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家国 ...
-
【第二章】家国
从梅园回来,南风便发起了热。她拉住要去请太医的小满,让冬雪去熬了一碗姜汤来。
南风清楚,自己这不是风寒,是被皇帝给吓的。
她饮了姜汤,双眼盯着绯色床帏角上,那个补着针脚的破洞,心想:没救了,大梁没救了。
若皇帝只是单纯的昏庸,或许还有机会教化。可他是个聪明人,见南风第一面,就知晓她是谁不说,连她八品小官的哥哥他也记得。
南风旁敲侧击的话,他立马就能懂。帝王该有的威胁、震慑也被他用的恰到好处。
这样的人,不是昏庸,是他自愿选择了昏庸。
南风摸着衾被上绣着的宝相花,不知覆巢之下,它还能开多久。
窗前稀疏的白梅枝,努力的飘着最后的一股淡香,她在这股清香里,慢慢也睡着了。
竖日醒来,清漪阁又多了一个教习嬷嬷。
听内务府说,这位嬷嬷姓方,早在皇帝还是五皇子时,就伺候在身边了。
方嬷嬷本不住在宫中,这次因着选进宫的嫔妃太多,不得已才将她从宫外请了回来。皇后娘娘心知嬷嬷好静,就把她分来了清漪阁。
不过南风觉着,这位金牌嬷嬷除了好吃,倒也没什么不同。她一连在清漪阁住了小半月,除了按例教了些宫中规矩以外,便就是日日同南风在院里插花烹茶了。
只是嬷嬷临别那日,忽地赠了她一只玉镯子。
“老奴和娘娘甚是投缘,这只玉镯算是奴的一点心意,还望娘娘收下。”
南风看着她手里的玉镯,成色着实一般,不像是什么稀罕物件。于是道:“妾谢过嬷嬷了。”
说罢,又给嬷嬷带了几十匹绢帛,亲自送她上了软轿。
方嬷嬷的软轿并没有直接往宫门口去,她先去了一趟长乐宫。
.
长乐宫里,林皇后屏退了旁人,在内间泡好了方嬷嬷最喜欢的茶。
嬷嬷一进殿,皇后眼睛里就染上了水光。她小跑几步,上去握住了嬷嬷的手。
“三年未见,嬷嬷过的还好吗?”皇后的声线里,已然带了几分哽咽。
“得娘娘照拂,奴过的很好。今年家中又添了个小孙女儿,已是四世同堂了。”
皇后的眉眼化开,温声道:“嬷嬷心慈,自得苍天护佑…”
方嬷嬷听着这话,眼里也有了雾气。若论心慈,皇后才是最该得苍天护佑的,可...
她垂眸摩挲着皇后嫩白的手指,轻声问:“娘娘好吗?”
“宫中锦衣玉食,自然是好的。”皇后眼帘半合,顿一顿,又道:“嬷嬷未曾去瞧瞧皇上吗?”
方嬷嬷低下了头。
--皇帝吗?她不敢去瞧,更舍不得去瞧。
--不过想来,皇上也不愿意见她。毕竟当年是他亲自送方嬷嬷出的太子府。
沉默片刻,方嬷嬷忍不住咳了咳,又岔开了话题。
“这个南才人,实则无需老奴来教。她本就玲珑聪慧,行事妥帖,合该是进宫做娘娘的人。”
林皇后皱了眉,沉默良久,又问:“那嬷嬷觉得,她为人如何?”
“老奴私以为,才人乃良善之人。”
皇后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如此便好,皇上有意于她,德性比才能更重要些。”
方嬷嬷听见皇后如此说,心更像刀割一样。
自从他们的孩子殁了以后,本是鹣鲽情深的帝后,便越来越疏远了。如今,她连此话都说的如此坦然了吗?
半晌,嬷嬷低声道:“娘娘同陛下…”
皇后浅浅一笑,轻声说: “嬷嬷晓得的,婉柔...早就留在太子府了。如今,我只想做好这个皇后。”
--她不再是他的婉柔了。
--皇帝,皇后。如今都只剩下了个空壳。
方嬷嬷含着泪磕了三个头,就头也不回的出了长乐宫。
她是个粗浅的妇人,不懂什么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她只知道,她亲自看大的孩子都被困在这深宫里,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头。
其实方嬷嬷顶着欺君之罪,瞒下了一件事。
她没告诉皇后,南风虽聪慧,却是个行事果决,又不惜命的主儿。她更没告诉皇帝,他立的那些侍寝规矩,她一个也没教给南风。
--皇帝自小喜独。自大皇子殁了以后,他更是立了好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嫔妃侍寝时,不许掌灯、掌烛,未经准许不得近身,不得随意触碰龙体。
其实莫说嫔妃了,就连贴身伺候皇帝的太监福至,也只得个虚名。从太子府到未央宫,内侍婢子看似人多,实则皇帝事必躬亲,身旁并无一人侍奉。
可方嬷嬷深知,皇帝拒人千里,不过是怕伤及无辜。
--五爷,困兽独斗,在这宫里活不了多久。
嬷嬷在清漪阁住这半月,知晓南风的聪慧果决。这样的女子,若是用好,定能成为皇帝在后宫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她心有偏私,于是只好出此下策,惟愿皇帝在这荆棘路上,能得良人助益。
软轿里,嬷嬷双手合十,喃喃道:“愿神佛护佑南才人平安喜乐,护佑皇帝、皇后平安康健。”
.
教习嬷嬷走的第二天,皇帝就传了南风侍寝。
彼时,南风正在钟粹宫,同她新认识的小姐妹周贵嫔一起用膳。
见福至公公来传,南风嘴里的饭瞬间就不香了。她放下手里的鲈鱼羹,在周贵嫔怜悯的目光里出了殿门。
快走到未央宫门口的时候,南风才想起来,教习嬷嬷忘了教她如何侍奉皇帝。
她下意识的摸一摸手上的玉镯,心里很是忐忑。毕竟皇帝选了那么多妃子入宫,不知他会不会…搞那些勾栏样式。
南风深吸一口气进了殿里,见到了正在看折子的皇帝。
他散着头发,已经换了浅白色的寝衣,烛火掩映下,染着昏黄的光,倒是平添了几分儒雅温和。
南风心下安定几分,轻声道:“皇上万福。”
皇帝没看她,只说:“今日事多,爱妃自便。”
“诺。”
南风应承着,却不知自己该如何自便。本想进内殿坐着等,可没走两步,她就发现这未央宫处处都透露着一股不妥帖。
香炉里的香早就燃尽了,烛火也灭了两只,皇帝砚台里的墨眼瞧着就要用完了,案几四周连盏茶水也没有备。
她瞥一眼正在看折子的皇帝,犹豫片刻,还是缓步过去添香,掌烛。
站在皇帝身侧正要研墨的时候,他就拿着玉笔,抬起了南风捏着墨的手。
“谁准你…”
话只说了一半,他就停下了。漆黑的眸子盯着她腕子上的玉镯。
良久,他轻叹一声,道:“研墨吧。”
南风没懂他的叹息,应了一声诺,便接着研墨。
研着研着,就瞥到了几本皇帝摊开的折子,上面竟已有了朱批。
--可…未央宫的案子上没有朱墨啊。
只一瞬间,南风便觉得头皮发麻。她又不死心的扫了一眼,才发觉,皇帝批过的折子,均是黑色的。
她慌乱的看向皇帝,只见他神色如常,淡淡道:“你先去睡吧。”
南风恍惚着走进内间,躺在被子里。
--一只朱笔,写旨批折,是无上权力的象征。
--可这笔,却不在他手里。
那这是谁的天下呢?是萧丞相的,还是陈将军的?她不知道。
她从来没想过,他做了三年的监国太子,如今登基称帝,竟连折子都无权批改。
过了子时,皇帝才熄了烛火,向内间走来。
他站在床边,道:“朝堂后宫,乃是一体。若想活命,就要学会冷眼旁观、明哲保身。”
--果然,那折子,是他故意摊开与她瞧的。
“食百姓供奉,却苟且偷生。如此活,也算活吗?”
“你是女子,身不由己。社稷之责、百姓之苦,自有朕担。”
话音一落,他便走开了。
片刻后,远远传来躺椅摇曳的吱呀声,像一丝呜咽。
南风咬着唇,抬手擦掉了眼角溢出的泪。
--什么不默而死,宁鸣而死,什么忠君报国,碧血丹心。嘴上说的好听,到头来,却还要依附他人提点庇护,真是可笑。
她辗转反侧,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才轻轻起身,去架子上拿了皇帝的外裳,走到躺椅旁边。
黑暗里的皇帝,眉头微蹙,一身雪白,像是结了满衣的清冽月色。
她把玄衣搭在他的膝盖上,轻声说:“妾知道了。”
就要走回床边时,躺椅上的人幽幽开口:
“后宫多是可怜人,你若有心,亦可照拂一二。切记谨言慎行,莫要勉力为之。”
“诺。”南风朝着他的背影,磕了一个头。
竖日,天方蒙蒙亮,南风就听到了椅子的吱呀声。她揉揉眼睛坐起来,跟在皇帝身后,准备帮他束发更衣。
皇帝立在铜镜前,道:“不必。”
南风一怔,停下了脚步。她缓缓神,垂下眼帘应了一声诺,又坐回了床边。
--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穿窬之盗也与。[1]
本想做个君子,如今…却成了令人厌烦的小人…
皇帝一边束发,一边透过铜镜看着坐在床边发愣的人。他刚想说,朕只是厌烦旁人在侧侍奉,并不是不喜…
嘴张了一半,自己也愣了神。半晌,他才把这句话混着干燥的空气,尽数吞回了肚子里。
--大业未成,天下未定。
--无能之人,谈何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1]摘自《论语》
—————
方嬷嬷:这和我预料的不一样啊!!!
南风:呜呜呜,我除了会打嘴炮还会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