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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 四 ...

  •   三
      九姨太本是天津窑子里的头牌,几年前湍制台上京路过天津,便被她迷了去,花了大把银子赎身娶了回来。她本是擅长察言观色的,入府便是专房之宠,不免仗势欺人,日渐骄纵起来。湍制台的原配夫人年轻时便殁了,另外几个姨太太都不是厉害人物,只得忍气吞声地过日子。
      这回十二姨太一来,老爷竟毫不顾忌地大费周章,任她闹了一天还是一点用没有,九姨太虽不知这位新来的有什么本事,但也晓得这次是遇上对手了。
      这会子她正靠在窗边生着闷气,忽听院落里有轻轻的脚步声,以为是下人走动未加理会,却忽听得一声怯生生的呼唤:“姐姐!”
      她不由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量纤细,容貌稚嫩的小姑娘立在院里,身着月白长裙,打扮得甚是朴素,期期艾艾地望着她。九姨太心想这是那个不受宠的了,虽立起身来,却不答话,只轻轻点头表示听到了。
      一个丫头低声对她说:“这就是十二姨太了。”
      九姨太不免诧异,没想到这个受宠的反而先来示弱,而且看她那青涩样子,也不像个有心计的,却终是愤愤于老爷喜新厌旧,转个身进了里屋。
      十二姨太受了冷遇却并不羞恼,仍是怯生生地跟了进去,站在九姨太跟前又轻轻地唤着:“姐姐!”
      再铁石心肠的人也经不住这两声柔柔的“姐姐”,九姨太抬起脸来看她,“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收着这声答应,十二姨太顿时笑起来,欢喜的不得了。看她一脸欣喜的模样,九姨太也不免心软,吩咐丫头给她搬个椅子。两人年纪相差不过四五岁,十二姨太又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面色天真,问什么答什么,几句话下来,九姨太竟对她生出几分喜爱。
      九姨太性格虽张扬跋扈,却也是个直性子,自入府来,其他姨太太都对她敢怒不敢言,也没有个能说得上话的,着实寂寞。如今这个十二姨太正在红头上,还不计较她之前的蛮横主动前来示弱,看起来心无城府,能够说上句话也是好的。更何况,若是笼络了她,今后的日子也好过些。
      十二姨太一边答着闲话,半低着头,眼睛却不住地溜向九姨太卧房里各个摆设。脚地上高及一人的大陶瓷瓶,檀木底架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梳妆台上的小匣子个个雕刻精致,露出来的几支钗镶着上好的羊脂玉。十二姨太想起,一个月前郭老爷给她置办嫁妆花费不少,已看的她眼花缭乱,可在这屋里的东西对比之下,顿时变得不堪了。她这才醒悟天外有天,钱是永远不嫌多的。她想起入府之前,在郭大人家中曾受过他些做官太太的教诲,便有心一试。
      这日之后,十二姨太便有心留意着各房姨太太的光景,相较之下只九姨太是最好的。她闲暇时在一干姨太太中套问,一年的进项到底有多少,得知果然是九姨太最多,来钱的途径就是串通着门政、账房二爷做些脱天漏网的事情。湍制台在这些方面是不管的,有时在枕上也教导她些此中之道。十二姨太本是聪敏之人,一来二去竟把这些门道摸得清清楚楚。加上她有空就去和九姨太拉话,言语间渐渐提到买官卖官弄银子的事情,九姨太得意之下倾囊相教,不出半月,她便深谙此道,急着要试试。
      这晚,湍制台又宿在十二姨太这里,云雨过后刚要入睡,她用纤纤玉手触着制台的胡须不准他睡着,柔声道:“老爷,我进门这些日子可还伺候得舒服?”
      湍制台哈哈大笑,握住阿土的手哄道:“你个小丫头,莫来这套,有什么事情就说罢。”他身在官场阅人无数,对他人的行动目的了如指掌,虽早已看透她的意图,却觉这份把戏娇俏可爱。再者,十二姨太聪慧过人,这点事情迟早要学会,不如现在看看她有何独特之处。
      十二姨太见老爷知晓了自己的意图,便起身坐好,脸上带着懒懒的笑:“老爷既已明了,咱们就说明白罢。你教我这些事项,我今天倒想看看中不中用。今儿个,我想问老爷要个实缺。我要这官儿也不是为了别人,便是那位买我送入府的郭大人。若不是他,阿土连见老爷一面的福分都没有,又哪得如今的吃穿用度。住他府里的日子,颇受了他不少照顾,光是嫁妆花费就不少。如今你夜夜宿在我这儿,可见我也是个值当的,你还不谢他一谢?阿土不懂什么官儿大不大的,只知道有的官儿能捞的多些,你是掌管两个省的总督,手底下那么多好差事,放他一个好的,怎么样?“
      一番话说下来,湍制台竟不知作何答复。听她这意思,要差一事儿似乎只是她的试探,要看看姨太太这枕头风好不好使罢了,还不曾受过那姓郭的银钱,要缺给他像是个报恩的意思。手上现有的确有两个好差事,可还从不曾没收过银子直接放出去过,这要是一开头,今后的生意可怎么做的好?
      十二姨太静待了片刻,只听得他沉默,二话不说便翻身下了床。湍制台一惊,伸手拉住她的玉臂:“你干什么去?“
      十二姨太冷笑道:“我就知你不过是诳我。如今我还在你心头上,这些又都是你教的,刚张个口就碰了一鼻子灰,这姨太太有什么好当的?他日你再看上哪个,娶了十三十四姨太,还有我活的分么?不如早早回了花船上,趁着还未习惯享这份福,仍做个苦命人罢。“话说到一半,怨愤的口气便淡下来,最后竟夹了哽咽。
      湍制台拿不准她这是真的委屈了还是故意耍的手段,可欠身起来被窝已经凉了。便连哄带骗地要她先上床。十二姨太不依,站在地上只是抽搭着。夜深天凉,她的手已经渐渐冷下去。湍制台又是心烦又是心疼,想想其实早晚是要谢这姓郭的一回,今日应了她又能怎样?况且这人本是个懂事的,事后自然会有银钱送进来。这么一想,便脱口答应了。
      十二姨太见好就收,快快地上了床,将身子贴在湍制台身上,一面是取暖,一面是讨好,嘴上却不吭一声。这小女孩儿的性子更令湍制台好笑。他的姨太太们讨要官职时,招数无非都是奉承讨好,就连九姨太也不敢这般放肆说恼就恼。这小孩子,有趣。湍制台越发喜欢她了。

      四
      十二姨太入府不过一年功夫,从里到外已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儿。她房里的吃穿用度绝不比九姨太差,原本就聪敏,入府来见识过多少种稀罕物件,现在,要托她的手办事儿,门槛已经比九姨太还高了。十二姨太放缺儿,要的多,要的好,却是有道理,凡是她收过礼物允诺听信儿的,还没有一桩办不成。这个中缘由,不仅是湍制台娇宠,还与小二爷儿添福有关。这少年初长成,性格越发伶俐,深得老爷信任。外边巴结他的人不少,从他这牵线走的关系,一半直接联系给制台,另一半都给了十二姨太。自然,十二姨太那里是从来不亏待他的。
      湍制台对十二姨太宠爱有加,这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就连那些求着要缺儿的人也都知晓的。每每来了客人,家中其他女眷都避讳回了后园,湍制台在他书房待客,只有十二姨太大大方方地陪在旁边。虽是个文不能武不行的草包,到底在外人面前还要些面子,一谈话便要写个字儿画个画儿,以示自己是个文人骚客。十二姨太本极聪慧,大字不识几个,却把书房挂的几十幅字画硬背了下来,待到湍制台舞文弄墨时,也恰到好处地插上一两句话。她这么做,一是让客人夸赞连姨太太都知晓风雅,让湍制台脸面生光,二是在客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受宠地位,枕旁风吹一吹,便好要个实缺,为自己招揽生意。
      见多了这种场面,听多了官话套话,十二姨太的胆子越来越大,渐渐不耐烦,觉得天下人不过都是这一般模样,想着法子抠钱罢了。嘴上说的都是些大义凛然之词,又是黎明百姓又是报效家国,其实就是想要个弄钱的肥缺儿中饱私囊,无非就是为了自己罢了。她有时也会想起从前在游船上的生活,秦淮河上夜色朦胧,水气昭昭,弥漫着酒香,看着姐姐与各色男子谈笑言情。姐姐说的对,她们如今已不是一类人了,她也真的不再想念亲人。这世间,什么情呀爱呀,男人女人之间,什么好听的深明大义的话,都只是空谈,唯有弄到钱是真实的。于是十二姨太立在湍制台身后,见惯了这些官场的大人们,既是为了钱,也只是为了钱,又何必说这些夸夸其谈。她只觉得他们蠢的要命。于是,她脸上便时常带着一抹魅人又神秘的笑意。

      一日,十二姨太在花园子里歇着,忽听前门呼呼啦啦进来一群人,老爷迎出来进了正厅,想这阵仗如此,不知老爷这笔生意又该赚多少了。也不知是哪个牵的线,竟直接找了老爷,看来自己是掺不上这笔了。她出了一会子神,起身想走走,却听正厅吵嚷了起来,不由好奇,从后墙溜过去偷偷听着。
      只听得一个极年轻的声音正色道:“……大人美意小侄心领,可这不明不白的官,小侄也不稀罕做!”
      十二姨太心中一动,竟有人如此猖狂,是嫌放的缺不够肥么?
      “你这小畜生,真是让你娘惯的越来越没样了!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哪里去了?你可知大人的恩赏是好挑拣的么?老子费了……费了……打死你个小畜生!”这气的差点说出银两数目的苍老声音想必是刚才那人的爹爹了。紧接着只听嘭嘭几声,不知他用什么往儿子身上招呼,青年人却既不喊痛也不认错,硬生生挨着。十二姨太轻轻将正厅后窗推开一条缝,正好看到那青年人昂头站着,生的文弱清秀,却一副桀骜不驯之态,神采飞扬。
      “老兄莫要生气。”湍制台的声音不紧不慢,并未因青年的不逊而生气,也不急着上前阻拦。“令公子学富五车,胸中自有正义之气,便再考一考能出人头地也未可知。即不屑于走这条捷径,不走便是了。”
      “大人恕罪!犬子不知好歹,下官可是不能饶他的!老朽已年近花甲,年轻时亦是自恃文才尚可,便以为仕途无量。可真正投身进来才知,这官场岂是好混的?宦海沉浮一辈子,最好便是追随老太爷的时候。如今下官已年迈,就这一个老来才得的独子,我怎能不为他打点好啊!”
      十二姨太从窗缝循声看去,只见一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在湍制台面前垂首叹息。却见那年轻的公子在一旁扭头,不屑看父亲的卑微样子。湍制台不说话,踱步回到上座端起了茶碗,意思是送客。老人见状,慌忙上前跪下道:“大人请看在下官跟随过老太爷的情分上,莫要怪罪罢!”说完便要叩首。
      年轻人忽然上前扯住爹爹衣襟,似是又羞又愤难以自制:“爹爹,孩儿自小学习圣贤书,几次乡试也中了举人,虽不敢说通晓经史子集,可道理还是懂得一些的。这官场原是为辅助皇帝治理国家、统治万民而设,本应是靠才学考得功名上任,如今卖官鬻爵竟如市场卖肉一般,真是作践了天下读书人!爹爹几次为儿子打点,已捐了个补道,孩儿本意有机会拿一回印子,在下为民做主、在上则为皇上分忧,乃是展示才能抱负的,到爹爹这里又怎成了捞银子的手段?满朝文武都不考虑如何救治天下,只想着中饱私囊,难道不见天下万民食不饱腹民不聊生的惨状?这些道理都是爹爹曾教导孩儿的,可如今怎么也着了此道?真是人老糊涂了!朝廷如此病态,若非要我同流合污的话,这官不做也罢!”
      年轻人一番话说完,老者已气的张口结舌,手指颤抖指着儿子说不出话来。倒是湍制台放下了茶碗笑道:“听你这话,倒还是有一番抱负的。我且问你,若你再果真入了殿试金榜题名,该当如何?”
      “自是体恤百姓,为民做主,兢兢业业清正廉明。”年轻人回答得毫不犹豫。
      湍制台摇摇头:“你这番话意思不错,可未免太空,不过是纸上谈兵。我再问你,若你做了官,秉承圣贤之道欲有所作为,可正如你说,满朝庭都是这样买官卖官以求富贵的病态,你又如何独善其身?”
      年轻人沉吟片刻,方谨慎回答:“小侄自知天赋有限,又未曾深入官场,心中毫无城府,拿不起做官的印子。只是前朝明阳先生所推崇’知行合一’,倘若小侄身在其位,也只好按自己的认知做事,以父母之心对待百姓,不为权贵折腰而已。”这番话说的已全无底气,只靠强硬撑着罢了。
      湍制台嗤笑:“你知父母之心?”说罢,他起身上前,指着瘫坐在地上的老者正色道:“这便是父母之心。你父亲亦是读书人出身,又怎不知你引经据典的大道理?十年前,我曾亲见他时以一副文弱之身随军征战沙场,也见他曾清高傲世,不肯随波逐流,才始终不得志。若是他精于世故,你好歹也能耳濡目染,又何至于如此死板?经历官场坎坷,他仍能一生克己,然而到了子女身上,便无法再如此,只求保你一世平安富贵,这便是爱子之心。”说到这里,湍制台回身搀起老者:“老哥,我知道你为令公子着想,我给的这个差事虽不能平步青云,却能保他一辈子衣食无忧,可他这读书读死了的脑袋,实在是吃不了官场的饭,不如罢了这份心思,闲云野鹤去罢。”
      老者本是伏在地上,听得湍制台提起当年旧事不由得立起身子,再听得他说道爱子之心,已潸然泪下,长叹道:“男儿生来当担国家兴亡之责,勇士该当出力,读书人则应为国谋划。我本一腔热血愿以身报国,竟有幸从沙场全身而退,混了一官半职。岂料这些年来官场腐败黑暗至此,不甘同流合污,却也做不出丝毫政绩。好在上头始终顾及卑职曾追随老太爷的情分,不曾丢了这顶子,可心中却也是一片灰暗,没了报国的心思,从中庸之道混吃等死罢了。我这不孝子读书读的瞎了心眼,就算考上功名,恐也难在这官场中混到一席之地,只得厚下老脸来求旧主恩赐,却被儿子打了脸,实在是惭愧惭愧!”
      年轻人冷笑道:“爹莫要如此托辞,错了就是错了,还讲些当年往事,岂不更是丢人?”转而面向湍制台:“如今官场,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所有的银子,不都是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么?这世道真可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人得空出了制台府看看,这两湖地带饿殍冻馁遍地皆是,都是大人的子民,不觉心痛么?大人祖上曾有战功,可位居权贵多年,哪里还记得黎民百姓的艰辛!唐某不才,可不敢拿这百姓的血汗钱买自己一生富贵!若是唐某他日有幸中了皇榜,必当翻天覆地,让这世道翻一翻!”
      老者被儿子的一番话吓得面无人色,只跪在地上不停磕头请罪,生怕旧主发怒要了儿子的小命去。湍制台怒道:“你这轻狂浪子!既看不上我放的缺,也不必走这歪门邪道了。但凭你刚刚这番话,该打二百板子让你记住!看在你爹面上饶了你这回,来人,送客!”说罢拂袖而去。
      添福送两位出了大门折回来,看到十二姨太正站在正厅后边愣神,好奇地上前问候:“十二姨太在这里做什么?”
      听了这声唤,十二姨太才猛然回过神来。刚刚湍制台与客人间的对话她听得一字不漏,原本卖官鬻爵这些内容她早已熟知,但凡得了缺儿的,都是磕头谢恩喜不自胜,今天这人却不稀罕,且听他语气甚是不屑,似不把老爷看在眼里。她从窗缝看去,那人一副俊朗少年模样,剑眉星目,不禁颇为心动;听他所说义正严辞,口口声声黎民百姓,便又生出些敬畏。十二姨太听他之言句句在理,联想到自己可怜的身世、买入湍府后屈辱进门,曾经历的世间疾苦一幕幕浮上心头,那人的话一句句都飞到了她心底。年轻人立在那里气宇轩昂,把一旁的老者和湍制台比的更加狼狈不堪,他的话不似往日诸位那样虚伪世俗,他的态度及其坦诚,使她顿时心生倾慕,竟愣怔了许久。
      “添福,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
      “知道,那是老太爷旧部唐知府,年轻的是他的儿子。老爷看在旧情分上放了个好缺儿给他,谁知他竟不知好歹。”
      “他给了老爷多少银子?”
      “至少一万两。”
      十二姨太眼光转动,故意放平语气:“你去悄悄把他找来,这生意,老爷不做我来做。”
      “可是……刚刚闹成那个样子,就算是他回心转意,老爷也未必能放过,这份生意想必也不好做了。”
      “我自有办法。”
      添福看十二姨太的样子,只得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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