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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凉·死别 ...

  •   当我依礼下拜而复又起身时,我看到吕隆眼中有一刹那失神。他低声道:“你终于来了。”他唇边似有微笑,然而更深的却是一种释然的神情。这使我微感诧异,但他眸中漆黑深邃,仿佛又有一丝胁迫的意味,却令我无暇细审,亦不敢正视。他只笑道:“别来无恙?”我亦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阿璟……”沉默半晌之后,他忽然唤我。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渊源,以致于这声“阿璟”亦未尝使我觉得唐突。我静静地望着他,有些恍惚。他却忽然笑了起来,音声朗朗,意气如云,甚至带着几分恣肆,几分落拓:“阿璟,你料到今天了么?你说得不错,吕纂确实不是我的对手。他是我兄长又如何?我看着他的头被切下来,木偶一样被我玩弄于鼓掌间。杨皇后百般哀求,我才还给她,让这个对他死心塌地的女人将它埋了吧!”杨皇后倒有姿色,吕超看上了她,我让杨恒劝她改嫁,她不肯,就上吊了。阿璟,你说,她是不是很傻?”
      他锋芒毕露,近乎宣泄。而我久久无言。听说吕隆即位后,杀豪望以立威名,以致内外嚣然,人不自固。然而,这何尝不是为了抵御内心深处的虚弱与恐惧?此刻,他的笑声中亦渐渐有了几分悲凉的况味:“阿璟,我杀人如麻,你也怕么?”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会的。任何人都会害怕,哪怕陛下握天下权柄,天子斧钺。”
      吕隆闻言微微失色,转瞬却朗然一笑:“那么,阿璟,你看我大凉国祚如何?”却是戏谑的口吻,仿佛这并非他的国,他的家。然而,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即刻便大笑起来:“我也知道不能长久,但一朝君临天下,却也不枉此生了!”
      我心中一惊,记得曾经的他,骄矜深默而颇有几分郁勃之气,是何时变得这般敏感,这般脆弱?而我当时并不知道,此时,战火已经烧到了姑臧城外。待我回过神来,却愈觉悲悯,为他,为长安,为我自己,为这已然预感到却始终不可把握的宿命。
      我定了定神,方道:“陛下既然如此洒脱,又何必苛严为政,以致草木皆兵?我们又何曾威胁到陛下一分,却也值得将我们软禁起来?”
      “你……”吕隆忽然怒道,“我要软禁的,只是慕容长安一人。你和你父亲尽可以离开。你可以选择!”我低头不语。吕隆沉下脸,道:“你说我残忍也好,害怕也罢。我连亲兄弟尚且不信,何况白虏!”
      “白虏”二字,再度提醒着了我,长安是鲜卑慕容氏的后裔。我屏息静气,而吕隆面色青白,勉强自持,尚不能控制心头的震怒与不屑:“三年前,慕容德迁到滑台,号燕王;我即位前夕,慕容德东迁广固,正式建国。我不能不防着……”这些是我从前未曾听说过的,但我知道慕容德是长安的亲叔叔,心上不由得一震,待要抓住某一个念头,吕隆却忽然顿住了,随后突兀地问出一句:“你很想嫁给他?”
      我心慌意乱,只觉得面颊发烫。而吕隆的声音,却清晰而斩截:“我会在他娶你之前,先杀了他。”
      为这一声所惊,我猝然抬头。他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地说:“阿璟,我本可以在即位之前娶你,但我说过,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就是觊觎这个位置,也不会利用所谓的宿命,更不会依靠一个女人。如今,我是一国之君。嫁给我,不正合了宗先生的预言么?”
      我怒道:“这样无稽的话你也信?”他冷冷地笑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论你嫁给谁,都会成为我的威胁,尤其是慕容长安。”我咬牙道:“那么,你杀了我,然后也杀了他吧。”
      吕隆微微一笑:“我当然不介意多杀一人,甚至两人、三人……可惜,也只能多杀三人。”他从容不迫,似乎觉察出我心中的惊惧,于是一字一顿,继续说下去:“当然,最好的方法,就是你嫁给我。我自然不缺你一个女人,但我绝不能容忍,我的天下让任何一人有接近皇位的可能。”
      我顿时缄默,忍了又忍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当他温热的唇触碰到我冰凉的脸,我颤栗着,却不能拒绝。我听到他说:“这样,你就不能嫁给他了。”

      我回去之后,什么也没有提起,亦没有人能正视着我的眼睛,清清楚楚地问一声: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当我进房的时候,长安紧紧地抓住我了的手臂。在很长时间内,我感觉到他发颤的手,感觉到他不由自主的力道,心中一瞬间泛起千般痛楚,但依然微笑道:“哥哥,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分明是悲凉如水,却又有着真实的愉悦。我什么都不说,连眉间的隐恨与哀怨都狠心地抹去。
      此后一切如故,但,当我静静地坐在窗下绣花,当细针轻轻地刺下去,刺破了白绫,却刺不破心中的樊篱;当长安悄悄地踱到我身后,沉默地凝视着我,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我从儿时起就全心呵护着的梦正一点一点地销蚀……我今生,再也无法做他的妻子了。我不配。

      这年的冬天特别冷,才十月天就落了雪,析析呖呖,直至纷纷扬扬。我的身体在这时起了异样的变化,我怀了吕隆的孩子。
      我将脸埋进被中,深深羞惭,亦深深绝望。然而,我心中并不害怕。孱弱的身体,使我从小就接近死亡。我若想逃避,自然比寻常人都要容易。
      但,我怎么忍心,怎么甘心?
      那个夜晚,黄昏时分又下起雪来,拍在瓦上,簌簌有声。我才推开窗子,便觉得一阵劲风,裹着雪粒子,吹得脸上生生的疼。正恍惚着,却听段夫人道:“阿璟,这风太硬,快关上窗吧。”
      是了,这风太硬。我微笑了一下,将窗子轻轻推上。室内生着火,温暖如春。
      我斟出两杯酒,望着父亲,郑重地说:“爹,女儿敬您一杯吧。”余光却瞥见了闻言惊怔的长安,但我并不看他,只望着父亲满饮一杯。烈酒冲去了哽在喉头的凝噎,也冲去了仅有的一丝犹豫。一杯下去,眼中忽然一热,我忙低了头,去斟另一杯。
      这一杯是敬长安的。他如我一般,郑重地站了起来,以双手接过。我忧伤地凝视着他。他已然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翩翩少年了。跳跃的烛火映在他玉雕般的脸上,投下淡青色的阴影,端正清朗的五官却越发显得棱角分明。我曾听说,慕容家的男子个个相貌奇伟,身材颀长,肤色白皙。慕容廆,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冲……这些浴血沙场,拼得一方天下的慕容氏男儿,哪个不是风神秀异?那么长安呢?我一惊,思绪顿时凝滞,而眼前的长安正端然举杯。
      “哥哥,”我望着他的眼睛,柔声道,“让我也敬你一杯。”说完这句,我便以袖障面,飞快地将酒倾入口中。酒本芳醇,入了愁肠,却是满心苦涩。为这口酒所呛,我立刻咳了起来,也正好有了流泪的理由。长安忙递过一方手巾,我红着眼圈笑道:“这酒可真冲。”
      他只是温柔地望着我,默默无语。
      夜深人静时,我一个人走到庭中。今夜并没有剑器挥动朔风的声响,长安饮了酒,便早早睡下了。这样正好。雪仍在下,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那锦鞋便软软地陷了下去。段夫人说得没错,这风真硬。我只穿着单衣,寒气涌进衣中,一路渗到心底。剜心裂骨的疼痛。
      恍然想起极小的时候,在关外生了病。父亲用破毡毯将我裹得紧紧的。长安忽然进了帐,端来一碗白花花的羊奶,鼻子和手都冻得通红。我喝了一口,那股膻味教人想吐,但因为是他端上来的,便勉强忍着。喝第二口时,到底忍不住,“哇”的吐了一地。长安却在一旁哭了起来,只断断续续听出几个字:“妹妹病了……这羊奶,是我求那些羌人……”那些羌人对我们是怎样的粗暴,而长安,又何曾求过人?
      我又想起初来姑臧的途中,我伏在他背上,为他柔声清唱的时光。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但,何处才是我们的故乡?
      我静静地伫立在漆黑的夜里,飞雪飘零。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要站多久。仿佛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只觉得心中格外宁静,往事一一浮现,却仿佛看的是局外人的悲喜。
      终于,双腿麻木了,刺骨的痛漫了上来。我屈膝一跪,跌在了雪里。到了这一刻,意识却仍然清醒。我呢喃道:“爹,女儿真的去了,您不要怪罪……”我艰难地将手移到腹部,最后一次感受他的存在。
      而意识终于渐渐模糊起来,我勉强抬了一下眼,终于疲倦地合上了。
      “阿璟,你还好吗?再坚持一下就到了。”耳畔恍然是长安的声音,多年前那带着童稚的声音,仿佛我们又回到了来时路,而姑臧城还在很遥远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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