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商央

15、情深不寿

　　洞穴幽深而潮湿，越往里走，药味愈发浓郁。
　　南宁一直没有说话，静静跟在凤舞身后，暗自数着脚下步数。自洞口直走三十七步左转，七十六步后复右转，此时，已然行到了九十六步。当中诸多分叉迂回的黑暗穴口，一旦入错，便不知通往何处。
　　一百零九步，右转。
　　药味扑面而至，南宁掩住鼻子，抬眼方发觉此处已别有洞天。奇石林立，药草密布。尽头处幽黑一片，隐约似是一潭碧水。
　　此间湿热无比，南宁抹了一下额角渗出的汗水。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冷冷道，“你今天来晚了。”顿时僵立原地，这声音，不正是此前痛哭离去的弓梳锦？
　　却听凤舞柔声道，“嗯，是晚了一些。你现下觉得如何？可需我替你施针？”
　　“不必。”“哗啦”一声，那碧潭中忽而站起一个人影，衣物长发尽湿，缓缓踏水而来，“事情进展如何？”
　　“盛会中人，莫有不应。”凤舞微微一顿，“此届九月盛会，有一玄衣之人观赛，此人似颇有来头，与他一起的，有一临国女子，还有一个嚣张少年，似来自……”她遥遥望着越走越近的弓梳锦，浸湿的长衫勾勒出他修长的身量，那两道斜斜飞入鬓角的剑眉，以及微微扬起的嘴角，终于清晰吐字，“似来自弓梳岛。”
　　弓梳锦未曾停顿，淡淡道，“不必理会，先组成复辟盟会咬紧。”微一沉吟，又道，“铁蹄江山，原为徙天皇族所统。所谓师出有名，须得尽快找到碧眼之人，复辟盟会方能得到徙国上下拥戴。”言及于此，已然踱至近前，伸手揽凤舞入怀，轻轻吻在她额上，口中却没有温度，伸手向南宁所立方向一指，“我今日不想杀人，你放她走。”
　　凤舞倚在弓梳锦怀中，幽幽叹道，“若是你永远似现在这般，该有多好。”又柔柔理了一下弓梳锦的湿发，“现在还疼么？对不起，我该回来早些，路上略微耽搁了一下。”
　　弓梳锦身躯一僵，“你遇见她了？”言毕捏起凤舞下巴，迫她抬头，森然笑道，“你可曾伤她？”
　　凤舞未曾挣扎，痴痴望着近在眼前的邪气轮廓，凄惶一笑，“你若是如此关心，何必弃她而去？”
　　弓梳锦怒道，“回答我！你……”他欺身向前，神色狠戾，拧眉而笑的样子，竟似地狱阎罗，“可曾伤她？”
　　凤舞颤声道，“你杀了我罢！”闭上双眼，热泪滚滚而下，又哽咽着重复了一遍，“你……杀了我罢……”
　　弓梳锦神色一变，忽然紧紧拥住了她，低声道，“我知你不会。你从不做会令我难受的事。”顿一顿，声音里似压抑了巨大伤痛，“我不愿让她，瞧见我现在的样子。”
　　凤舞轻轻抚着弓梳锦的背，柔声安慰，“嗯，我明日便去寻她，施针让她忘却今日之事。”
　　“我要记得。”清晰的声音，微微带了哭腔。
　　弓梳锦一怔，冷然道，“凤舞，我以为你只是带了人来供我吸血。”
　　南宁一字一句说道，“锦哥哥，宁儿自九岁那年起直至今日以前，未曾掉过半滴眼泪。”顿一顿，勉力继续，“从前的锦哥哥，决不会说出如此残忍的话。”
　　“你滚。”弓梳锦咬牙。
　　南宁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自今日起，我此生惟系《墨灵诀》，若不能为你们拔去天谴，我宁肯神魂俱渺，灰飞烟灭！”
　　却听弓梳锦道，“我不是他，我不是他！”
　　南宁竭力做出一个笑容，仍是那种眯着眼睛，亲切无害的样子，“锦哥哥，你信我。”
　　弓梳锦双眉紧皱，浑身颤抖，握拳吼道，“凤舞，你还不带她走！”吼声震荡，石壁上一层药草，竟悉数剥落。
　　南宁只觉一股热气猛然袭来，站立不稳，一下跌倒在地。抬头却见弓梳锦面孔涨得赤红，身上湿衣，“簌簌”冒着白烟。凤舞已然拔下发髻上的凤翎针，一针刺入他头顶。
　　南宁惊呼一声“锦哥哥”便要上前，凤舞扬袖一甩，又令她跌坐原地。
　　又一声惨叫，南宁只觉心口淤塞，血气上涌。弓梳锦功力非凡，此刻又已完全失控。那一声惨叫，不意间已蕴含了少许内力。
　　凤舞右手五指微收，自洞穴暗处飞出一个血色长盒，掀开盒盖，内里躺满乌黑长针。她双手齐施，片刻间已将弓梳锦周身大穴插上了乌针。
　　弓梳锦伏在地上，十指紧紧嵌入突起岩石，关节处已然崩裂，渗出淋漓鲜血，剧痛之中，犹喘息道，“凤舞……凤舞……她都看见了？她是不是……都看见了？”
　　凤舞回头，见南宁泪流满面，此刻嘴角渗出血丝，却仍瞪大双眼望向此处。转头拥住弓梳锦，她柔声道，“你放心，她方才已被你气声震晕了过去。你放心……”
　　弓梳锦此刻疲惫已极，仍勉力支撑，“她心脉极弱，你去看看她……伤了没有。”喘息片刻，又道，“我……你让她将今日之事全都忘了，全都忘了……”言及于此，已然晕厥。
　　凤舞凄然一笑，轻声道，“他被灵宗宗主打了一掌，受伤后功力压不住天谴，每隔一段时日，便要发作一次。”
　　南宁怔怔地不说话，眼泪却止不住。
　　“他的天谴，发作起来便全身走穴，经脉逆转，体内运作到了极致，体温便急剧上升。我施针定住他周身紧要穴位，方才能少些苦楚。”她将弓梳锦周身乌针一一拔去，又道，“你可曾记得我说过，不许他变回从前？”
　　南宁擦去嘴角血迹，微微点头。
　　“自他十三岁遭遇天谴，便已有了双重人格。”凤舞见南宁一震，竟然浅浅笑了一下，温柔抚过弓梳锦眉眼，“你说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爱上的，却偏是这邪气暴戾、杀人如麻的地狱阎罗。”言毕幽幽一叹，双眼空茫，“我那天真善良的师妹，正如你一般，认识的，只是温柔浅笑的弓梳锦。”
　　沈苓……南宁想起那清冷女子，鬓边一朵楚楚可怜的小小白花。
　　“师尊听闻我与师妹为此不合，一怒之下，将他打落山崖。我救回他以后，他已完全为天谴所控，那个温和善良的弓梳锦，已经消失。”凤舞最后拔出弓梳锦头顶的凤翎针，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长发，“他终于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
　　南宁挣扎站起，跌跌撞撞走至凤舞面前，扬手便打在凤舞脸上，“你只知占有，却不知为他去除痛苦，你枉费他对你的爱！”
　　凤舞眯起眼睛，“啪”一声扇在南宁脸上，直打得她跌在地上，“拔去天谴，我便失去了他！”
　　南宁撑地勉力站起，又“啪”一掌扇去。手上已经无力，脚下更是发软，喘息道，“你难道能给他一世安乐？”
　　凤舞一怔，咬牙又掴在南宁脸上，“他痛，我便陪他痛；他死，我便陪他死！”
　　南宁神色一软，“哇”一声哭出来，“我不让他死！”
　　凤舞却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傻孩子，等你长大了，便会明白我。”
　　南宁扬臂打落凤舞的手，喊道，“谁都没有权利替他选择！好，你守着他，你看着他。待我寻得《墨灵诀》，我要让他自己选！”咬牙站起，抚着剧痛难忍的胸口，一步一晃，慢慢向外走。
　　留凤舞呆坐原地。
　　满室药味，热气中她听见弓梳锦喃喃说了一声，“宁儿，芦花丛里的萤火虫，真似漫天星子一般……”
　　她终于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