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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凤翎妖瞳 ...

  •   我似乎曾经梦见过这里。
      老树参天,雾气弥漫;枝杈盘绕,遮天蔽日。树叶的缝隙里,间或洒落一丝光线,使得整个丛林,更加迷幻。
      不知是第几次踩进水洼,我已然浸湿的双脚没有停留。此地潮湿幽暗,静得出奇,不知是哪里的滴水声音,一下一下,仿佛在我心里回响。
      方才一路跟随沈苓,想要追问弓梳锦一事,却不料她真如鬼魅一般倏忽不见。我四下找寻,竟不知何时进了这个树林。孑然一身在看不见尽头的林中奔跑,心中恐慌在扩散,我惊觉脚下蔓延着大片大片的红色花朵,如妖异血色。
      我停下来向四周看。空气里有十分微弱的变化,我隐隐然嗅到一股血腥味。
      猛然间有一股力道将我拖离原地,我身不由己,被那股吸力拽住直直拖了十来米,只觉碧叶红花,皆在眼前迅速倒退。
      颈间一紧,竟然已被人掐住。
      痛!心脏收缩,想喊却喊不出来。
      此刻情景真如噩梦一般,我被人狠狠咬住了颈项血脉!
      鲜血涌流而出,伤口处有人在不断呼出暖暖的气息。
      他在吸我的血!
      我费力向眼前之人看去,因为太近,却始终看不清面容。眼中景致渐渐模糊,热血流出,真觉得自己如坠冰窟,冷汗如雨,听力却异常敏锐,耳听得“当啷”一声,仿佛是有什么东西,被他屈指弹了出去。
      他自我颈间抬起头,闭目森然而笑,“等不及要送死么?”

      这是听了五年的声音!
      热泪滚滚而下,我挣扎着喊了一声,“锦哥哥……”心中痛得厉害,我勉力睁开眼睛,看见近在咫尺的脸容。
      他闭着双眼,像是已然失明。两道剑眉,斜斜飞入鬓角。唇边尚有残血,神情却异常森冷。他在笑,仿佛意犹未尽一般,轻轻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这分明是弓梳锦,却又分明是全然陌生的神情。
      我想起弓梳岛上,那些夜幕中轻轻摇晃的银白色芦苇。
      还有漫天飞舞的萤火虫。
      我想起锦哥哥年少时清俊的肩骨,我趴在他的背上,被他微微突出的蝴蝶骨硌得生疼。
      我想起自己年幼时的娇纵,只因为锦哥哥捉的萤火虫不够多,扬起手来,便打在他脸上。
      他错愣的神情,还有少年倔强而心痛的眼神。
      一瞬间我全部都想起来,只觉得那些芦花便似很久很久以前一样,又轻又香,漫天飞散。我听见自己很遥远的声音,一直在重复一句话,从那些记忆中的夜晚,直到今天这个地狱一般的幽林。
      “芦花飞了漫天……芦花飞了漫天……锦哥哥,芦花飞了漫天……”

      醒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摇晃的。耳边是微弱的抽泣声,像是皎月。
      是了,皎月。她总是喜欢哭。
      我想坐起来,颈间却一阵抽痛,于是微微睁眼,眼中所及,是枝叶缝隙中,一丝又一丝,被切割的日光。
      “皎月……”我轻轻喊了一声。
      她没有听见,仍旧专心抽泣,专心拖着我向前走。
      嗯?我这才发现,原来我身下垫了几根新砍断的树枝,皎月拉着我,正在这遍地红花、遍地水洼的幽林中行进。
      “皎月。”我加重了声音。
      皎月惊叫一声,放下手中树枝过来看我,满面泪痕,语无伦次,“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走不出去,我怎么也走不出去……”
      “歇一歇吧。”我挣扎着坐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神情委屈。
      “那个人居然在吸血!我吓得腿都软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拔了发间的簪子去扔他……他就这么屈指一弹……他好像早就发现我了,他早就发现我了我知道,他说我‘等不及去送死’……然后你喊了一声‘锦哥哥’,他便愣了一下,你一直说‘芦花飞了漫天,芦花飞了漫天’……他居然,他居然哭了!然后就放开了你。你跌在地上,不停流血不停流血,也不停流眼泪。你身下的黑土,都变成了暗红色……我、我好怕……然后他忽然惨叫了一声,震得我跌坐在地上……那些花,那些血红色的花都散了,花瓣都在空中飘,就像下雨一样……他哭得很厉害,为你点穴止血……你那时已经晕过去,但是还在不停地说‘宁儿错了,宁儿错了’……他抱着你哭了一会儿,然后走了……”
      皎月此刻还在抖,本来就大的眼睛,因为惊吓,更是睁得溜圆。
      我这才发现,她也不过是个小孩子,虽然脾气臭一些,虽然架子大一些,到底是真心待我好。
      我轻轻叹了一声,安慰性地拍着她的背。
      她一缩,就靠在了我肩上,“我吓得都站不起来,只好爬去了你身边……你一直都不醒,我又吓得浑身无力……只好弄点树枝来拖你……可是我怎么也走不出去,这个林子,我怎么也走不出去……”忽然又想起什么,颤抖着手摸我颈间的伤口,“你疼不疼?你还疼不疼?”
      “好了,我没事。”我安慰道,每说一个字,喉咙都疼得厉害,“我们先歇一歇,然后慢慢走出去。”
      “嗯,歇一歇,先歇一歇。”她靠在我怀里点头,显然吓得不清。
      我仰头看这幽林,面上冰凉,用手一摸,才知道自己在哭。
      会不会是因为天谴……会不会是因为天谴……
      锦哥哥他竟变成这样了……
      他竟,不认得我了……
      我怔怔地不说话,心里乱得厉害。
      我很害怕。
      那种恐惧,像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不知道从何说起,不知道从何治愈。不知道扬哥哥的天谴是什么。不知道颜颜的天谴,又是什么。
      我忽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我所有重要的人,都在遭受痛苦。
      天谴,天谴!
      我“霍”地站起来,举起右手向天发誓,“我弓梳宁,定要寻得《墨灵诀》,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将天谴拔去!”
      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荡,我听见这幽暗森林里回旋的风声。
      一阵晕眩,我又跌坐在地上。
      皎月扶住我,颤声道,“你是弓梳岛的人?”
      忽有铃音清扬,伴着清风与水滴的声音,一声一声,像敲打在我颈间的伤口上。我以为是自己幻听,皎月却紧紧往我身边缩。
      是凤舞,还是沈苓?
      无论是谁,我弓梳宁,定不能死在这里。

      “你知道地上这些,是什么花么?”她微一扬手,一朵血红色的花朵便遥遥飞入她手中。
      她放在鼻端轻轻一嗅,脸上似乎奇异地蒙上了一层凄厉之色,然后微微提起黑纱裙摆,一步一步,极尽婀娜又极尽威胁的,向我们这里走来。
      “你想干什么!”皎月喊了一声,方才还缩在我身边,这个时候,忽然挡在了我身前。
      她很愉快地笑,俯身将那朵花插在皎月鬓边,退后一步,细细欣赏,“这是‘血妖’,是在鲜血中开出来的花。”
      皎月僵直了身体,在这诡异迷离的一刻,竟然不敢取下鬓边的花朵。
      她叹息一声,直直看向我的眼睛,眉间闪过一抹戾气,“是不是你逼得他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我推开皎月,轻轻为她拿下那朵“血妖”,扔在地上。向前一步,将那朵阴煞之花踩在脚底,淡淡说道,“他是我弓梳岛的人。”闭上眼睛,我忍不住哽咽,“我会救他。”
      “救他?”她娇笑着抬起手,那只手,便似幽谷中最纤柔的一朵兰花,轻轻抚在她乌黑高耸的云鬓上,那枚赤红雀翎,幽亮逼人,“你可知世上最不愿他变回从前的,就是我?”言毕取下雀翎,一头青丝便倾斜而下。
      她的长发,竟与那沈苓一般,直直坠落至脚踝。
      “没有人知道我凤翎妖瞳用的,是什么武器。”她将手中雀翎一晃,簪身竟然渐渐延展,最后便似一把赤色短剑一般,只是异常纤细,异常柔韧。
      “因为见过我凤翎针的人,如今身上都长出了‘血妖’。”她微微扬眉,眼睛里都是妩媚。

      一滴冷汗,沿着额角眉梢,缓缓淌下。
      我压下心中恐惧,索性坐在地上,一字一句,清晰可闻,“我九岁那年第一次见到锦哥哥,他又干净又好看,安静地看着我笑。我在书上见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说着说着,神思渐渐弥散,自己也觉得惘然若失,“他温柔极了,从来也不高声说话。我淘气闯祸,他总是笑着看,然后帮我善后。就算是我曾经——”我摊开自己掌心,“曾经一掌掴在他脸上,第二天,他也还是微笑着陪我去挖泥打洞做陷阱,弄得一身狼狈,还将我背回家去。”
      “这样好的人……这样好的人……”脑中只记得锦哥哥的笑容,还有他清俊的蝴蝶骨,我仰头看向凤舞,“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他为什么……瞎了眼睛,为什么……要嗜血杀人。”
      她冷笑一声,“他的眼睛,是我毒瞎的。他嗜血杀人又有什么?天下那么多废人,我自会为他寻来。”又道,“我就是喜欢他这样子,我永远也不准许他变回从前!”
      她将那雀翎针对准我的眼睛,柔声道,“你是第一个,见着了雀翎针却能活下去的人。”她笑起来,妩媚多情,又将雀翎针对着我颈间的伤口,“因为我要试试,他究竟是一个谦谦君子,还是一个杀人狂魔。”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她眼里,又分明有着惶恐。
      她在害怕什么。
      她收起雀翎针,慢慢地将一头长发挽起,最后插上那赤红雀翎,冷声道,“我要跟你赌一赌,赌他会不会是我的。”又似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她的神情,有片刻放松。她拍拍皎月的脸颊,“博君一笑?你喜欢她么?”
      皎月咬紧嘴唇。

      竟是……这样么?
      我想起皎月撅着嘴红晕满脸的样子;她曾经在麒徙山的洞穴里哭喊过,南宁,你为什么只对我一人这么凶;当我手疼的时候,是她为我执笔,是她为我束发,是她虽然吵闹凶悍,却关怀备至;在锦哥哥吸我血的时候,是她用一枚发簪救了我;她娇生惯养的性子,却要拖着我在这潮湿幽暗的林子里寻找出路;她忧心我安危,甚至可以挡在我身前,抵御凤翎妖瞳的威胁。
      是了,是了。
      从未有人跟她说过,我是女儿身。我对她的言行,也从来没有恪守男女之间应该保留的礼仪。那个时候,我甚至要搜她身。至于向她发脾气,又替她抹眼泪,哄她开心,更是……常有的事情。
      “皎月……”我看向她。
      她似受惊一般,惶恐地看着我。
      我摸出袖间的梳子,这把梳子,曾经为凛正梳过发。
      看着她的眼睛,我慢慢说道,“弓梳岛上的女子,十四成人礼上会有长辈为她准备一把梳子,而后亲自替她梳发,代表礼成。”掰开她僵硬的手指,将梳子轻轻放在她的掌心,“这把便是我的梳子,你拿着它,去寻凛正,他会好好照顾你。若是你想回家……他也必会助你。”
      她在摇头。
      我每说一个字,她便更紧地抱住她自己,最后索性闭上眼睛,捂住了耳朵。然后她忽然睁开眼睛,直直望进我的眼,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南宁……你不要死。”她眉眼间尽是决绝,惨白的脸上,仿佛只剩了一双大大的泪眼。她狠狠握住那把梳子,指关节泛出凄厉的青色来,“你所赋予我的痛苦,我都会……”她一字一字,犹若起誓,“加——倍——寻——回——”
      “皎月,我并未负你。”我深吸一口气,勉力压住心中钝痛,“我也……从不欠你。”
      凤舞轻轻笑了几声,“傻孩子,还不是你自己误将她当作了情哥哥,自作多情了么?”
      皎月愣在当下,喃喃重复着“自作多情”,蓦然抬眼,冷声道,“你,也不要死。”
      凤舞掩嘴娇笑,“哟,还没有人敢对凤翎妖瞳这么说话呢。”忽然变色,“啪”一声脆响,皎月脸上便多了一掌红印,“好啊,我等你来杀我!”
      依着皎月从前的性子,此刻必然暴跳如雷。然而此刻她只是冷笑一声,僵立在原地,缓缓道,“你若是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就放我出了这林子,日后倒可以看看,我能将你逼到什么田地。”
      凤舞微微一愣,继而浅笑,神色间竟有些凄凉,“若是爱上一个人,便当真失去了自我。”她扬起右手,不知自哪里掏出一只五彩花蛛,“你跟着它,便能出林。”
      我不由得道,“这蜘蛛毒得狠,你小心些。”
      皎月看向我,怔怔地不说话,神色间又恢复了那种依赖心软的意味,却终究别过头去,“南宁,你知道伤害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三人都不再言语。
      一瞬间静得出奇。
      皎月跟着那花蛛渐渐走远,终于消失不见。
      “说吧,你想怎么试他。”我淡淡道。
      “难为你逼走了她。”凤舞莲步轻移,铃音清扬,“我倒是挺想将她埋在脚下,让她的身上长出‘血妖’来。”
      “你是否要折磨我,看他会不会救我。”我继续说。
      “可惜了,若是一个女子又是痴情又是烈性,多半便不会获得幸福。”凤舞自怜得摸摸脸颊,柔声道,“幸好我不痴情,也不烈性。”
      “你输定了,我弓梳宁与人打赌,向来都是我赢。”我仍旧说着自己的,没有理睬她。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都说错了。
      凤舞,才是这世上最痴情也最烈性的女子。
      而人生的赌局,我虽然从来不输,却也最终不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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