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凉·去国 ...

  •   但我并没有就此死去。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我仍然害怕,因为我差点就错失了一段和长安相濡以沫的岁月。当朦胧的意识渐渐回复到我身体中,我依稀看见一身素白锦袍,从眼前轻轻晃过,熟悉的声音温柔地唤着:“阿璟,阿璟……”然后,纱帐掀起,眼前渐渐明朗起来,我看到了长安那温和瘦削的面容。
      “阿璟,你怎么那么傻?”他痛惜地望着我,声音沙哑,缓缓地说,“怎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可以和你一同承担的……”我心中惊痛,吃力地冲破喉头的哽咽,才吐出两个字:“哥哥……”却迅速偏过脸,向着内壁,双泪交流。
      父亲和段夫人闻声奔进房来。我听见父亲在床前叹息、落泪,而段夫人执起我露在被外的手,含泪道:“傻孩子,你这是何苦,难道不能和我们商量么?那孩子,已经没了……连你的命都差点没了……”
      我的心房骤然紧缩。这一瞬间只是想,那孩子已经没了!这分明是我想要的结局,但此刻却忽然觉得,原本与我血肉相连的东西被硬生生地剜去了,心中竟是空落落的。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生中我唯一真真切切拥有过的。
      我又昏睡过去了。而再度醒来时,心中却添了几分笃定。因为似醒非醒之间,始终能感觉到床前那个不离不弃的身影。而当我轻轻唤了声“哥哥”,却看到那个影子忽然起了一层突兀的悸动。我心中一震,即刻明白那微沉的鼻息并不属于长安。而他亦渐渐回过脸来,我怔了良久,方能勉强道出:“天王。”
      吕隆眉间略有风尘仆仆之色,却很平静地问:“你好些了?”我于枕上轻轻点头,不知他是否看见,却听他语调一沉,轻声而严厉地质问:“阿璟,你竟然那么狠心?”我漠然道:“是天王逼得我狠心。”他即刻以凛冽的目光相迫,却又带着一丝无奈,叹道:“阿璟,那毕竟,毕竟是我的骨肉……”
      听得“骨肉”二字,我浑身一颤,清晰而战栗地接过了他的话:“天王何必痛惜呢?你富有四海,美女如云,儿女成群,又何必在乎这个孩子呢?天王从来不会缺少子嗣……”我含着恨意,回避他的视线。他忽然沉静地打断了我:“我的儿子,已经送到秦国去了。”声音里竟然听不出悲喜。
      原来短短几天内,形势又有了变化:凉国战败,吕隆不得已而向秦国皇帝姚兴求和,将胞弟、爱子、旧臣等五十余人送到长安去作人质。此后,秦兵方退。
      而吕隆竟仿佛全不在意,只缓缓说着前尘往事:“我的伯父建立了凉国,他很看重我,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让我做了北部护军。他晚年曾对我说,如果我的儿子都不中用,你要为我守住凉国。我即位之前,当我对皇位还没有那么热切的欲望之前,我就结识了宗先生。他告诉我,有朝一日,我会取而代之,拥有天下。你如今或许仍然不信,但有朝一日,你我都会明白,宗先生的预言终究会一一实现。”我忽然有些失神,一种茫然无端的空虚、困惑以及怀疑,蓦然攫住了我的身心。高贵如天王,抑或卑微如我,是否无论怎样挣扎、抗拒、逃避,终究不能左右既定的命运?
      我感觉疲惫,感觉无力,将要合上眼,却听吕隆问道:“阿璟,那日你扮男装去猎场,你怎么会有把握,认为我一定会帮你?”那么遥远的事,我需要回忆片刻,才能作答:“因为第一次,天王还是祈王殿下的时候,带宗先生来过这里,那次,你帮了我们。那时我想,我们对祈王是没有影响的,祈王也不是全心全意为圣上谋划,他甚至可以蒙蔽圣上……所以,后来在猎场上,我只能凭此冒险。”
      吕隆默然良久,正色道:“第一次,我要帮的不是你们,而是你。”我心中惊跳,却不敢去看他。他笑道:“那时我只是好奇,宗先生所谓贵不可言的女子究竟如何,也很欣赏你的锋芒,故而留个顺水人情给你。”
      我默不作声,却听他郁郁笑道:“阿璟,即使有预言在先,难道你真的以为我……”忽然却顿住了,隔了半晌,方轻声道:“阿璟,我接你进宫吧。”
      我只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而他的手亦随之探了过来,犹疑着想要握住我搁在被外的手。我却本能地抗拒道:“不要!”吕隆一惊,手在半空略略一窒,最终却还是轻轻地落在了我的手背上。我忽然想起那日猎场之外,我落马时,他握着我手腕的那一瞬间,竟恍然温暖而安心。而他此刻的声音里有一种落寞,却也有着我从未体会过的宁静和温柔:“阿璟,我没有恶意,难道你真的以为我……”却终究没有说下去。
      最后,他问:“你对我有什么要求么?我一定不会拒绝。”我想了想,方道:“我希望,从此以后,我们和姑臧城的百姓没有区别。”
      吕隆默然,却很快就应允了我:“好。”
      一个字的力度,已然使我相信,他不会食言。而临别时,他忽然回头一笑,此际笑颜,竟最是平淡无邪。

      吕隆果然是信守诺言的。不久,门外的侍卫悉数撤去。我们恢复了自由,也很快就听说,秦兵暂时退了,而南凉王秃发傉檀和北凉王沮渠蒙逊却接踵发兵。
      我的身体终于渐渐康复了。天气晴好时,我依然会坐在窗下绣花,膝上的日影晒得身上暖融融的,而长安依然会在身后凝视着我。一切如故,却又恍如隔世。
      终于,到了神鼎三年,后凉亡了。
      那日,我立于户限之外,外出归来的父亲面色凝重,正色告诉我们:“天王已向大秦姚兴请降。”我一惊,小心翼翼地和长安交换了一个眼神。父亲又补充道:“今日,天王素服白马,亲迎秦军于姑臧城外。”
      我听了却一言不发。这一年来,南凉与北凉不断侵逼,凉国国境除姑臧外,仅存昌松、番禾二郡之地。亡国已在意料之中。而姑臧城内谷价斗值五千文,民人相食,饿死十余万,但吕隆对我们,却始终给予丰衣美食,只是再不相见。又听说,为阻止百姓出城投敌,吕隆竟将他们尽数杀害,以致积尸盈路。
      他毕竟是残忍的,可终究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然,以他的傲气,又怎忍素服白马,军前乞降?
      我很久不曾想到他,此时却忽然想起他临别那一笑,平淡无邪的那一笑。人生啊,多少峥嵘岁月,难免起于平淡,归于寂寞,而最真的也只不过这一笑。

      吕隆请降之后,率姑臧城内一万户人迁往秦国的都城,长安。
      姚兴的秦国和凉国相接于东面。这是第二个秦国了,因为先前已有过氐人苻氏的政权,国号也是“秦”。当年,苻氏的秦国一度统一了北方。若不是苻坚败于淝水,也不会有吕氏的凉国、姚氏的秦国,以及慕容垂和慕容德相继建立的两个燕国。
      这一年,我十九岁。夹杂在东迁的长长行伍中,到底忍不住频频回望这座空城。此刻,我仍然伏在长安的背上,宛若儿时的流亡岁月。
      “阿璟,我们就要去长安了。”他的湛亮的目光中含有一种温柔而不安的憧憬。我并不知道将来的生活是否会有不同,而他的神色却渐渐明朗起来,我亦觉得心安而自在。
      “阿璟,你还好么?”
      “嗯。我为你唱歌吧。”
      而当我微微启齿而尚未出声之际,却有一道阴影从头顶掠过,紧接着,一记响亮的鞭子猝然抽了下来。长安的双腿蓦然一屈,却咬牙撑住了。
      一名秦国军吏喝道:“磨蹭什么?快赶路!”
      长安皱眉,待要怒目看他,却被我轻轻按着肩头,抢先说:“知道了。”我随后在长安耳边轻轻一笑:“哥哥,听我唱歌。”他亦已释然,含笑道:“好。”
      “居常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有那么一瞬间,使我混淆了,这究竟是九年前我们初来姑臧的途中,还是今时今日凉国覆亡后的离别?
      而蓦然之间,滚滚车辙却在我身旁停下。青布车帏随后掀起,马车内探出一张陌生的脸。双眉如剑,目光如炬,年龄实在难猜。他忽然问:“是你在唱歌?”那声音温和有力,一如他的面容,线条干净而硬朗。我微笑着点点头。他注视了我一瞬,那车帘又轻轻地放了下来。
      继续走下去,我依然唱着旧时的歌。我们并没有议论这位奇怪的陌生人。少顷,却有一名士卒牵了匹马过来,躬身道:“如果姑娘步行不便,可以骑这匹马。”
      我愕然。长安却什么也不问,只欠身道:“多谢。”

      我们到达长安的时候,正是秋风瑟瑟,落木无边的季节。
      我在路上又病过一场,遥遥望见这座巍峨的城池时,段夫人忽然滚下泪来,而长安只是缓缓抚摩着腰间的金刀,久久无言。
      我们很快就被安顿下来。像所有从姑臧城南迁的遗民一样,我们成了秦国的子民,在天子脚下,在逼仄简陋的寻常坊间被安顿下来。我父亲做了中书省的门卒。
      而我们很快就明白,日子并无不同。长安的天,其实与姑臧并无两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