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魂香》莺时三月

62、回溯（四）

　　“听说新娘子是个大美人呐！”
　　“那新郎官也是人中龙凤，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啊。”
　　“恭喜恭喜，可喜可贺啊！”
　　“快看，夫妻对拜了！”

　　新婚那日，她在夫君的搀扶下走下花轿，盖头挡住了视线，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心中除了欢喜，更多的是对未知的忐忑与慌张。

　　吉时已到，周围的爆竹与锣鼓声渐渐消停，拜堂时她低下头，只看到身侧那人红色的衣角，听到周围人潮中的贺喜与赞叹，她无措地捏住裙摆，隐约生起几分期待。

　　坐到新房里，新郎掀开红盖头，她下意识的微微眯眼，只是马上就睁大了眼睛。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她的夫君。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高挑秀雅，温文尔雅，他放下手中的一杆喜秤，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而她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盯的时间不知不觉有些久，她回过神，涨红了脸颊，胭脂都盖不住。

　　有人表面文雅端方，实则道貌岸然。有的看似高风亮节，私下趋炎附势。而她的夫君，只消一眼，她便能知，这个人是真正的君子如兰，温润如玉。

　　他是位难得的，未沾染半分世家子弟恶习的谦谦君子，光风霁月，周身带着天之骄子的风度与儒雅。

　　他得长辈宠爱，得皇帝赏识，他于人前圆融得意，进退自如，他如愿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闺秀作贤惠妻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以后，他也是一位温柔的好父亲，教导诗文，即便见孩子淘气，也不会有半分愠色。

　　如神仙眷侣般的厮守时光，两人如世上所有平凡的伴侣，两情相悦，琴瑟和鸣。

　　他教她诗文，教她写字作画。她慢慢的，也能写出一手秀气的字迹：皓月描来双影雁，红妆带绾同心结。

　　她自小便有尽览天涯美景的心愿，可惜被拘在闺中，只能引以为憾。

　　夫君笑着劝慰她，道不得亲历又有何方，这锦绣江山万千美景，我可一一画给你看。

　　执笔画卷时或扶案研墨，或赌书泼茶，她在一旁低低凝眸，垂落的发丝有清雅的花香。

　　有时笔间墨痕不慎滴落，卧案小憩时染上白衣几朵墨梅，添绘若干纤纤枝叶，衣袖间冬梅傲雪迎风绽。

　　绘成的巨幅水墨山河图被悬至居室中，三江月明，五湖新霞，冬去春又来，此生有涯，画作纸上无涯。

　　这样的幸福，简直像是梦一般。

　　数十年过去，两人恩爱如故，相携白首。

　　她渐渐老去，身体大不如从前，受了一场风寒就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时，他悉心照料，煎药喂饭亲力亲为，一如既往，从未有任何怨言。

　　她躺在床上，看到床边的青瓷莲花香插上点着一支线香，香烟袅袅飘起，聚散不定，视线朦胧中，她目中忽然涌出泪。

　　她闭上眼躺在床上，安静地等着他回来，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她偏过头，看到他走过来，不是，那不是她老去的白发苍苍的夫君，来者是个年轻公子，长身玉立，俊秀非凡，那竟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她脸上不见丝毫讶异，只是淡淡一笑，从床上慢慢坐起身。

　　那一瞬间，时光如同倒流一般，她变得越来越年轻，面上的皱纹慢慢消失，瘦弱干瘪的躯体肌肤逐渐细腻丰腴，垂落的银丝变成了簪满珠翠的乌黑发鬓，她从一位垂垂老矣的妇人，又重新成为了——艳丽华贵至极的玉姬夫人。

　　曾经的那些过往，就如一场虚幻的梦境，居住了数十年的宅院消失了，下人仆从消失了，城中花树瞬间凋零，纷纷扬扬，绯色花瓣眨眼睛就覆盖了整个香境，极目所望，皆是无边无际的花雨。

　　宋淮衣踏入这一场虚花香境，迦灵为自己精心准备的埋骨地。

　　到现在，他才知道她心中所想。
　　为什么明明心中有他，却依然要做出那样的选择？
　　如普通人一般，平平淡淡嫁与相爱之人，白头不渝，这就是，她心中所愿？

　　他的手指在颤抖，他费尽力气抬眼，看向她花一般散开的裙摆，莹白胸前蝴蝶鎏金的璎珞，到那一双含着笑的多情眼，不是他以前熟知的那种眼神，纯然的，讨好的，带着半分真情半分假意，现今那双眼中澄澈清明，温柔的只有他一人的倒影。

　　她叹息：“淮衣哥哥，你终于来了啊。”时光好似倒退到五年前，她依旧是那个天真懵懂，全心依靠他的小姑娘。

　　迦灵好似松了一口气般，抬起头，嫣然一笑，温婉释然的，宋淮衣怔住，他从未见过迦灵这样的笑容，他不知道她竟会有这样的笑容。

　　“娘娘她只是个异国为质手无权势的公主，她费尽心血，获得宠爱，攀上高位……是为了姐姐柔妃的九皇子萧承祯，也都是为了大人您啊！”

　　宋淮衣想起在香境外，他看到迦灵宛如沉睡般面容的那刻，她的贴身婢女彩碧，不顾侍卫的阻拦，拼死冲上前来哀求他，可不可以去香境中见她最后一面。

　　她跪在地上，额头磕的鲜血淋漓，哽咽道：“宋大人，我们娘娘的确……做了很多错事，世人都说妖姬该诛，可是唯独您……不应该，不能让她看着您的恨意死去啊！”

　　宋淮衣从未觉得手中的长剑有如此沉重，重到他几乎无法握紧，脑中不断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断断续续地拼凑起来，为何他当年如此轻松从诏狱放出？

　　宋家满门覆灭，为何他被刺数刀却仍有一线生机，又凑巧被五皇子救下？

　　淑嫔在宫中并不受宠，为何却能一直平安至今，还能掌握那么多朝中情报？

　　宋家站队五皇子，除非五皇子登基，不然宋家永远无法再起，是谁不动声色除掉了京城其他野心勃勃的皇子？所有这一切，难道真的没有人在暗中相助相护吗？

　　还有只攻击皇城侍卫和死士的噬香蝶，攻入皇城后，若是逼不得已手刃皇帝，即便五皇子坐拥民心，也终会背上弑君夺位的骂名，宋家也会被刻上谋反乱臣的标签，可是，玉姬夫人……迦灵扫清了所有存在的潜在障碍，她背负了一切骂名，让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手中的剑哐当一声坠落在地上，宋淮衣手在抖，无需她解释，他已经隐约猜全了真相。
　　“为什么？”

　　迦灵睫毛轻颤，没有回答。

　　天下人诛之而后快的妖女就在眼前，宋淮衣应该杀了她，亲手砍下她的头颅，她必须死于新皇登基的那一日，以昭示天下，平定民愤。

　　她将他的不忍与痛楚看在眼中，轻轻笑出声来。

　　她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宫中相关事宜，我已经帮你安排妥当，你……”

　　有轰鸣声突然响起，空中飘落的花雨被不知何时出现的火浪瞬间吞没，天边一片猩红，香境中随地燃起熊熊大火，火海漫天横流，肆无忌惮，扫过之处即刻变成一地废墟。

　　迦灵一声叹息，这个虚花香境，因为外人的闯入，已经支撑不了太久，在崩溃的边缘了。

　　宋淮衣朝她疾步过去，却不知为何，不管尝试多少次，两人之间永远隔着一尺距离，咫尺天涯，无法触及，他震惊地看着她的裙摆被火舌吞噬，直至全身沐浴在火海里，他难以置信地跪了下去，泪流满面。

　　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带着笑意静静看着他。

　　宋淮衣颤声道：“若是当年我早点和你表明心意，早点带你出宫……”

　　迦灵笑着摇摇头，随着火势的无情蔓延，她的身体正在火海中一点一点地消失，像炉中的香，燃到最后徒然挽留不住的轻烟。

　　然而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淮衣哥哥，这世间，本就没有两全的事情。”正如你放不下你的家族，我也要为了姐姐的孩子，为他在诡谲的后宫朝堂厮杀出一番血路。

　　她知晓对方的心意，但她无法回应。她从未这样真诚地爱过一个人，以后更不可能。而她只能任由这份真诚，干净不带一丝杂质的心意，被命运狠狠践踏。

　　一人伤在外处，伤口刺骨，鲜血淋漓。他不甘，他愤恨，痛苦如刺哽喉，只能任时间平复心情。止血、结痂、落疤，肉眼可见，总会一天天好起来，最后只留下浅淡的瘢痕，被随意忽略，不为人知。

　　另一人伤在内处，脸色如常，笑靥如花。旁人当是一出闹剧，一次韵事，于她有何损伤呢？不过是风流浪荡，心血来潮。

　　莲池旁的不告而别后，迦灵死死攥紧藏在袖中的手，指尖嵌入血肉中，她却对这痛意毫无在意，只看着眼前那个失魂落魄般离去的背影。

　　她想说，不是的，你是名门望族的独子，温文儒雅，前程似锦，是全京城最耀眼的公子，众多少女思慕的好郎君。是……我不配。
　　我恶名在身，我只是个被复仇欲望腐蚀的狠毒女人，我只会拖累你，让你名声受污。

　　她想说，我尽力了，虽然无法保全宋家，但我不会让你收到伤害，我会保全你的家人，你的姐姐淑嫔，还有你哥哥唯一的孩子，你放心，我拼尽全力，也会保他们平安。
　　我对你是真心，从来都是。

　　而她什么都无法言明。

　　“从这个香境出去后，你应当会昏迷几日，等你醒来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整个世界都在燃烧，这场香境似乎完全变成了炼狱，宋淮衣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不停的燃烧，不停的摧毁一切。他却只能流着泪，看着她一点一点消失。

　　“淮衣哥哥，等我死后，你便将我带回南滇，埋在杏花树下吧。”

　　她还记得南滇的杏花林，一簇簇，一枝枝，艳态娇姿，繁花丽色，花蕊仿若胭脂万点，占尽春风。更有老树冠大枝茂，垂在岸边，两相倒影，各显芳姿。

　　她还记的第一次见面，她看见那容颜清隽的男子向自己走来，月牙白色的锦缎长袍随风轻摆，双眼澄澈温和，带着微微的宛然笑意。

　　她抬起头，望见那枝春意盎然的杏花迎面而来，待靠近了，宋淮衣举高了伞柄，将伞分与迦灵一半，雨仍在下，杏花伞面笼住伞下男女，垂首间似有暗香浮动。

　　他眼角眉梢存着温和笑意，那笑暖心暖神，仿佛霎时间杏花开遍，眉如墨画，惊鸿一现。
　　她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恍神，这样温暖和煦的笑意，突然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姐姐。
　　那个温软的素衣女子，生前也常这般含笑看着她，嗔怪她莽撞任性。

　　只是那片杏花林，梦中一别，她再也回不去了。

　　“好。”宋淮衣哽咽着答道。

　　她望着那双墨色瞳仁中的灼灼光芒，那眼中熟悉的温柔太满，满得溢出来。

　　仿佛一堆枯骨终于长出了血肉，又仿佛行尸走肉终于灌注了魂灵，她只觉得这五年从未有过这般感觉，那是铺天盖地的欢喜心酸，即便这美好即刻消逝，只是昙花一现。

　　用我此身，换你后生平安顺遂。淮衣哥哥，珍重。

　　迦灵带着释然的笑意，闭上了眼睛，湮灭在火焰中。

　　***

　　待宋淮衣醒过来，已经是五天后了。

　　睁开眼的那一刻，他看到从窗棂外，悠悠飘进来的一片绯色花瓣，飘落在香炉旁。

　　案上的莲花香炉轻烟缭绕，不过片刻，香炉中的火星，最后闪出一点回光返照的亮色，随即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
　　残烟袅袅，最后一缕暗香散尽。

　　他从床上慢慢坐起身，颤抖着双手捂住脸。

　　梦中的落花，梦中的冷香。
　　只是梦中那个清华无双的身影，他知道，再也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