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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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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太宰治说这话时不冷不热,不咸不淡,森鸥外本来还有事要补充,最后也只能作罢。
太宰治自始至终都没换上森鸥外指定的那身外套。
高级轿车又开了几分钟,一路驶向一个太宰治过去相当熟悉的地点,红色旧砖,两旁的光叶榉树叶子泛着白,像是结了霜,他了然地看了森鸥外一眼,又回过头继续凝视着窗外:“决定了?”
森鸥外随口一答:“有什么决定不决定的。”
司机没听懂他们之间的哑谜,只负责将两人送到目的地,森鸥外有一段时间没人使唤,乍一下又有了下属,居然生出一种荒谬之意,他打开车门,脸色如常,进门那一刻男人脸上扬起微笑,很公式化,很礼貌,又有着点胁迫的意思,这处是标准的和式宅院,院子里陈列枯山水,都是些老物件,木制长廊透着被反复擦拭后的光泽,穿着黑袖的中年男人执着一柄折扇,从里厅走出。
“种田先生。”森鸥外熟稔地和来人打招呼:“好久不见。”
中年男人名叫种田山头火,是位置颇高的政府官员,森鸥外的计划缺了他就不能成事,也不是不能成事——港口黑手党的存在全靠政府部门的默许,森鸥外想要夺权篡位,自然得先来这边打声招呼,过道明路,身为夏目漱石学生又上过战场的森鸥外,显然是比发疯老头是更好的人选。
太宰治和这个地方显得格格不入,他身上穿着破旧且湿淋淋的便宜外套,头发乱糟糟地翘着,半边脸都被过长的头发遮住,一身的河水腥味,鞋底脏兮兮的,弄脏了佣人精心打理过的地板,站在打扮体面的森鸥外身旁,犹如一根扎进眼底的木刺,猫嫌狗憎。
森鸥外不得不换上尴尬又有点隐忍的微笑。
医生顿了顿:“这是我家小孩,我顺便带他过来。”
他这样介绍。
种田山火头为此多看了太宰治几秒,直到少年不耐烦地侧过头,没有什么脏兮兮小老鼠闯进高贵屋子的紧张,更没有半分不自在——他和森鸥外很相像,细微之处的相像,言行习惯,举手投足,处处都是一起生活过的影子。
“太宰君,是吧?”种田山火头说。
太宰治手插在兜里,收了收下颌以示默认。
他挺久没回过这种地方,森鸥外的公馆是欧式的建筑,他跟了森鸥外这么多年,几乎都忘掉了自己曾经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忘记儿时他也在这种地方长大,森鸥外性格随和,心思缜密,不熟悉的人则以为他很好说话,和津岛议员是彻头彻尾的两个极端,在过分严苛的传统家庭出生的太宰治偏偏一身反骨。
于是回到这种地方的时候他略微恍惚了一下。
这场景其实有点好笑,两个成年人商谈着足以决定这个城市甚至这个国家走向的要事,外面守备森严,所有谈话都是机密,严肃且陈旧的空气填充在每一个角落,而太宰治坐在暖炉旁烤着火,时不时甩甩脑袋让自己更干爽一点,有他在一旁打岔,这个肃穆的庄重场合顿时变了味。
太宰治自然不会觉得森鸥外是在抬举他。
他只觉得无聊。
太宰治知道森鸥外的打算,医生对港口黑手党的野心从未避过他分毫,他听着森鸥外和种田拉扯,他听着森鸥外转述夏目漱石的构想,他听着森鸥外描述对横滨精妙的构建——太宰治捅了捅铜炉里的炭火,不置可否,索然无味。
太宰治甚至不觉得那是森鸥外的理想。
他只觉得森先生在做一门生意。
太宰治自诩是最了解森鸥外的人,毕竟他和医生一同度过的年岁最长最久,自以为深知男人温文尔雅的外表后是幅什么光景,常暗岛后,他对森鸥外愈发失了耐心,失了兴趣。平心而论,森鸥外和过去变化不大,失去地位财富不会剥夺他的教养,更不减损他的人格魅力。
只是过去的优点全都颠倒了过来。
曾几何时,太宰治最爱森鸥外的不在乎,男人的轻慢和随性是他选择森鸥外的开端,森鸥外太有教养,太过体面,哪怕太宰治嘲讽森鸥外太会装模作样,他对森鸥外也的确偏爱。
很简单,一切都在底线之外,一切都有分寸,他可以得寸进尺,肆无忌惮,反正森鸥外都不会和他计较,森鸥外总能兜得住,哪怕他身在万丈高空又恰好没带降落伞,他也能笃定森鸥外能接的住他。
现在体面成了无趣,干涉成了独断,年龄差距使得他在森鸥外面前没有平等可言,森鸥外看他犹如欣赏一颗尚未打磨的原石,男人依着规则翻云覆雨,于太宰治来说则是种居高临下,要说太宰治之前知不知道他在森鸥外面前身居弱势?
他自然知道,只是长达十数年的亲近蒙蔽了眼睛。
一直到常暗岛,他陡然唤醒早已木钝的记忆。
原来森鸥外也可以对他不好。
森鸥外当然可以对他不好。
太宰治不想站上和森鸥外的博弈台,他天然就站在森鸥外的阵营,森鸥外要他当证人,太宰治毫无异议,太宰治听了几个小时的废话,一出门就迫不及待想跑,又被男人拎住后领,半无奈地警告:“等我把事情办完。”
“森先生!”
“没得商量。”
太宰治失望地拍开森鸥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站在男人身旁,并肩而立,忽然嗅到一点若隐若现的铁锈味,他略微皱了皱鼻子,仔细打量森鸥外,最后视线聚焦在男人西装衣袖处的一小块深色,伸手扯过医生的手臂查看,没头没尾地责问:“你受伤了?”
“什么?”森鸥外愣了一下,这几日各种袭击和清洗都太多,他对血腥气息早就不再敏感。
“不是我的血。”男人抬起手,轻描淡写地用拇指蹭了下那块布料:“发生了点小冲突。”
太宰治没作声,看森鸥外不着调地叹息自己一天天都没个休息的时候,工作要人命,给人打工更是要命,好像他没有眼都不眨地割开敌人的喉咙,望着自己的监护人脸上隐约显露出疲色,太宰治又将唇抿紧了些。
森鸥外见着少年态度软化,抬手揉了揉对方的头顶,这些天太宰治受了不少苦,以前被他好好养着的小孩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男人稍微站直了身体,用多年前答应给太宰治买冰淇淋一样的口吻,
“很快了,马上就好。”
“……”
“我保证?”
三天后,森鸥外用手术刀切断了港口黑手党首领的脖子。
半夜三更,太宰治困倦得要命,用力大睁着双眼,眼神空洞,动脉血液激射到壁纸上,太宰治困得连点反应都欠奉,森鸥外回过头要他守好自己的本分,倒是令太宰治清醒了不少。
“森先生。”他有点刻意地抗议:“我还在生长期。”
港口黑手党首领易位,自然免不得一番清洗,首领——现在已经是先代首领,先代首领去世的同时,接连不断的枪声就在努力向顶楼靠近。靠近、消弭、再靠近。
森鸥外见多了大场面,面对这点阵仗挑下眉都欠奉,太宰治不畏死,倒是害怕受折磨,这岁数的少年,再冷静也不免会有些心跳加速,只是监护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他绝对不会死在这。太宰治是这样笃定。
少年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走出卧室,走到那间有着落地窗的办公室,从办公桌旁扒拉出一张狭小的软榻,拎走医生的白大褂当作被单。
一夜无梦。
*
白濑站在河岸,这时候他本应该按照中原中也的请求,去调查荒霸吐,可他却在第无数次查看太宰治跳进去的那条河,那天太宰治轻飘飘地跌入湍急的河水,转瞬消失不见,事后他向中原中也解释,他一无所知,只是恰好撞见太宰治吃饱了撑的,要去自杀。
但事实他甚至不敢向中原中也解释分毫。
他和太宰治在河岸发生了肢体冲突,以至于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是杀死太宰治的罪魁祸首,白濑不喜欢太宰治,又或者说,不喜欢的程度太轻,憎恶才更加准确。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也开始不喜欢中原中也,他想了很久,必定是因为中原中也和他的初见彰显出对方的怪物本质,白濑不觉得自己嫉妒中原中也,是他把中原中也捡回羊组织,如果没有他,中原中也早就因为不会进食饿死在街头——所以你太宰治,凭什么那样看我?
他最憎恶的就是太宰治看他的眼神。
那种了然的、看透一切的眼神,白濑自己也承认对中原中也的心思并不单纯,他惧怕中原中也,伴随着羊组织的繁盛,他愈发惧怕失去中原中也的未来,这个脆弱的组织全然依附在中原中也绝对的武力值之下,他时不时就会和同伴谈起是如何将中原中也带回组织,太宰治来了之后,他却只谈过一次——
就那一次,太宰治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那不是什么厌恶反感的眼神,只是像看路边不值得投以目光的石头,他觉得自己被看穿了全部想法,惴惴不安地提防着太宰治揭露他的真正面目,他确定那一眼太宰治正在站在高处审视他的灵魂。
什么都没有。
太宰治只是看了他一眼,继而兴致缺缺地侧过脸,露出浮夸的笑容对着中原中也做着撒娇一样的举动。
他被太宰治注视时,后背一刹那渗出冷汗,如堕冰窖,但当太宰治什么都不做之后,他反而恼怒起来,他回想起太宰治刚被捡回来时的景象,一身磕了东西的烟味,连件御寒的外套都没有,就这样一个人,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另眼相看,值得中原中也耗费大把精力在那人身上?
好在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