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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一筹知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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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月是被噩梦惊醒的。
醒来大汗淋漓,但觉惊恐莫名,一转身,正看见凛正安睡的脸。
不知他是何时结束了战事的商议。皎月心疼地抚上凛正的眉,他在梦中犹自皱眉,显是忧心忡忡,不得安眠。
回想方才梦中的裴若秋,冷清清的眉眼忽而变了色调,鲜血蔓延的半边脸,眼睛里都是恨意与绝然。
是了,一定是她!
皎月暗自握拳,那个名叫朵儿的小丫鬟,说是奉裴若秋大人之命前来,但言语行为漏洞百出,想来只是一个蹩脚的传话人。宫闱之中不知谁是裴若秋的内线,朝廷之中,又不知谁在暗中支持她!
越想越是焦灼,忽觉腹中隐隐作痛。不忍叫醒凛正,于是勉力下床。行得两步,但觉腿脚酸软无力,竟“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这一下疼痛钻心,她蜷缩在地上爬不起来。
这边厢凛正已被那一声惊醒,睁眼便见身侧鲜血淋漓,直吓出一身冷汗,起身见皎月倒地不起,忙下床搀扶。
将皎月紧紧搂在胸前,凛正大吼,“来人!来人——”
待得第二日南宁得知此事匆匆赶来之时,凛正立于皎月门外,见着南宁,便似终于寻得慰藉,迎上前来握住南宁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凛正,凛正……”南宁轻轻拍一拍凛正的手,仰首问道,“皎月她现下如何?”
凛正却不答话,半晌后方道,“南宁,我是不是一个……无用之人。”
“你……”南宁怒从中来,一把甩脱凛正的手,“凛正!你莫要忘了你是徙天尊王,你是铁蹄江山、徙天皇室的主人!你是皎月的夫君,你是我侄儿的父亲!你为王,便需为民;为夫,便需为妻;为父,便需为子!现下你还要考虑自己是否无用,凛正!你如今除了屹立不倒,给所有人以倚靠之外,别无选择!”
凛正怔怔的不说话。
南宁复又上前握住了凛正的手,已然有些哽咽,“我知你自幼孤苦无依、身世飘零,亦从未有人告知你如何为王、如何行军,你……着实艰难。但此刻诚然已是徙王,凛正,你便需担当起王的责任,我……”忽觉腹中微微一扯,竟是……南宁一呆,这是皇儿第一次动呢!
凛正见南宁忽然抚着小腹不说话,呆了一呆道,“你难道也……”
“不,我没有。”南宁回过神来,直觉否认。
凛正点头,又道,“南宁,你说的,我早已都明白,只是……眼下步履维艰,我实在难受。”
“嗯,我知道,我知道。”南宁点头,眼前的凛正,毕竟已不是从前淳朴简单的孩子了。真不知为何,明明……自己尚且比凛正年幼一岁,却总是将他看作弟弟一般,“皎月如何了?”
凛正道,“太医说她是劳神苦思,伤了腹中孩儿。眼下睡了,我……不忍进去,更不忍离去,才站在这里。”
阴沉沉的天,北风刺骨。
南宁道,“你在此处等她醒转,转告她,裴若秋之事,交予南宁,此后不必操心半分。”
凛正问道,“裴若秋何事?”
南宁勉强浮现出一个笑容来,“待一切尘埃落定再说,此刻,言之过早。”
凛正点头,“嗯,南宁你……总是不会错的。”
忍住心中苦涩,南宁转身离开。
我……不会错么?
我实在错得太多太多,包括你,凛正,请你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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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秋,待到赢得战争的那一日,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若秋一愣,回避道,“你累了。”
“我是有些累了。”南宁轻声道,“尘缘多纷扰,寸心意难决。”
若秋微微一笑,南宁在旁边看得分明,这一笑云淡风轻、意境高远,而这样一个人,若真的是临国内奸,又能所为何事?
若秋道,“你有话对我说么?”
南宁点头,“是。”她望着若秋的眼睛,“那个叫朵儿的小丫鬟,可是你府上?”
“朵儿?”裴若秋思索片刻,点头。
“这小丫鬟慌里慌张的,倒也单纯可爱。”南宁淡淡道。
若秋看一眼南宁,略微皱眉,看来对于这个话题有些不耐,但仍勉强应答,“也许,我未曾注意。”
“若秋。”南宁轻轻唤了一声。
裴若秋直觉今日的南宁与往常不一般,不由得收敛了随意的神情,又露出了那清冷冷的惯常神色,“公主。”复又改口,“麒后寻若秋,所为何事?”
“若是我想问你,当日去临国救两位将军府遗孤,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可愿告诉我?”
“不。”干净利落的拒绝。
南宁却笑了,“显见得你仍是将我当作朋友。”
“哦?”若秋扬了扬眉。
“你的拒绝,不像为官之人,更不似你平日里的谨言慎行。”
裴若秋心下已经好几个百转千回,但南宁问题跳跃,着实捉不住真实用意,只得问道,“南宁,你究竟寻我何事?”
“已经无事了。只是,小心那个小丫鬟,我不揪她,由你自己来。”顿一顿,又道,“待到赢得战争的那一日,我仍愿与若秋痛饮三杯,若能寻到萧大哥夫妇共饮,便可算圆满。”
若秋微微一笑,点头。
这一事便算过去了,未料三日之后南宁获悉,徙后以军中奸细的罪名捉了裴若秋,言道战事吃紧,不做审问,只做扣押,待到战事稍缓,再将证据呈予徙王,以正此番扣押之名。
南宁正在布置自那狭窄通道中运粮一事,实在是这通道太过狭窄,若非武功高强之人,早在中途便窒息晕厥。又因为通道狭窄,运粮只得少量多聚,且往来只得单向,运粮着实不易。运送军事物资,稍大一些便不得通过,于是最少的时间内运送何物,也是颇费思量。
想皎月当不会太过为难若秋,又因军粮要紧,故而耽搁一日,南宁才又赶往徙宫。
“皎月你……”南宁见皎月面色憔悴,仍是愁眉不展诸多思绪的样子,不由得放柔了声音,“你为何将裴若秋扣押?”
“我认定她是。”皎月的回答不容置疑。
南宁但觉心中无力,忍不住道,“此事由我处理,你体虚若此,为何又来操劳?”
“我……”皎月顿一顿,低声道,“我心中不安,不能证明不是她,我便要断绝她与外界往来通信的可能性!”
南宁一愣,的确,战事如此惨烈的情况下,对于军中奸细一事,宁肯错杀,不得放过。何况皎月只是扣押裴若秋,已算是给了自己面子。
“但她……”南宁叹息一声,那裴若秋,本是清冷冷的面容,刚烈倔强的性子,这样的冤屈与侮辱,简直胜过将她千刀万剐。再看皎月,面容惨白,双眼之下一片黛青色,想来夜夜不得安眠,忧心实多。
终究还是要权衡选择。
南宁道,“如此……也罢。若能以此求你安眠,我只能负她了。”
皎月一笑,这一笑却是光华灿烂,显是欢喜得很,随即却又褪色,迟疑道,“你总是……如此负人。”
南宁知皎月是想起了前尘往事,于是转了话题,问道,“她现下在何处?我须去看她。”
皎月道,“在从前关押那凤舞的地方。”
南宁一惊,抬头望向皎月。
皎月亦正看向南宁。
一片冷凝的目光。
南宁收回目光,转身道,“我去看她。”言毕不等皎月应答,便大步离开。
南宁第二次来这个地方,仍然觉得寒毛直竖。那个滴水的声音,仿佛从来没有停过。那个提灯走在前面的老婆婆,看着自己的眼神,仍然让她觉得自己的皮肤正被一条蛇缓缓爬过。
直走,拐角,再拐角。
她记得是这里。
灯火照过来的瞬间,裴若秋甚至听见了“哗”的一声,向是光线割开了空气。
抬头,光有些刺眼,但南宁站在那里的身影,更令她觉得刺痛。
于是她没有说话。
然后她听见了南宁的声音,有些艰难,低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
她裴若秋一介官员,竟能让徙国无双长公主、麒后弓梳宁向自己道歉。
哼哼。
她听见自己冷笑了两声。
她还在想,怎会是冷笑,自己方才明明觉得很荣幸,觉得不枉为官。
南宁望见裴若秋仍然一丝不苟的衣衫与长发,想此人竟能在这个地方安然若此……但那清冷冷的神色,虽仍是从前的调调,眼神却已经与自己隔了很远了。
她静静将带来的酒菜摆在地上,不说话。
却是裴若秋道,“原来当日你想要问的,便是这个。”
南宁道,“我信你不是。”
裴若秋的嘴角,难得流露出讥诮的意味,“可惜旁人不信,于是你便信了旁人。”
南宁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言道,“我会还你清白。”
裴若秋却道,“古往今来,屈死的官吏也不知有多少,有时候是为了成全皇帝的美名,有时候是为了稳定军心,有时候是因为皇帝对于臣子功高盖主的顾虑,有时候仅仅是因为一个噩梦、一句戏言。清白有多重要?它重不过江山社稷。”
“你……”南宁愣在当下。
裴若秋却已经开始自斟自饮,“今日我独自在此,亦可痛饮三杯,哈哈!”又道,“若这是毒酒,倒也痛快!”
“若秋……”南宁道,“是否交心很难,但灰心很容易?”
若秋道,“不,也不容易。一旦交出心去,灰心便是世上最不容易的事情。”
她向南宁举杯,仰头饮尽,“我从未对你灰心,对于很多人来说,有那样一个风雪冬夜,一生便已足够。”
两人不语,只听见不断的水滴之声。
酒过三巡,若秋忽然轻声道,“今夜,我想讲一个故事。”
南宁望着她,她的脸上褪去了清冷之色,居然有了女儿家的柔美,“你说,我听着。”
若秋痴痴地笑了,“我只说给你听。”
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关于临国忠勇亲王,与徙国第一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