了关系。当面不敢说，背地里却传得有模有样，仿佛他们都亲眼见过一般。

　　刚开始少年还会同他们争论，论不过就动手。他双拳难敌四脚，是林泠一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冷着脸拽回她的院子，告诉他：“你管那些杂碎说的做甚？我父亲信我，我弟弟信我，我亲近之人皆信我，我便是无辜清白之人。你何必去白费力气，遭一道罪受？”

　　少年看她眼睛里的红血丝，想到那天林珞下葬，林泠等所有人都散了后，她在墓碑面前喃喃自语：“你且去吧，你且去吧，不干你的事了。”

　　她那语气，倒像是放过了谁，原谅了谁，释怀了什么。

　　今日除夕，考虑到他和林泠都没有去吃各自的团圆饭。他到小厨房剁了些猪肉，准备包饺子。包到一半的时候，林泠回来了。她寻着灯光过来的，看着他正在忙活，扔了一枚铜钱在装肉馅的碗里。

　　少年皱眉，准备把铜钱拿出来：“这个要洗一下的。”

　　“别洗，洗了福气就洗掉了。”林泠这话听起来鼻音很重，少年看她蹲在火炉面前取暖，一双眼睛明显哭过，红得厉害，眼皮也有些肿。

　　他默默往锅里扔了一个洗干净的鸡蛋，然后把林泠的那枚铜钱和着肉馅包进饺子里。

　　林泠有些没反应过来：“你们家里煮饺子的时候还要放鸡蛋吗？”语毕她才想起来，摸了摸眼睛，她问：“很肿吗？”

　　少年点头：“不敷一下明天会更肿。”

　　林泠叹了口气，然后过去和少年一起包饺子。她手艺不错，包得比少年的还要好看。不一会儿就够了俩人的量，少年把饺子下锅。看着锅里雪白饱满的小东西随着气泡上下翻滚，林泠笑了笑：“小时候我娘也时常做给我吃，铜钱洗了福气会掉，还是她告诉我的。”

　　少年不知道该说什么，把饺子捞起来，分了一人一碗。林泠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个。然后把碗里的每一个都用筷子戳了一下，挑出那个露着一点铜币的饺子：“果然我的运气很好，我吃不下了，你把它吃了吧。”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迟迟没有做出反应。他的父亲死得早，母亲卧病在床多年，从来没有人给过他这样一个象征着福气的饺子。

　　林泠忽略他的反应，直接把饺子放到他碗里：“快吃，吃完后陪我去一个地方。”

　　少年三下五除二解决了碗里的东西，然后按照林泠的吩咐又做了一份饺子，装到保温食盒里。外面下着大雪，林泠撑着伞，怕东西冷了，用斗篷紧紧把它裹在怀里。

　　他们的目的地是林珞的墓，林泠把热腾腾的饺子放到林珞墓前。她道：“若没有她那母亲，我不会讨厌她这么多年。”

　　看了一眼少年疑惑的神情，林泠讲述了关于林家的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

　　水虺只认林家后代中的有缘之人，这一代中只有林珞勉强合得了水虺的意。按理来说，能唤得动水虺的人当为林家未来家主。可林珞愚钝不堪也便罢了，最重要的是她身为女子，哪有女子当家做主的道理？

　　于是林家家主把目光放在了身怀六甲的大夫人，也便是林泠的母亲那里，期待着能出生一个可以唤动水虺的男孩。家主这样的态度自然是让林珞的母亲感到恐慌，她为妾室，生林珞伤了身子，无法再孕。本以为林珞受了水虺赏识，她们母女在林家便可高枕无忧。如今有了变故，见自己女儿在药理方面一窍不通，心生怨怼，时常在林珞面前发泄怒气。

　　听多了母亲恶毒的话，小林珞虽然不懂中间的弯弯绕绕，但是她明白了：大夫人肚子里的是妖怪，等妖怪出来了，她和母亲都会被妖怪“吃掉”。小孩子的世界就是这样，天真简单，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既然有妖怪，那她要做的，便是除妖。

　　正是除夕，吃团圆饭时找不到林珞。大夫人肚里那个还没生，林珞到底还是小辈中唯一一位唤动水虺的，林家家主着急得派人四处寻找。林泠想到林珞喜欢在林宅后山，和水虺相伴。她跑过去找林珞，怕她饿，还给她带了一笼蒸饺。

　　所以怎么就能这么巧呢？

　　林泠的母亲和她想到了一处，并且比她先到一步。林珞坐在崖边上，林泠母亲向她走过去。等她走到边上，林珞爬起来，浑身抖得厉害。林泠的母亲不知道她是因为即将要做的事而害怕得发抖，所以凑近想安抚她，在这时，林珞用尽全力把这个怀着孩子的妇人推下了崖。

　　崖下是水虺和食尸虱，她的母亲因为善意，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说到这里，林泠的脸上已然一片濡湿。这事最主要的原因是林珞母亲，林珞母亲被秘密处死。林珞因为水虺的原因，林家家主并没有夺她性命。

　　“不过孩童，尚不经事，罪不及幼小。”

　　林泠好恨，杀人者不能偿命，被害者不能安息。

　　无论林珞这几年来，在她院门跪过多少次，她也没让林珞祭拜一次过她的母亲，林珞母亲尚有葬身之地。她的母亲呢？她的母亲和那未出世的孩子连葬身之地都没有。

　　水虺不喜人打扰，林泠一个人无法靠近崖边。她想去祭奠自己母亲，却不想让林珞这个杀人凶手和她一起去。林泠作为林家历代中最有天赋的人，花了足足四年时间，她制成了可以让水虺暂时迷失神智的药。

　　那日少年在院子里看见她和林家家主争论，便是她在林家家主一起商量，若以后她制成了可操控水虺的药，那么林珞必须要交给她林泠处置。几番唇枪舌剑后，林家家主答应了。

　　讲到最后，林泠的声音已经变得又哑又小声。他们在雪地里呆久了，寒气入体，她显然被冻得不轻。少年犹豫片刻，走过去抱紧了她。

　　林泠没有动作，她无力的低着头：“父亲不信我了。我也不知道如果真的有机会，我会不会杀她。可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她本就是该死之人。”

　　林泠有足够的动机和条件做那件事，怀疑就像一枚种子，时间越久，越容易破土而出。

　　少年把她冻得通红的手放到自己斗篷里暖着，他毫不犹豫道：“我信你。”

　　林泠闭着眼睛，道：“你以后随我姓林，叫林锦可好？”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给少年一个姓，虽然之前有说过让少年喊她“阿姐”，但是由于二人平日里相处时交流不多，他也没怎么喊过自己。或许是今夜回院后吃到了少年给她煮的那碗饺子，又或许是现在她对着他讲了那件事情后，少年脱口而出的相信。母亲去世的早，父亲常年忙于药坊，因着林珞的事，她自幼与其余几个弟弟妹妹关系都不太好。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这么想亲近一个人。

　　少年愣了愣，说了句：“好。”

　　如果林泠在此时睁眼，她就能看见少年听见她说的话时，脸上露出挣扎而又纠结的神色。

　　这便是，一段错误和罪恶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