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空】渡心》Natsukiyou

25、第二十一回 人秉七情生六欲 五感六识亦关情

　　滴答。
　　那是水滴自计时的滴漏中滴落的声音。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殿上的人在一个接一个倒地。坐以待毙不是办法，破局之法唯有杀了她。
　　纵有通臂拦路，也只能就此一博。
　　鲛女看穿了他的意图，手持匕首直抵着唐三藏的咽喉，“来啊，看看是你快还是我的刀快。”
　　孙悟空手上用力握紧金刚棒，目光扫过大殿，心中暗暗盘算着对策。
　　八戒和老沙方才被万妖女王绑了，这殿上除了这女妖的人，便是被她控制的人。师傅在她手上，通臂又失了神智。
　　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他。
　　“你即便杀了我又能怎样？”鲛女笑得疯狂，“孙悟空，我死前会拉上唐三藏垫背，我死后，龟丞相会上天宫参你抢夺宝物杀害东海龙王全家。”
　　“殿外海族看见了你闯进东海龙宫，你再看看这满地尸首，哪个会不信是你孙悟空干的。”
　　鲛女冷眼旁观着暴怒之极却又对她无可奈何的孙悟空，她根本没有给孙悟空选择。
　　你选通臂猿猴，我便将唐三藏分给众妖吃了。你选唐三藏，我便让通臂猿猴杀了唐三藏。
　　“你以为你有得选吗！”
　　杀戮还在继续，快没有时间了。
　　孙悟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鲛女既然是有意找他报复。那么无论他选择了哪一个，都应是死路才是。她法力低微，全靠法宝设计。烧月光宝盒是在断他后路，控制通臂大抵是想靠他防身。若是能找到时机，一棒打杀了她，师傅就可以安然无恙。夺走她手中石头，通臂也就能恢复正常。
　　“没得选又怎样？”
　　打定主意后，孙悟空执棒就向鲛女打来，如料想一般，鲛女控制通臂上前拦他。孙悟空边和通臂打斗，边有意向殿上移动，手上招架着，分出神来意欲伺机而动。
　　可他到底法力尽失。
　　只听得清脆一声，金刚棒脱手而出，肩上忽而一重。孙悟空顺着压在肩上的擎天柱看去，通臂那双眼睛深邃地幽不见底，却又冰冷至极，无波无澜。
　　“通臂。”
　　“主人，制住他了。”通臂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声音毫无波动。
　　“孙悟空，别白费力气了。你既然不选，那就我来。”鲛女笑着开口，轻飘飘地抛下决定，“就让通臂猿猴杀了唐三藏吧。”
　　“你！”孙悟空见通臂真的听她命令向唐三藏而去，急忙抓住他的手，阻拦道，“通臂，你清醒过来啊。你不能受她控制。”
　　通臂似是听进了他的话，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身看他。
　　直指而来的擎天柱转瞬击溃了孙悟空心中萌生的幻想，麻木而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在耳畔响起。
　　“阻拦主人者，杀。”
　　“你说什么，”眼前的通臂完全不认得他，眼中尽是对他的杀意。孙悟空五味陈杂，鼻头蓦地一酸，眼眶跟着发红。猛然一拳打向通臂的鼻梁。
　　通臂抹了把鲜血，攥着拳就要打回来，忽又放了下来。
　　“孙悟空，” 鲛女的声音恰不当时地响起，如同一盆冷水再度浇灭了那渺茫的希望。“我再给你一个选择。动手杀了他。”
　　“或者看着他杀了你师傅。”
　　唐三藏见此情景，连连摇头。此女心思狠毒，看似是给悟空选择，却是步步意将悟空逼到崩溃。 “悟空，为师不会怪你。”
　　“闭嘴。”鲛女将唐三藏往前一推，使了定身法将他定住，桀笑道，“孙悟空，你要选哪个？”
　　选哪个？
　　师傅救他出五指山，对他恩重如山。上路以来更是对他悉心教导，引他向善，对他亦师亦父。此恩此情，他万死难报。
　　通臂是他胸腔中那颗石心百余年来的唯一悸动，追了他十万八千里，和他纠缠分合十余年，这份情，他又如何能舍。
　　哪个都不能选，哪个都不能放弃。
　　可他根本没有犹豫的余地。
　　擎天柱径向师傅而去，身体已经先一步替他做出了选择。
　　“悟空！”
　　“大师兄！”
　　温热的鲜血从胸前的伤口冉冉流出，孙悟空闷哼一声，吃力地抓紧擎天柱，手上使力抗衡着。费劲地抬起眼帘想要看清那副熟悉的面庞，心中不由得苦涩万分。
　　那日通臂也是如此漠然地将刀刃刺进他的身体，冷冷地看着他。他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扔到地上，伤口痛到麻木，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视线蓦然被水迹遮挡，通臂的面容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他的眼皮越来越重，越想睁便越睁不开，好像他的生命在飞速流逝，耳边各种声响嘈杂一片。师傅师弟焦急的呼喊，通臂不屑的笑声……
　　“通臂，你清醒一点……”孙悟空望向通臂，语气近乎哀求。
　　鲜血汨汨，浸透衣衫，擎天柱还在推进，不断加深着胸前的伤口。手上的力气，仿佛随之被一点点地抽走。
　　身后是师傅的性命，他不能退。
　　孙悟空闭了闭眼，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生生地将擎天柱从他胸膛拔出，温热的鲜血喷洒而出。
　　“我是悟空啊。”
　　他们成亲那晚，红烛高照，灯影朦胧。通臂握着他的手，珍而重之的在他耳边许下承诺。
　　“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忘记我的。”
　　鲜血溅到他脸上，似还有些落到了眼里。通臂不适地眨了下眼。再度睁开双眼，只见眼前的人，脸上是泪，胸前是血。他手中擎天柱正捅进那人瘦弱不堪的身躯，满目所及，是一片让人心惊的红。
　　对方悲伤的模样有些似曾相识，他心痛的无法言喻，头疼的欲裂。似有两种声音在他脑中不断交战着，一方高声叫嚣着杀了他，渐弱的一方则被绝望地压了下去。
　　他倏然一下松开了擎天柱，踉跄着退了半步，茫然地看着一地尸体，不由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脑袋。一阵眩晕感袭来，他定了定神，似乎看见了什么。
　　似乎是一个扎着马尾的人影。
　　恍如深陷一片黑暗之中，无边无尽的黑暗吞没着他的身体，封闭着他的五感，切断了一切，与外界相隔绝。
　　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不知身在何处，唯有个温柔的女声在一遍又一遍地蛊惑着，让他沉睡于此，不必清醒，永无痛苦。
　　直到隐隐约约一道微光闯进来，薄弱却有着要撕破黑暗一般的孤勇。
　　他终于听见耳边的声音，那个让他心痛不已的声音，锲而不舍地央求着他清醒。
　　那个忽近忽远的人影缓缓转过身来，歪着脑袋冲他回眸一笑，好看的眉眼弯起，漂亮的金色眼瞳中流转着耀眼的光芒，恍若漫天星河倒映其中，最抓眼的却是眼尾的一抹嫣红，摄人心魂般，只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眼睛。
　　那人头上的金箍忽而变成紫金冠，金甲红袍更是衬得其身姿颀长，肤白如玉。眉眼上挑，睥睨着满殿诸神，笑得张扬又明媚。世间万物都霎时失去了颜色，只因他在那里。即使他未曾看你一眼，便可夺走你所有目光。只因他生来就应是如此，众星拱月，万人追捧。
　　他曾逐月而去，那月也曾奔他而来。
　　陈年的记忆挣开枷锁，如潮水般涌来。
　　他是出家人，怎敢言情爱。
　　可他怎会因为寻常一眼而将一人悄悄放在心上，又怎会因为寻常一眼而记一个人整整五百年。
　　那一眼，原是一见钟情才是。
　　“悟空？”
　　他终于念出了那个名字，那个在他心间百转千回却不敢出口的名字。
　　他想起来了。
　　一场春梦，梦醒无痕，却让他看清了对悟空的心意。他之所求，此生所愿，早已不再是成仙成佛，而是悟空，只是悟空。他这人不信宿命，不服天命。凡是他想做的事，没有人可以拦；他想得到的人，哪怕逆天行事也要得到。
　　诚然，他如愿了。取经路上拉着悟空的手陪他玩闹，将隐晦爱意藏与那状若不经意间的一吻。月夜下也曾与他数星河，共他看流萤，小心翼翼地将入睡的悟空拥入怀中。
　　他一路历经千辛万苦，置生死于度外，只想求得一个善终，和悟空的善终。
　　可何为善终？
　　悟空不去取经，不成正果，和他相伴相守吗？
　　若是如此，那为何……
　　为何那双金眸的主人，此刻会在他面前无声地恸哭。
　　“你在犹豫什么！”鲛女唯恐通臂清醒，事情生变，命令道，“杀了孙悟空。”
　　那个温柔的女声越发尖锐起来，压过了耳边所有的声音，似是直接灌入大脑，控制着他的身体。
　　通臂重复着鲛女的话，望着孙悟空，手中重新握紧擎天柱，“是，主人。”
　　“通臂，你要杀我？”孙悟空注视着通臂的眼睛，“你刚刚记起我了。”
　　“孙悟空，他不可能记起你的。”
　　“闭嘴！”孙悟空冲鲛女吼了一声，低低地笑了出来，眼角泛着泪花。
　　原来这场情劫，不是他的。原来不是通臂会因他而死，而是要他死在通臂手里。原来，一直都是他想错了。他是天生地养的顽劣妖猴，通臂是弥勒佛座下神猴。他哪有如此大的颜面，让如来佛祖拿通臂的性命给他设难。
　　情深缘浅，不得善终。
　　孙悟空垂下眼帘，主动上前。
　　所有的温柔缱绻，情深无极，也恰应最是薄如蝉翼，见血封喉。
　　“通臂，这样也好。”他手握擎天柱，送进胸膛。忍不住又抬起眼，想再看看他。
　　他想他应该最后和通臂再说些什么，比如说像通臂最想听的我爱你之类。他之前总嫌太小家子气，推三阻四地不愿说给他听。如今仔细想来，他这一生还没正经和通臂说过爱你。
　　还好，还来得及。
　　“我爱你……”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压在心上有千斤重。直到说出口才发觉，那也就只是三个字。
　　那仿佛无孔不入的女声不断地重复着，催促着要他杀了孙悟空。他下意识的觉得不能去这么做，不能伤害眼前的人。那声音尖锐地刺耳，操纵他拿起擎天柱，握紧。
　　他越想反抗，头便越疼地要炸开般，好像要生生将他的灵魂撕裂开来。
　　“我爱你，通臂……”
　　孙悟空知道通臂听不见，可他就是想说，想一遍遍地说给他听。
　　大抵是因为，再也没有机会了吧。
　　擎天柱忽而被人用力抽走，孙悟空错愕地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眼前的突变。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忽而就落了下来。
　　通臂无力地屈膝跪地，对着他牵起嘴角，扯出一抹笑意，“悟空，别哭……”
　　“通臂！”孙悟空手足失措地将通臂抱在怀中，想用体温去温暖他的身体，用手去捂住那汹涌的鲜血。
　　可那只是徒劳，通臂的身子在他怀中越来越冷。
　　孙悟空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恐惧。
　　“我带你去找观音菩萨，观音菩萨一定有办法的……”
　　通臂眷恋地看着孙悟空，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擎天柱穿心而过，他已是没救了。
　　倘若要他被妖女控制而去伤害悟空，他情愿去死。他没办法摆脱控制，那就趁他还清醒的时候，让擎天柱一击毙命。
　　过往的一切如走马观花般在脑中一一闪现。悟空对他笑过许多次，也因他哭过好几次。就连最后一眼，他还在让悟空落泪。他的手早已没有力气抬起，只能对他牵出一个笑。
　　别……哭……
　　那笑应是比哭还难看吧。
　　他缓缓阖上眼睛。
　　好一个痴心妄想，不得善终。
　　鲛女未曾想到竟有人可以摆脱七情六欲石的控制，本以为胜券在握，如今通臂猿猴自裁，局势瞬间反转。
　　孙悟空一棒即可打杀了她。
　　那就趁孙悟空悲痛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她当机立断，抛出七情六欲石，直向孙悟空打去。
　　可七情六欲石这次，被唐三藏念起的经文挡住了。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八戒和沙僧见心经可以破解七情六欲石的法力，便跟着念起了经文，大殿之上忽而佛光普照，七情六欲石随之破裂，龙宫众人皆回复了心智。
　　“将军……”万妖女王一眼便在满地狼藉中看见了死去的通臂猿猴，又因着惧怕孙悟空而不敢上前半步。
　　梦魔见势不妙连忙趁乱逃走。鲛女见大势已去反而大笑不止，火上浇油道，“孙悟空，你那么痛，不若和他一起去死啊。”
　　“悟空。”
　　“师兄，你别上她的当啊。”
　　“对啊对啊……”沙僧说着说着噤了声。大师兄这个一点就炸的性子，竟是不哭也不闹，一言不发地抱着通臂猿猴的尸身，这也太吓人了。
　　良久，孙悟空终于放下了通臂。他站起身，召回金刚棒，转而看向鲛女。
　　“悟空！”唐三藏如何不知孙悟空悲痛万分，但若放任悟空不管，由着仇恨蒙蔽他的双眼，悟空必会堕入妖道。“不可杀生！”
　　金刚棒被掷出，狠狠砸入殿墙。孙悟空快步上前，掐住鲛女的脖子将她按到地上，手上收紧，“我告诉你，我想杀了你。”
　　“但我不杀你，我要你剃度出家，皈依佛门。”
　　孙悟空说罢松开了手，不再看她一眼。目不斜视地走向通臂，他要带通臂回家，回花果山。
　　“师傅，我不想去取经了。”经过白衣僧人身侧的时候，他说道。那声音听上去无悲无喜，可那脸上未干的泪痕却证实着，他应是悲痛的。
　　孙悟空在众人的视线里一步步走向通臂，又在众人的视线里抱着他一步步离去。

作者有话说

　　通通会完完整整地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