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孤烛异乡人

63、第 63 章

　　糖葫芦二十的时候，一直在军队里，她至今也不觉得从前的生活有什么好处。
　　偏偏还总有人问起来，被问得不耐烦了，别人就说她是恼羞成怒。
　　在我面前，糖葫芦是不介意承认的，在别人面前，提起来，她都感受到被羞辱。
　　和一种时刻都在警醒提示她无能的无力感。
　　“你从哪里来？”
　　糖葫芦说：“我从孤儿院来。”
　　她是一点不忌讳的，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用得着繁文缛节。
　　私下里有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炮仗筒。
　　筒和唐有些相似，炮仗就是说她的性格了。
　　也不知道怎么的，她从前还挺温和的，就算是不待见谁，也能温和得好像一口温泉水，半点火星气没有，喊起她的名字，好像嘴里含一口温温热热的温泉蛋蛋白，点火都只能自己熄灭的那种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物极必反的缘故，她上次都不这样。
　　虽然温泉蛋很不错，但我还是更喜欢喊她糖葫芦。
　　好像喊着喊着，她整个人都能甜起来似的。
　　我是可以自己给自己随时找点吃的，糖葫芦当然也不例外，毕竟也是属于食物的范畴之内，可是，她在那边过艰苦日子，我一边跟她说话，一边嘴里含颗糖葫芦，怎么想都怪怪的，好像故意馋她似的。
　　天地良心，没有那个意思。
　　所以，如果不是心里不太舒服，我是不会在和她交流的时候吃东西的。
　　就算我心里不舒服，也不会是因为她让我不高兴，我对她生不起气来，要说，只是因为看见她过得不好，以前还可以幸灾乐祸，现在我总不能看着自己的朋友难过难受，自己在边上高兴吧？那不是变态，那是不配作朋友的。
　　我才不要。
　　既然说定了是朋友的，那她休想轻易把我甩了。
　　我可就这么一个朋友，多半个都找不出来，要是她不理会我了，我也不能干什么。
　　现在也只能说说话，看看她，每次想到这种地方，我就觉得自己无能透顶。
　　无能为力从来不是个好词，用在哪里都不是好事。
　　难过……
　　她知道我能看见她，想找我说话的时候，会主动找机会独处，还会说：“快点，快点，我想跟你说话，你在不在？我要听你的声音。”
　　我叹着气连接过去，能量储备迅速消耗，越发熟练起来，只是维持连接还得费点精神，听见她的声音突然脚踏实地似的落在身边，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不开心？正好，我也不开心，咱们一起啊~”
　　糖葫芦的嗓音有些沙哑，好像感冒了，我仔细看她的脸，她恐怕是在发烧，不过人人发烧的时候，看起来的症状都不一样，糖葫芦发烧的时候，她就是红着脸，兴奋得过了头的样子，不知道的，兴许还以为她是临上场给自己磕了药。
　　这种时候，她比平时都更活泼放肆起来。
　　我说：“你还是多喝点水吧。”
　　糖葫芦笑眯眯轻声说：“知道，知道，我就是想找你说话，之后再去喝水吧。”
　　我问：“你在干什么呢？”
　　糖葫芦作惊讶状，睁了睁眼，又弯着两只眼睛笑道：“你还不知道？之前，你要是看见了，应该知道才对。”
　　我叹气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虽然看着，总有不留心的时候，我一向是只想看着你的，哪怕不听不想不记，只要看着你的脸，我也高兴。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什么别人？”
　　糖葫芦很高兴的样子，很轻很轻笑道：“你说好听的话可真是讨人喜欢，是不是数蜜蜂的？专会偷吃蜂蜜~”
　　她是口干舌燥的，大概是因为任务的缘故，一时不能喝水，只能忍着，她忍耐的时候，我看着，倒像比平时更好看了，只劝了一句，没有多提。
　　她最近又多了一个小习惯，说话的时候，最后一个字特别轻，尾音不是上扬就是下压。
　　总有点隔空撩拨人心的意味。
　　我望着她笑道：“你都不担心自己那张脸要是坏了之后，我就不喜欢你了吗？到时候，我就跟你绝交，再去找好看的朋友，天天看着别人，天天跟别人说话。”
　　糖葫芦笑道：“我是一点不担心的。”
　　我假意闹道：“你不在乎我了，我还是不是你唯一的朋友了？你这么不喜欢我，为什么？你已经想好以后弄坏自己跟我绝交了吗？呜呜呜——”
　　糖葫芦笑道：“好了好了，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胡说。”
　　我不假哭了，歪着头看她，一只手撑着下巴，说起来，还是跟她学的：“我说，你这个样子，我会很没有成就感的。”
　　糖葫芦不出声地说：“那你乖乖的，我永远只要你这个朋友，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想笑，又怕自己这个时候控制不住拟态，笑得太恐怖，几次三番勾起唇角又强行控制自己，唇角终于落下去，来来回回，像个游乐园里的月亮船，领了票就开始前前后后晃起来。
　　我还是很高兴，只是这种高兴藏在心里，一时又出不来了，好像藏了一颗棉花糖，好像小时候买了一盒冰糕藏在书包里还要去上学，不能在教室里吃，藏起来，不希望被别人发现，小心翼翼，过了好几节课，到了放学之后，打开书包低头一看，夏天太热，书包太闷，冰糕早早化开了。
　　只能在书包里找到化开成一滩的褪了色的颜料似的印记，再没有别的了。
　　冷气跑了，吃的也没有了。
　　之前多高兴，现在就多茫然。
　　怎么就没有了？
　　我叹了一口气，一时竟然还高兴不起来了。
　　她完成任务之后，一身是血躺在地上喘气，听见我叹气，眨着眼睛想说两句，新鲜的血从头上滑下来，落在眉毛里，凝结成血痂，又有新的血液落下去，铺开在眼睫毛上，又落下去，掉在眼睛里，她使劲眨了眨眼睛，眼中流出生理性的泛着血红的眼泪。
　　眼泪是透明的，从眼睑里落下来，在脸上的血液里钻来钻去。
　　我看着就心疼，皱着眉头，想叹气，又想：她这样，我出声只怕分散注意力，别让她觉得我是在嫌弃了。
　　我就一声不吭了。
　　心跳倒是一如既往，从这边透过镜子，穿到那边。
　　我把自己的声音降下来，尽量让自己安静些。
　　她还是想笑，只是浑身的伤都在痛，现在还不够安全，她没到地方，没有治疗，还得自己抗一阵，笑的时候，那些伤真正牵一发动全身，看起来痛极了，还得保持安静，敌军在外面，不说近在咫尺，也是逐渐靠近了。
　　她说不出话了，安静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只有口型：“放心，别怕……”
　　我皱着眉头在心里叹气，不知怎么的，两眼流下眼泪来，一时眼前模糊，看都看不清楚了，我抹了一把脸，不敢出声，心想：我才不怕，明明、明明是你看起来就要死了，怎么、怎么还叫我放心得下？！
　　呜——我想哭，我不想！
　　敌军离开了，她侥幸捡了一条命，还是回去了。
　　回到大本营的时候，人就昏过去了。
　　好几天发高烧，治疗舱都进了几次，好不容易才醒过来。
　　她第一句话就喊我：“我想，听听你的心跳，好不好？”
　　身体没恢复好，没出声，只是口型，我开了连接，心里止不住叹气。
　　糖葫芦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眨着眼睛想了想，翻身坐起来，浑身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坐在床边，闭上眼睛，安静了一会，觉得自己休息好了，又睁开眼，好半天才说：“你没事吧？”
　　有事的是你自己啊！
　　我忍不住又开始掉眼泪，心里骂道：人类的拟态就是有问题，动不动就出眼泪，肯定是又坏了。等我抽空就去检查。
　　糖葫芦对我说：“我想，总不能白来，既然来了，又在这里，顾不得别的了，虽然对不起那些敌人，可对敌人手下留情就是对自己起杀心，现在两边是一边倒的情况，敌军就要打进来了，这是世仇，每天死那么多人，到时候，无论哪一边战败了，新仇旧恨没有不一起算的。”
　　她喘了一口气，慢吞吞垂着眼发呆，她发呆的时候，大概就是心里不平静的时候了。
　　我听她叹着气说：“我没有本事，不能在人类里改天换地，做不了领袖，也没有那样大的野心。
　　我想，以我的能力，最多只能做到两边平衡，只要两方势均力敌，大家大概能有点平和的日子可过，熬一段日子，时间是最有办法的。不怕恨多，就怕时间不够。
　　我肯定没有那么多时间，也就是想，再对你说一句。
　　我现在这样，再多也不行了，我又不能投敌叛逃，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己方溃败，事情我虽然都知道，也免不得要昧着良心，只护得住我自己就够了，我要活，这一片地是让不出去的。
　　事到如今，我在敌军那边也没有好名声，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