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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前尘 ...

  •   两人相逢,目光有了一瞬的交接,好似穿越前世今生,如久别重逢的老友,那股莫名的面善熟悉自心底油然而生。只是不待二人叙上一叙,周遭的风气便乱哄哄涌动起来。街上原本举步维艰的行人们忽然健步如飞地朝着某个地方集中而去。原先安坐家中的百姓也应声夺门而出,飞奔至街口簇新设下的粥场。

      黑压压一群人饥肠辘辘地将粥场团团围住,搏命似的往前拥挤,谁让粥场门前挂着先到先得的牌子呢。灾民无序地搏位,恨不得打起来,奈何身体力行已力不从心,只得口舌上拨弄几句,并无庞大的肉搏之争。

      所谓粥场充其量不过是两三个铺面这么大的地界儿,三具露天大铁锅齐摆门前,锅中白花花的米粥看着倒是实实在在。

      在正式分发之前,金匮知县李定达粉墨登场。他穿着一身土色麻布长衫,四处补丁。头顶发冠松动,发丝碎散,落下几缕花白掩面,一双眼眍瞜发黑,下颚满是落拓的青茬,看着好生落魄潦倒。

      他这副模样倒十分符合此情此景,只可惜再如何丑化,红润的双颊却骗不了人。分明是吃得脑满肥肠才想起要在百姓面前走走形式,不痛不痒地编撰几句同甘苦的说辞来笼络人心,可锅里的粥日益减少却是不容置喙的。

      社仓再不济,中央也不是吃素的,怎的便是官帑空虚至此,官员又如此办事不力,赈灾两月也毫无回转平息之兆?分明是顶上官员借赈自润,赈灾银层层剥削下来,百姓只剩谷壳救命。

      叶锦书记得这金匮知县贪污一案当年议论纷纷,只是彼时他尚未发迹,还未卷入官场风云,对于此事不过是有所耳闻,并未深究其中道理,故而此时身陷当局,也难以旁观者清了。

      台上李定达总算结束了他冗长的肺腑发言,锣鼓一敲,拥堵成形的人群又变幻起位置来。叶锦书被迫卷入其中,一时不得脱身。忽感手腕一紧,下一瞬他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拽出了汹涌的人潮。

      霍子戚!

      他劲儿大的狠,拽得他手腕生疼。可他本人却恍若不觉,迟迟不松手,只低着头痴怔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批难民直朝前方挤去,只有他二人孤单零丁的身影遗落在大队之外,甚是突兀。

      霍子戚脸上阴翳沉郁未退,眼角泛红,反倒衬得他一双似醉桃花眼愈加迷离幽美。他悲痛道:“小希入土了,可怜他家人连墓碑都来不及准备。”他抬起头,眼神坚毅地迫视着他,一改先前疲软悲恸,语气变得极其郑重有力:“我问你,你是何时发现端倪的?在小希死前还是故后?”他抬起闲置的另一只手将叶锦书的双腕齐齐抓牢与胸前,像极了被枷锁铐住的情形。

      叶锦书涨红了一张脸,使足了力气都未能挣脱他铜筋铁骨般牢靠的桎梏,叫人动弹不得,又硌得生疼,暗怪这人哪里来的神力。

      霍子戚是不达目的不放手的个性,更何况他此刻胸中万分歉疚无法疏解,危险的风向又忽然指向自己,一时情急,只能抓着叶锦书刨根问底,他甚至觉得此时此刻只有这个人明白自己。

      叶锦书依旧沉默,一张俊俏可爱的脸上浮现了不豫的神色,衬托着一双看穿世故的眼愈加深沉,令人胆寒。

      霍子戚无可奈何地叹了一气,逐渐松开了他的双手,徒留十指红印在他雪白如玉的双腕上。他道:“抱歉。是我失了分寸。”

      叶锦书轻揉手腕胀紫,责怪地瞧了他一眼。复而又扭头看向那三口大锅中逐渐稀薄的粥汤,又瞅见灾民鲸吞似的吃相,活像饿了十天半个月的牲畜。他冷漠地望着这非人的景象,毫无征兆地道:“今日之事疑点颇多。你当真一点都没有察觉?”

      霍子戚兴致盎然地看向他,脑海中闪过事发之时的景象。

      叶锦书不等他回忆完毕,随口即道:“冯府家中堆金积玉,砖缝扫扫都够平头百姓过上三年富裕。家中更是仆人云集,如何需要借你的近身之人去差使。不过是借机将他支开,好让旁人给你下毒。只是今日你家客人不少。究竟是谁授意,还不得而知。”他顿了顿又道:“再者说,那小厮着实是个演技低劣的,神色惶惶恨不得将下毒二字写在脸上,你竟分毫不疑。我猜测那毒药是事先藏在他拇指指甲中的,我见他将梅子汤递与你前在汤中浸泡过。”

      霍子戚在他分析期间脸色从惊愕纳罕到肃穆寒霜,一张俊脸最后冷的铁青。

      叶锦书见他久久不语,以为他已了然于心,不必他再多事多话,只求这人往后专心查案去,莫再来找他的不是。如此想着便打算悄然离去,却不曾想这次肩膀处又传来一阵钝痛,沉重如枷锁般的力量紧紧箍着他瘦弱的肩胛,强力之下迫使他再次转过身来。

      霍子戚森冷可怖地死死盯着他,喉咙沙哑地恨不得冒血:“既然你看出端倪,为何不出言阻止,就这么冷眼旁观一条人命的消亡?”

      叶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举手伸出一指戳了戳他的胸口,嗤笑道:“可将那碗梅子汤递给她的人又不是我,是你呀。”

      霍子戚猛地惊醒,倏地失了力气,活像砧板上一条将死的鱼。他连着趔趄倒退了好几步,高大挺拔的他在暮色四合的暗昧下垂首掩面,看着叫人尤为不忍。并非他掉以轻心,只是他一向与人为善何曾想到竟有人在赈灾的风口浪尖要置他于死地。

      叶锦书没空欣赏他的颓丧,趁机迅速离开。酒铺早就关门大吉,他空手而归免不得回去又是一顿粗鄙谩骂,由得他人问候他的祖宗十八代,诅咒他未出世的后嗣。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他叶锦书上一世纵横魏阙,泼天权势可架空王朝,然而百般弄权后心田仍旧一片空虚浩荡。他惨死之时,虽感身躯骨肉疼痛,可死到临头腔子里那跳动的心脏也不曾因为恐惧和痛苦而加速三分。

      他终究是个空无一物之人,独立空壳在世,这具身躯,这副魂魄只是重新再熬一次罢了。只是待他尝过大起大落之后才发现,权势滔天又如何,富贵荣华又如何,他想要的始终没有得到过。

      如今重活一世,他再也不想搏了,只听之任之,做一闲散游客,了却此生便够了。至于谁生谁死,阴曹地府生死簿上自有分晓,何必他来横插一脚,逆天而行。

      这一边霍子戚浑浑噩噩地回到冯府,还没来得及细琢磨叶锦书的那番话,冯氏急匆匆冲上前来就给了他一记脆生生的巴掌,怒喝他:“你这个蠢货!就那么几个人你都看不住。吃我的,用我的,养了你这么多年还不如养条狗!好在是这大乱时节弄出了血案,花上几吊钱也就打发了。若是往日里出了这岔子,我是断不会轻饶了你。还不给我滚去柴房跪着去!”他发狠骂完,便甩袖就走了。

      霍子戚咬紧了牙关,阴狠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眼底涌动着恨意。

      冯家矿场暂时关闭了,这可不是个好消息。原本还能靠卖力气养家糊口的一群人不得不加入乞讨的行列。短短半月,街头巷尾跪拜拾荒的人数又大增了一把。叶锦书日子也不舒坦,除了成日要面对那双厚颜无耻的市井夫妻之外,捉襟见肘的拮据也是堂而皇之地摆在眼前。虽然身在京州的叶家大哥叶庭秋时常借着传递家书的机会给他捎上几十两银子傍身,可金匮重灾之地,粮食与水早已是有价无市,除非找到门道,或者举家搬迁才可解眼前穷恶之困。

      正当叶锦书心生离去之念时,金匮旱灾未平,瘟疫又四起。知县立即下令城门大关,不许任何人进出,以免携带疫病四处流窜。此令一出便再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这一晚,叶锦书难耐酷热,窗门大开也不见丝毫夜风来袭,整个夜晚静得不像在人间。过于安静反倒不利睡眠。叶锦书辗转反侧一时心热急躁,凭空滚了一身薄汗,黏腻的里衣贴在肌肤上,越发闷气。

      他透过窗户,见到夜空中月华如练,清辉如水,稍稍眯眼晕出似冰绡般丝滑的朦胧光芒,仿佛依稀回到了他上一世死去的那个夜晚。

      是霍子戚在他归家途中劫住了他,然后亲手将他五花大绑,扔进了沸腾的油锅里。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皮肉在热油中发红、剥落、翻滚、冒着“滋滋”热气。那股独特的肉香味喷薄而出,冲进他的鼻腔,侵占他的脑海。只是不待他亲自体味,便魂体分离,一命呜呼。

      只因他陷害霍子戚那忠心报国,一片丹心的哥哥霍濂通敌叛国,并致使他受尽天下百姓的辱骂,最后死在大盛子民的眼前。

      霍子戚曾在他弥留之际问过他,为什么要陷害他的哥哥。

      他回说:“因为他不识好歹。枉我对他一往情深,他却对我不屑一顾。”

      至此他仍未忘记霍子戚听见这个答案后的情容,说不出的悲凉与讥讽以及浓厚的恨意。好似他这么一个表情就总结了他叶锦书叱咤风云,末了却孑然一身的惨荡生涯。

      稀稀落落做了一晚上要死的梦,霍子戚的脸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来回游荡。从上一世死前结冤到这一世的初初相见,一切仿佛命中注定一般,终结与开始都要与他休戚相关。

      叶锦书终是被一阵窸窣之声彻底惊醒的,四只鬼鬼祟祟的手在他床头小柜下摸索有片刻了。只用脚后跟想想就知道是谁,更何况他们还毫不掩饰地促膝相谈。

      “你小点声,别吵醒他了。”

      “怕什么!他算个屁,高粱撒在粟米地里的杂种。领了钱还敢偷偷摸摸不叫我知道,等他醒了,老子非得狠揍他一顿。”

      “我看他跟叶家还有联络,万一他写信告我们的状怎么办?”

      “甭自个儿吓自个儿,叶家要真心疼他还能放他一个人在这死人堆里?眼下金匮城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多少人想逃出去,叫打断了腿也不让走呢。他就是想告状他也得有门路啊。”

      两人说了会儿话又沉寂下来继续翻找。无果,姨夫又开始低声咒骂。姨母转眼一瞧,惊喜万分地指着叶锦书脖子上用红绳绑着的一块白玉平安扣,在矇昧夜色下仍旧熠熠生辉,凸显它玉质温润细腻。姨母二话不说,拿了剪子就递给丈夫。姨夫接下就往红绳上割。

      叶锦书装睡的来劲,也不出面解释也不睁眼怪罪,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他戏看这起子跳梁小丑在他眼前做戏,甚有意味。

      说来也奇,这红绳不知是用何种材质织造的,竟如此牢固,姨夫重击在各处剪了数十道,不见丝毫红线割裂的迹象。

      姨夫气急败坏,恶毒地骂了句:“他娘的,这玩意儿哪儿来的,这么牢!”

      平稳仰躺,呼吸平缓均匀的叶锦书忽然睁开冒着寒光的双眼,带着丝丝点点地笑意望着蹲在他床头的夫妻俩,嘴角弯在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弧度上,他故意掐细了嗓音叫听起来幽幽远远,如同地府鬼魅一般地道:“阎王爷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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