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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五六 ...

  •   五
      唐二乱子由小二爷添福引着,从后门悄悄入了湍府。
      这唐二乱子便是前一天得了顿骂便打道回府的唐公子。唐公子本行二,上头有个哥哥聪明伶俐却年少夭折,唐大人老来再得一子,又是严加管教又是百般恩宠,把这孩子养的性子极端乖僻,人送外号唐二。他虽性情桀骜乖张,本质还是不坏的。在制台府得了顿骂下来仍是不知悔改,一味读他的圣贤书,期待日后科考能凭手中的笔博取功名,给这官场搅个天翻地覆。
      今儿一早又得了湍制台姨太太的口信,请他过府一叙。唐二是知道这十二姨太的,据说是个精通卖官鬻爵的利害角色,她请自己前去有何贵干呢?唐二乱子本意回绝,又想,这必是湍制台舍不下父亲贡上的银钱,找个其他借口说服自己再领他恩情罢了,心中觉得很气,我堂堂读书人岂可如此戏耍,待我再去怼他一顿,便接受了。
      可到了湍府是从后门入,引路的二爷又刻意避开人多处,直奔□□院而去,竟真的到了人家后院,这要是被人知道可怎么好?唐二犹豫不决,脚步也慢下来。
      “唐公子不必多虑,”添福回头躬身一笑,朝一间房屋伸手:“请!”
      唐二略略迟疑,咬牙迈了进去,才发现这并不是姨太太的房间,更像是不常使用的书房,墙上挂了些字画,一张桌子上摆着纸砚。一位穿着素雅的女子从椅子上起身做福,朝自己轻笑,看上去年纪尚轻,不过十七八岁,妆容发式却是太太的模样,眉眼间还挂着稚气。唐二马上躬身回礼,心中暗想,这女子就是十二姨太?和想象中相差甚大。
      十二姨太笑道:“唐公子昨日在我家老爷面前,可比现在气定神闲得多了。”
      唐二乱子想,果然是湍制台要她来做说客,便答道:“不敢,晚生惭愧。”
      十二姨太只笑不言,重又坐下去。
      “不知夫人今日相邀是为了何事?”
      “我只是姨太太,可不是夫人。”十二姨太说罢,芊芊素手指着墙上的字画道:“请公子来鉴赏些诗词。”
      唐二有些惊诧,随那小手定睛望去,满墙诗作竟出自一人。逐一读去,净是些吃茶饮酒之余借景伤怀的风雅作,虽用词雅致,韵味也属上乘,但拘泥于日常感思,可见作者心思恬淡气度超然,只不似有志之人。再往下看去,却有些感怀生不逢时、壮志未酬的句子,颇让唐二动容。
      “唉。”唐二叹道:这世道,有志之人皆怀才不遇。
      “如何?”十二姨太问道。
      唐二不清楚她的意思,不敢贸然回答,只得反问道:“夫人觉得呢?”
      十二姨太轻叹道:“我并不识字。这些诗作是我家老爷一位酒肉朋友所赠,此人没有什么名气,我也不知道他写的好不好,只是老爷很欣赏。老爷曾说,虽与此公是泛泛之交,但也算是志气相投,我家老爷并不通诗文,他却将毕生所作相赠。此人并非只有才华而没有门路,本可以有所作为,但因为人清高,不屑与世俗同流合污,据说只持过几个月印子就不知为何忿然辞去官职,之后不得志多年,流连于酒肉风月。”
      唐二默然,心想这人倒是颇具风骨,但这样的人怎会与湍制台志气相投呢?湍制台既欣赏此人,又为何不帮他一把呢?不禁问道:“此人现今怎样?”
      十二姨太微笑着摇摇头。
      “若是有才之人便能顺利考取功名效力天下,那这天下未免太无趣。昨日我听公子所说,似不屑我家老爷卖缺的手段,不肯领了这油水富余的职位去。那公子所读这么多年圣贤书,除了写这满纸妇道人家读不懂的诗句,可是再没有别的用途了。你道为官要体恤百姓为民做主,但若公子根本不了解为官之道,不懂与其他官员周旋,即便日后公子考上功名,没有人力荐,也无法拿到实缺为民做主,即如此,买到的官和考到的官又有什么区别?”
      唐二不反驳,一个女流之辈怎能懂得,考到的官自是远远高于买到的官的。但也不由在心中叹道:之后若是真的拿不到实缺只能混到闲职,不能学以致用为国效力,考到功名又怎样呢?也只能听潮裁诗,再与朝堂、沙场、天下苍生无干,空有悲天悯人之心有何用?然则也好于为一己之私买到官职同流合了。
      “今日我劝公子并不为别的,只是昨日听你说些话很是受用。我虽是个女子,却也知黑白是非,只可惜身在此处不得不懂些个中之道,不然叫我怎么生存下去呢?若公子愿意,我可保你得个实缺,也不须你有什么花费,只是手段怕是公子看不上。”
      唐二愣怔住,疑惑地盯着十二姨太。这女子竟不是为了银钱,那她要做些什么呢?他并不敢随意应承,但也不甘断然推辞。
      十二姨太见他有犹豫之色,心知他是愿意的,便继续劝诱:“此人的诗作想是通公子心意的。那我问公子,你道天下才华横溢却又终不得志之人只此一位么?你觉得这官场的黑暗,究竟是削尖了脑袋要钻进来的有才无德之人的错,还是才德兼备、却不屑沦入其中只顾自己逍遥之人的错呢?”
      本是一句极平凡的问话,唐二竟被问住了,当即愣于地上不动。
      十二姨太见他无言以对,微笑道:“我是背着老爷请公子来,也不便久留。要是你回去想开了,有心真正要做点什么,可再找我来罢。添福,送客。”

      六
      几天之后,小二爷添福匆匆跑到了十二姨太跟前耳语了几句,面露焦急之色。
      原来他打听到老爷已将一个实缺卖给了位姓胡的道台。添福觉得这个缺甚是合适那位唐二,那边亦有个要缺儿的恰恰同折奏师爷议妥,只等下委札,付银子了。小二爷一听不妙,赶紧一面先把外头压住,叫外头不要送稿,听他的消息。添福此时在府里正是气焰熏天,没有人敢违拗的。一面进来同十二姨太打主意,想计策。
      议论了半天,毕竟十二姨太有才情,便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只等今天晚上,老爷进房之后,看我眼色行事。”小二爷会意,答应着自去安排去了。

      且说这天湍制台做成了一注卖买,颇觉怡然自得,专候银札两交。于是制台催师爷,师爷催门上,说明天当送稿,次日下札。不料催了几次,一直等到天黑。外头还没送稿。毕竟制台公事多,一天到晚忙个不了,又不能专在这上头用心,横竖银子是现成的,偶然想起,催上一二次也就算了。到了晚上,公事停当,这两个月只有十二姨太顶得宠,湍制台是一天离不开的,是夜仍然到他房中。坐定之后,想起日间之事,还骂门上公事不上紧的办:“吃中饭的时候就叫送稿,顶如今还不送来,真正岂有此理!”
      一言未了,添福忙在门外答应一声道:“怎么还不送来!等小的催去。”说罢,登登登的一气跑出去了。

      不多一会,果见小二爷带了一个门上进来,呈上公事。湍制台看见,还骂门上,问他:“白天干的什么事!如今赶晚上才送来!”说罢,就在洋灯底下把稿看了一遍。正要举起笔来填注胡道台的名字,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十二姨太倏地离坐,赶上前来,一个巴掌把湍制台手中之笔打落在地。湍制台忙问:“怎的?”
      十二姨太也不答言,但说:“现在什么时候,那里来的大蚊子!”湍制台方晓得十二姨太打他一下,原来是替他赶蚊子的,于是叫人举火照地替他寻笔。

      趁这档口,十二姨太便问:“什么公事这等要紧?要写什么,不好等到明天到签押房里去写?”
      湍制台忙道:“为的是一件要紧事。”
      十二姨太道:“什么事?”
      湍制台道:“你女人家问他做甚么?我为的是公事,说了你也不晓得。”
      十二姨太道:“我偏要晓得晓得。”
      湍制台道:“告诉你亦不要紧,为要委一个人差使。”
      十二姨太道:“什么差使不好明天委,等不及就在今天这一夜?”
      湍制台道:“为着有个讲究,所以一定要今天委定。”
      十二姨太道:“到底什么差使?你要委那一个?你不告诉我,我不依!”
      湍制台道:“你这人真正麻烦!我委人差使,也用着你来管我吗?我就告诉你:只为着我们省城 ,一个副使道回乡丁忧,如今要委人接他的手。”
      十二姨太抢着说道:“你要委那一个?”
      湍制台道:“我要委一个姓胡的,他是个道台。”
      十二姨太道:“慢着。我有一个人要委,这个差使你替我给了姓唐的,不要给姓胡的了!等一回再出了什么好差使再委姓胡的。你说好不好?”
      湍制台道:“呀呀乎!派差使也是你们女人可以管得的!你说的姓唐的我知道,前几日刚驳了我给他的一个肥差,我当他是多清高,原来是没看上,想拿一回大印子!这等差使派了这样人去当可怎么得了!我定归不答应,你快别闹了!把笔拾起来,等我画稿。连夜还要誊了出来,明儿早上用了印,标过朱,才好发下去,等人家也好早点到差。”
      十二姨太见制台不答应他的话,登时柳眉双竖,桃眼圆睁,笔也不寻了,这个老虎势就望湍制台怀里扑了过来;扑到湍制台怀里,就拿个头往湍制台夹肢窝里直躺下去。湍制台一向是拿他宠惯的,见了这样,想要发作两句,无奈发作不出,只得皱着眉头,说道:“你要委别人,我不愿意,你也不能朝着我这个样子。究竟这个官是我做的,怎么能被你作了主意?”
      十二姨太道:“我要委姓唐的,你不委,我就不答应!”
      说着,顺手拿过一只花碗来就往地下顺手一摔,豁琅一声响,早已变为好几爿了。跟手又要再摔别的东西。
      湍制台道:“我不委姓唐的,这又何苦拿东西来出气?”话犹未了,十二姨太忽伸手到桌子上,把刚才送进来的那张稿,早已嗤的一声,撕成两爿了。湍制台道:“这更不成句话了!这是公事,怎么好撕的!”十二姨太也不理他,一味撒妖撒痴,要委姓唐的。他俩的抖嘴吵闹,小二爷都在旁边看的明明白白。等到看见十二姨太把公事撕掉,便朝送公事进来的那个门上努努嘴,说了声“你先出去,明儿快照样再补张进来。”小二爷进来把笔拾起,也就跟手出去。

      十二姨太见门上及小二爷都出去,便又换了一副神情,弄得湍制台不晓得拿他怎样才好。一回十二姨太要湍制台把这事情说给他听;一回又要湍制台拿手把住他的手写字与他看;一回又问唐二的名字怎样写。湍制台道:“你要委他差使,怎么连他的名字都不会写?”
      十二姨太拿眼睛一瞅,道:“我会写字,我早抢过来把稿画好,也不用你费心了。”湍制台无奈,只得写给他看。十二姨太又嫌写的不清爽,要写真字,不要带草。说着,便把方才撕破的那件送进来的稿,检了个无字的地方,叫湍制台拿笔写给他看。湍制台一见是张破纸,果然把唐二的名字一笔笔的写了出来。

      十二姨太等他写完,便说:“晓得了,不用你写了,时候不早,我们睡罢。”湍制台巴不得一声,立刻宽衣上床。十二姨太顺手把撕破的字纸以及湍制台写的字,团作一团,一齐往抽屉里一放,又把洋灯旋暗。湍制台并不留意。等到睡下,两个人又咕唧了一回。歇了半天,湍制台沉沉睡去。十二姨太听了听,房中并无声息,便轻轻的披衣下床,走到桌子边,仍把洋灯旋亮,轻轻从抽屉中取出那团字纸,在灯光底下,仍旧把他弄舒摊了,一张张摊在桌上。好在一张纸分为两爿,浆子现成,是容易补的,便另取了一条纸,从裂缝处在后面用浆子贴好,翻过来一看,仍旧完完全全一张公事。唐某人三个字的名字,又是湍制台自己写的。十二姨太看了,不胜之喜。此时添福早在门外伺候好的,从门帘缝里见十二姨太诸事停当,亦轻轻的掀帘进来。十二姨太便将公事交在他的手中,把嘴一努,小二爷会意,立刻蹑手蹑脚,赶忙出去,连夜办事不题。这里十二姨太仍旧宽衣上床。湍制台犹自大梦方酣,睡得好死人一般,毫无知觉。

      一宵易过,容易天明。湍制台起身下床,十二姨太装着未醒。湍制台也不叫他,独自一人洗面漱口,吃早点心,自然另有丫环、老妈承值。点心刚吃到一半,忽见外面传进一个手本,就是新委银元局总办唐某人在外候着谢委。湍制台听说,楞了一回,问道:“谁来谢委?”
      外面门上回称:“候补道唐某人谢委。”
      制台诧异道:“委的什么差使?可是抚台委的?何以抚台并没咨会我?”
      门上回道:“就是才委的唐二 。”
      湍制台更为诧异,连点心都不吃了,筷子一放,说道:“我并没有委他,是谁委的?”拿手本的门上笑而不答,湍制台更摸不着头路。

      正相持间,忽见十二姨太一骨碌从床上坐起,一手揉眼睛,一面问道:“什么事?”
      湍制台道:“不是你昨儿晚上要给唐二吗?一夜一过,他已经来谢委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十二姨太把脸一板道:“我当作什么事,原来这个!有什么稀奇的!”
      湍制台愈觉不解,说道:“你的话我不懂!”
      十二姨太冷笑道:“自家做的事,还有什么不懂的。你不委他,他怎么敢来冒充?”湍制台道:“我何曾委他?”
      十二姨太道:“昨天的稿是谁填的姓唐的名字?”
      湍制台道:“我何曾填姓唐的名字?”
      十二姨太道:“呸!自家做事,竟忘记掉了!不是你写了一个是草字,我不认得,你又赶着写一个真字的给我瞧吗?就是那个!”
      湍制台道:“那不是拉破的纸吗?”
      十二姨太道:“实不相瞒:等你睡着之后,我已经拿他补好了。两点钟补好,三点钟发誉,四点钟用印过朱,顶五点钟已经送到姓唐的公馆里去了。他接到了札子,立刻就来谢委,这人办事看来再至诚没有。这明明是你自己做的事,怎么好推头不晓得!”

      一席话说的湍制台嘴上的胡子一根根的跷了起来,气愤愤的道:“你们这些人真正荒唐!真正岂有此理!这些事都好如此胡闹的!这姓唐的也太不安分了!我一定参他,看他还能够在那里当差使!”
      十二姨太冷笑道:“你要参他的官,我看你还自先参自己罢。‘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卖缺卖差,也卖的不少了,也好分点生意给我们做做。现在‘生米已经做成熟饭’,我看你得好休便好休。你一定要参姓唐的,我就头一个不答应。等到弄点事情出来,我们总陪得过你。我劝你还是马马糊糊的过去,大家不响,心上明白。这个差使,你卖给姓胡的拿他几个钱,等到姓唐的到差之后,我叫他再找补你一万银子就是了。”

      湍制台听了,气的一个肚皮几乎胀破,坐着一声也不响,独自一个心上思量:“倘若发作起来,毕竟姨太太出卖‘风云雷雨’,于自己的声名也有碍。何如忍气吞声,等他们做过这一遭儿,以后免得说话,唐二他爹毕竟是老太爷的部下,还算是懂事的,这一笔成了也少不得再来送些。纵然姓胡的不肯出前天说的那个数目,另外拿个别的差使给他,他至少一半还得送我。两边合拢起来,数目亦差仿不多。那个唐二乱子不是个懂事人物,非要了这么个缺,将来必有人收拾他,让他自讨苦吃去也没什么要紧。罢罢罢,横竖我不吃亏,也就随他们去罢。”想了一回,居然脸上的颜色也就和平了许多。拿手本的门上还站在那里候示。湍制台发怒道:“怎么等不及!叫他等一回儿,什么要紧!也总得等我吃过点心再去会他!”说完了这句,重新举起筷子把点心吃完,方才洗脸换衣服出去会面。

      且说湍制台出去见了唐二,面上气色虽然不好,然而一时实在反不过脸来,只得打官话勉励他几句,然后端茶送客。随着这事情一闹,湍制台虽然拿已上任的唐二没辙,但自此便冷落了十二姨太。府里上上下下的家人仆役惯会看人眼色,风头一转,便都把十二姨太这里当了冷宫,什么好吃穿好用度都不肯往过送了,只剩两个丫头象征性地伺候着。添福倒是个念情的少年,却也不便时时照抚,只偶尔送点吃食过来。
      十二姨太这里的光景与去年大相径庭了。
      可她也怪,从此不但收了以往买官卖官的手段,不再跟老爷撒娇求怜,反而越发冷淡,成天屋里坐坐园子里转转,冷着一张脸,对粗茶淡饭也不吭声。好像这样过日子才是她想要的,不见老爷倒好。这样一看,倒看不出实际是谁冷落了谁了。
      冷淡的日子倒也不难熬,匆匆几度春秋。女子最美好的年龄都在这院里囚禁着,她却并无二话。
      这一年,湍制台的好日子到头了。
      有人参了湍制台卖差卖官一事,恰逢圣上又在听那些留洋归来的学生闹什么变法,正想着拿什么由头杀鸡儆猴,正逮住了湍制台这只鸡。朝臣一看大事不妙,本是都参与过卖官鬻爵,为了撇清自己,纷纷痛批湍多欢的罪行。几日后派了钦差下来,日夜兼程直奔湖广总督府。
      人道这钦差怎的如此卖力,他正是一年前已进了京的唐二公子。此番行动,他更有自己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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