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高校》斯文天许

24、骸骨

　　细雨绵绵，奚风漆黑睫毛上挂了一层水珠。

　　身后是白色的墓碑，他一身黑衣站在翠绿色的草地上，沉默地看着眼前美艳至极的女人。

　　“你不认识我？”沙蕊优雅地站在那里，正红色的唇膏让她看起来性感又大气，“也对，毕竟死后的世界要绝对保密，不然人间会乱了套。”

　　她莹白的纤手熟练地弹了弹烟灰，绛红色指甲像片片小瓦，举手投足魅惑无双。

　　看到她弹烟灰的小动作，奚风脑海里产生一缕既视感。

　　“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你。”

　　时隔三年，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早已淡去，死而复生的奇迹也仿佛是他记忆错乱，眼前撑着油纸伞的红衣女人再度唤醒了他尘封在心底的熟悉感。

　　“让我猜猜，你这几年不谈对象的原因，”沙蕊停顿了一下，把伞搁置在脚边，抬起眼眸轻笑一声，“是不是在等一个人？”

　　奚风情绪很淡，不愿多谈：“或许吧。”

　　他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高矮胖瘦，年龄职业，甚至连名字都不清楚。

　　但他就是想等，一直等下去。

　　直到……直到死亡么？

　　他自嘲地垂下眼笑了笑。

　　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想法，沙蕊红唇翘起，饶有兴趣问：“如果见到他的代价是死亡，你愿意吗？”

　　奚风安静地站在墓园里，苍白的脸庞被雨水淋湿，五官深刻分明。

　　他戴着兜帽，水滴从下颌汇聚，像一具冷漠的雕塑。

　　少顷，奚风哑声问：“他是谁？”

　　修长手指摸过身旁的石碑上缘，沙蕊声音蛊惑：“你的爱人。”

　　“我和他为什么分开？”

　　“谁知道呢，我也很好奇，或许是因为……”沙蕊看向他身后的墓碑，想说出一种可能，又否定了内心的猜测。

　　毕竟审判长的心思，谁能猜透？

　　雨丝落在她凝白的肩膀，勾勒出身型的轮廓，裙子竟然是干的，垂坠感十足的真丝面料随风轻拍在膝盖上。

　　沙蕊望着奚风，低笑：“看你这么着急，不逗你了，我就直说吧。”

　　奚风：“……”

　　“二十岁那年，你死于车祸，在那个世界遇到了前世的爱人。他的身份是阴间的审判长，何肆。或许是为了让你照顾这一世的外婆，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违背了高校宪法，更改了你的死亡记录。你从人间醒来，把那个傻男人忘了。”

　　奚风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沙蕊的语速不疾不徐，“万重山联合隅安校长召开三区会议，对何肆做出停职七个月并剥夺三年审判权的处分。”

　　“后来呢？”奚风轻声问，“现在三年过去，他还好么？”

　　“情况不太好。”沙蕊摇头。

　　“……”

　　“十九区政权发生了动荡，黎浪取代了万重山的位置，高层内部大换血。黎浪上任后，单独找何肆见了一面，之后审判长就失踪了。”

　　沙蕊冷静地观察眼前的奚风。

　　死亡对一个活人来说是未知的恐惧，她不确定忘记一切的奚风，会不会答应放弃生命，去寻找一个记忆中毫无印象的人。

　　纵然他们曾经轰轰烈烈相爱过。

　　灰白的云低压，雨丝落在嫩绿的草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奚风没说话，沙蕊也保持安静，指尖的烟快烧到了尽头。

　　“你愿意，”奚风慢慢抬起眼睫，语调平缓，“帮我个忙么？”

　　沙蕊蓝色的眼珠缩放一瞬，已经猜到了奚风的想法。

　　自杀是万万不能的，像何肆一样拜托她去档案室更改死亡日期，又会连累到她受罚。

　　所以唯一的办法……

　　“杀了我。”奚风冷静地说。

　　细雨随风飘荡，沙蕊夹着烟愣了一会儿，半垂眼睫，笑了起来：“早知道叫上虞仁一起来了。”

　　酷哥浑身上下都符合她的品味，她还真下不了手。

　　·

　　梦中的岛屿出现在眼前，奚风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伸手摸了摸脖颈，本该断裂的喉骨悄然愈合，他低笑：“下手够快的。”

　　沙蕊弹了弹烟灰：“无他，唯手熟尔。”

　　看见审判员沙蕊，沿路的站哨警安低头放行。

　　沙蕊带着奚风走到审判中心，来到何肆的办公室门口。奚风心领神会，推开门走了进去。

　　尘封的记忆涌了上来。

　　室内的布局和摆件无一处不熟悉。

　　奚风的目光从书架、办公桌、沙发上一一扫过，在浴室的磨砂玻璃门上停留几秒，走进休息室。

　　空无一人的大床上，似乎还能看到两具纠缠的人影。

　　奚风想起离开时的画面，在床前安静站了片刻，拎开一只枕头，找到了他顺手塞在底下的骨刺。

　　“花孔雀。”他看着华丽的刀，“自作主张，早晚跟你算账。”

　　沙蕊在外面倚着墙抽烟，看见奚风走出来，直起身子：“目前只确定何肆在鬼门里，但饿鬼地狱是禁区，黎浪不会同意我们下去找人。”

　　奚风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清透的玻璃：“无所谓，他早晚都得死。”

　　沙蕊差点被烟烫了手，蓝眸内浮现一丝错愕，好似看到了当年的秀秀。

　　犹记得上百年前，陇州分校的某位区长饲养了一只梼杌，不长眼伤了何肆的手，秀秀把那只凶煞撕咬得骨头都不剩，方圆万里的鬼魂从此见了何肆就抖。

　　秀秀也因此有了一个外号：鬼见愁。

　　沙蕊发呆的功夫，茶水间里走出一位哼着歌的年轻人，看见奚风，瞪大眼睛：“女王大人，你还真把这位祖宗给请回来了？”

　　“嗯哼。”沙蕊笑笑，给奚风介绍，“他是秦寿，经常请假出去玩，你一般见不到他。”

　　秦寿拽了拽领带，朝奚风伸出手，故作深沉气泡音：“我是二号审判员，奚先生，久仰大名。”

　　奚风轻飘飘和他握了一下：“我认识你。”

　　秦寿顿时一愣：“你认识我？”
　　奚风：“我看过你写的书。”
　　秦寿：“你看过我写的书？”
　　奚风：“……”

　　“如果你们说的是那本鬼都不看的厕所读物，还是回来再聊吧。”沙蕊撩起开叉的红色裙摆，拔出绑在大腿上的枪和刀，扔给秦寿一把，“今天是清明，亡魂魍魉回人间的日子，鬼门大开一整天，叫上柳泽川和虞仁，我们趁机混进十九区，尽快找到何肆。”

　　秦寿：“奴才遮。”

　　……

　　和沙蕊料想的一样，巨大的鬼门畅通无阻，没有精怪看守，值班警卫也疏于防范，凑在一起闲聊。

　　半小时后是换班的时间。

　　下一轮的值班员还没来，警卫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回人间探亲，留下一个新来的在原地看守，勾肩搭背走人。

　　新来的值班员哈欠连天，聋拉着眼皮打瞌睡，后颈一阵钝痛，没喊一声就晕了过去。

　　奚风冷冷淡淡收回了手。

　　鬼门外，柳泽川假模假样鼓掌：“挺利落的啊，就是和秀秀比起来，还差那么一点。”
　　嘲讽不够，他还伸出拇指食指捏了一下。

　　虞仁知道柳泽川故意找奚风的不痛快，出声提醒：“小川，注意场合。这里是十九区，我们没递交申请就闯进来，被发现是要受处分的。”

　　柳泽川冷哼一声，“行吧老虞，他们三个一起，咱俩走一块，我可不想保护这位人间的娇少爷。”

　　“酷哥，你认为呢？”沙蕊扭头。

　　奚风没有异议。

　　沙蕊：“那就兵分两路，你们走畜生道，我们去饿鬼道。”

　　秦寿把沙蕊拉到一边，小声咕哝：“沙姐，就算奚风是秀秀的转世，可他现在是个普通人啊！鬼门里处处是凶险，万一缺了胳膊少条腿，何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对上沙蕊的眼睛，他严肃补充：“和我。”

　　沙蕊往奚风那边睐了一眼：“看到他手里的骨刺了吗？这把刀，除了何肆，目前我就只见他能驾驭。”

　　十九区的新任首领黎浪，曾经也是少见的美男，他让工匠园的柳工锻造了这把刀，因使用不当被刀刃割伤了脸，不得不蒙着面见人。

　　黎浪认定这是不祥的凶刀，居心叵测地送给了何肆，却完全没料到，那把刀在何肆手里温顺得像一把普通的刀。

　　黎浪性格阴郁，最在乎的就是那张脸，自己珍藏的宝刀阴差阳错跟对了人，他心怀不甘，毁容的怨恨也牵强附会在何肆身上。

　　“怎么可能？”秦寿难以置信。

　　骨刺发出阵阵嗡鸣声，奚风低头一看，刀尖颤动的频率越来越高，某个方向如磁铁般牢牢吸引着它往前冲，几乎让奚风握不稳。

　　“我知道花孔雀在哪里了。”

　　奚风看向瘴气中遥远的橙红色天空。

　　那是烈火焚烧的饿鬼地狱，孕育人面蚰、蝾姑的母体，十九区最惨烈恐怖的地方。

　　怨鬼凄厉哀嚎，火焰经年不灭，无数恶灵精怪在灰黑色的雾气中窜逃。

　　何肆赤.裸上身，手腕被一左一右吊了起来，身上只穿一条黑色长裤，跪在乾坤阴阳冕的盘眼上。

　　他微垂着头，薄唇轻抿，灼灼迸射的火星吹拂着他额前的乌丝，肩背结实的肌肉被汗水洗过，灰色的眼睛早已看不见天光。

　　耳边亡灵飘荡，奇形怪状的人头虫身爬来爬去，却没什么活物敢接近他半步。

　　因为饿鬼地狱里的大半活物已经被他杀光了。

　　走两步就能看见难以辨别的尸魂鬼魄，火烧万年而不灭，腐肉遍地，腥臭熏天。

　　黎浪戴着防毒面罩，被一群下属簇拥着走过来。

　　这些人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生怕沾上一丁点变异虫怪，惜命得很，也害怕得很。

　　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何肆只身一人闯入火海，徒手杀戮千万恶灵的震撼场面。

　　万重山离奇暴毙，首领黎浪甫一上任就清除旧党，拉拢隅安校长弹劾审判长。

　　一开始何肆根本不把这点小打小闹放在眼里。

　　直到黎浪带着半包骸骨，找到了他。

　　“想要另一半？好啊，那我告诉你，你心上人的骸骨在饿鬼地狱，看你能不能找到他喽。”黎浪笑得分外开心，瞳孔深处闪烁残忍的光。

　　他想借这个机会，不费一兵一卒就除掉何肆，结果也如他所愿了。

　　就算是最强的审判长先生，也终究做不到心无挂碍，无情无欲。

　　为了寻找心爱之人的骸骨，让他的灵魂得以安息。
　　他站在火焰冲天的崖壁上方，望着眼前最惨烈的景象，面不改色跳进了饿鬼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