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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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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玄懿的脑中闪过很多个片段,无一例外都是一个人的脸——一个名叫阿兰的宫女,他见过她卑微的,讨好的,狡诈的,温柔的,志得意满的……还有憎恶的,狰狞的样子,她有无数张面孔,他至今也猜不透。
这么多年过去,阿兰的模样也已经模糊不清,可今晚他却不停的回想起她死前的那几天,她那双写满憎恨的眼睛让他重新记起了过去。
金瓦红墙的深宫中尔虞我诈屡见不鲜,玄懿从小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他的母亲,当朝皇后,在把守森严的宫中平白无故失踪了一个月,被发现的时候整个人倒吊在紫荆城楼的门前,灰头土脸,浑身破败,周身的血液顺着指尖滴落。
滴答——
猩红的血落进茶碗中,过路歇息的汉子惊的站起身来,朝上看去。旁边几桌的人也不由望向头顶,等看清后,众人都慌了神。
只见一个浑身缠着破布条的女人吊在上头,朝下的头正对着下方众人。
那汉子瞳孔震惊,被吓的后退一步,他看清那女人没有面皮,脖子连带整张脸的皮肤都被剥掉了,只露出血淋淋的血肉。
众人张罗着报了官,放下来的时候似乎还留着一口气,等玄懿赶到的时候,人已经咽气多时了。
他的母亲死前留下最后一句话是——陛下,陛下。
年幼的他满心满眼是对父母的孺慕和敬仰。
可女人的眼中似乎从来都没有他这个儿子,但是他愿意相信母亲还是爱自己的,所以悲恸到难以自抑,终日守在灵前,小小的身躯累到几欲昏倒,他从前的疑惑和不甘,都得到了解答,似乎冰冰冷冷的牌位才能包容自己,给予他一丝丝的怜悯和关注。
而他的父皇,骤文噩耗也只是掩面哀叹几声,不到半月就恢复正常,骇人听闻的事情就像是坊间流传的八卦,未得几日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无人提及,无人关心,也无人问候。
就连他的存在也逐渐开始被忽视,父皇不再召见他,太子之位有名无实,朝臣纷纷倒戈,众人都明白,皇后死了,萧家要开始败落了。
可他相信,父亲仍旧是记得母亲的,他只是太过悲伤不愿想起罢了,终有一日他会走出来,不再封闭过去。
他们终究是一家人。
*
天微明,盘坐在床上的玄懿睁开眼,额头沁了层薄汗,一夜未眠,它眼中也未见丝毫困意。过去的生活似乎犹在眼前,他将手上的念珠收好,整理床铺,打水洗脸,然后燃香炉,做早课。
参禅打坐是他这几年来做的最多的事,也是他最熟悉的事,这袅袅的檀香能让人心归于平静。
膝下跪坐着蒲团,口中低声吟诵经文,手中梆梆敲击木鱼的声音不停歇。
他想起了阿兰的葬礼。
——梆梆梆
随着木鱼的敲击,远处还传来浑厚的钟声,声声嗡鸣。
阿兰没有家人,死的时候惨烈,连具完好的尸首都没有,宫人私相授受的罪名可大可小,他给她下了最重的罪名,用了最重的刑罚。
行刑前几天他去看了她最后一眼,昏暗的牢房,泥泞的地面还有血刷过的痕迹,潮湿的空气腐臭的牢房,这是整个大梁最肮脏的地方。
她待着的牢房是这其中最脏乱差的一间,光秃秃的墙壁,连铺地的破褥子和蒲草都没有,间或夹杂着肮脏的秽物和尿骚味。
牢门被打开,她就缩在角落,头发长时间没清洗已经结成一缕一缕,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是浓烈的憎恨,紧抿的唇,鼓动的腮帮,像是下一刻就要咬上来,手脚脖子上都锁着铁链,手脚筋被挑断,连块像样的纱布也没裹,伤口因为没处理过生了腐肉,蛇虫鼠蚁都聚集在她身边。
围在即将死去的阿兰身边。
生和死一线之隔。
是幻还是真。
他想起小时候看到的奇异景象,他再一次问阿兰,“你是谁?”
“我是你妈!!!是你大爷!!!你不得好死!!!”阿兰突然疯狂挣扎着要站起来,猛地朝他吐吐沫,“我特么眼瞎了才选择你,薛宜你怎么不去死啊!!!啊啊啊啊!!”
“我要杀了你!!我会杀了你的!!你等着啊啊啊!”阿兰尖叫的喊道:“我特么有那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么折磨我!!!你等着,我一定会杀了你的!!!薛宜我草你大爷!!!”
让一个人说实话很容易,重刑之下,必有真言,这是一个快死的老太监教他的,当时他不解,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老太监狠心了一辈子,到老了心软了那么一回,就让人抓住把柄从高位上拖了下去。前脚喊干爹,后脚就恨不得踹上两脚泄愤的干儿子,让风光了一辈子的老太监落得身有残疾,中风无人照料的下场。
老太监教了他不少在这深宫中生活下去的招数,招招狠辣,无所不用其极,为了生存,为了利益,什么都可以出卖,什么都可以利用。
为帝者,孤家寡人,绝不容他人在枕侧酣睡。
不能心软,亦不能动心。
除了自己,这世上谁都不能信。
阿兰从一开始试图解释,到现在的歇斯底里,他全都看在眼里,可他知道,她没有说真话,哪怕到了现在,她也没有透露过一句有关她身份的真话。
比起她的满嘴谎言,他更在乎她对他是真是假,她所做的一切是否只是为了接近他,完成她不可告人的秘密,她背叛了他。
阿兰背叛了他,所以她要得到惩罚,而他要得到答案。
他再一次,再一次问道:“你到底是谁?只要你说我就放了你。”
“啊啊啊啊啊啊,我特么不知道,你是听不懂人话嘛?!!”阿兰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她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是想知道,就去死,死了就知道了!”
“你一直问有意义嘛!!我就是在和你玩游戏,懂吗兄弟!你杀了我吧!!我特么就是骗你的!!!我是个细作,故意接近你的,谁让你那么好骗哈哈哈,你不懂感情,怪我吗?!怪你爹吧,谁让他就是个疯子!”
阿兰突然诡异的平静下来,她问他,“想知道你母亲的事情嘛?我什么都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啊,你过来,我都告诉你。”
他当时也不知是处于什么心情,鬼使神差的走过去,俯下身看着脏兮兮的阿兰。
“我过来了,你说。”他道。
锁链响动,阿兰跪地朝他的方向膝行几步,“你的母亲啊,她是这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但是没人知道——唔”
阿兰猛地用锁链缠着他,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皮破血流,他一把将人推开,阿兰被推倒在地上,脊背颤抖,她笑了,唇齿上还染着他的血,笑的肆意妄为,说出了一句改变他想法的话。
“你母亲是个疯子,你爹也是个疯子,所以你也不正常,也是个疯子!疯批,懂吗?正常人不会理解你的!!一群疯子!去死吧!!”
阿兰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吼不叫,像是在叙述事实,又像是在挑衅故意为之。
他本来想的是,只要阿兰认错,说出真实的身份,他就让她活着。他可以养她,到她死为止。
如果可以,他们也可以回到从前,她会得到比从前更大的特权,他也会为了她去夺取更多东西,权势,金银亦或是皇位,他都可以。
她或许可以成为他的家人,像他母亲和父皇那样。
他捂着脖子上的伤口,离开了大牢。
三日后,阿兰会和一群私通敌国的叛徒一起被执行车裂之刑,城外行刑。
不得敛尸,不得大葬,死后尸首扔于山林,被野兽分食。
行刑当天,他未去现场,去了皇城中最高的城楼上,远远能看到城门前聚集了一群围观的平民百姓,大多是看热闹的人。
或许会有罪人的亲属在其中,他们会为他们伤心落泪嘛,他无所谓的猜测,可是叛徒,不会得到原谅。
行刑持续了一上午,从远处甚至只能看到一丝红色,那是多少人染成的颜色,其中就有阿兰的血。
大刑过后居然降了雨,有百姓欢呼,恶人得逞,大旱可解。
愚者欢呼,谋者亦欢呼,只是两者所祈祷的不是一件事罢了。
大雨过后,他去的晚了些,只在灌木丛中找到了阿兰的头颅,眉眼紧闭,脸无血色,脖子断口处被雨水泡的发胀,已经不再流血。
这样的她比醒着的时候,安静了不少,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就像母亲的牌位一样,她从今往后也不会抛弃他了。
南无阿弥陀佛——
梆梆梆——
白骨木鱼被轻轻敲打,玄懿睁眼,对上了黑檀木的佛像,扭曲的面容似乎对上了阿兰的脸。
自此,这世上再无人与他为伴。
智者知幻即离,愚者以幻为真。
何为幻,何为真,孰真孰假如何分辨。
这八年的参悟终究还是悟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