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不悲凉》爱茵

3、寻根

　　赵美儿伫立于窗前望了许久黑夜中的故乡，感觉腿脚都麻木了，她才转身轻轻走进儿子的房间，窗外的路灯和月光透过落地窗帘的细缝挤了几缕微光进来。她的万生睡得很熟，嘴巴不停吧唧着，在梦里吃好东西呢。被子被他踢到了脚边上。她给儿子盖好被，轻抚着儿子的脸。可是她亏欠了他太多，他可曾渴望过，那个给了他生命的人，他的睡梦里有没有遇见过他？也许，那个人早已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或者女儿，他早就把他给遗忘了。可是儿子，这就是你的命，你可有责怪妈妈，但是妈妈请求你，不论何时何地，都要坚强，因为除了坚强，我们母子什么都没有。
　　躺回自己的床上，赵美儿久久无法入眠。看了一首又一首古诗，直看到白居易的《琵琶行》。似乎睡梦中，依然在默诵“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醒来时，已是七点半。听到了她房里的动静，已经穿戴整齐的儿子从隔壁房间走出来：“妈妈你醒了。”“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不喊醒妈妈。”“睡到自然醒是件多么值得珍惜的事。我可舍不得吵醒我妈妈。”儿子搂着她的肩头，“心情平复一点了吗妈妈？”“好多了。”
　　“不要担心不要害怕妈妈，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你还有我，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爱惜你，我也会好好爱惜你。”儿子昨晚睡前对她说过的这句话，像春天的阳光，暖遍了她全身的每一根经络。是的，就算她什么都没有，她也有她的孩儿，因为有了孩儿，也就有了一切，有了全世界。
　　她穿戴整齐，一家四口（是的，在她心目中，他们都是她的亲人）来到酒店一楼的餐厅吃了久违的青山县特色早餐：羊肉汤扁粉，闯荡了这么多年的江湖，去了无数的地方，可是在她心目中，任何地方的扁粉都没有故乡的真实地道。她吃出了故乡山泉水浇灌出的大米的味道。
　　吃了早饭，四人兵分两路，她和她的万生开车回赵家村给父母扫墓，老房和如燕到县政府捐笔款。青山，她的故乡，她还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呢，她又有什么资格奢求她记得她。赵姐，这么大的好事，我觉得你亲自去更好。她明白如燕的意思，可是，她有什么资格亲自去。“等等——”当他们即将分开时，赵美儿突然感觉有重要的事要交代。“什么事赵姐？”“算了，没事。”其实她想说，如果他们问起，不要说是我捐的，只说是旭日集团。可是她觉得没有必要了。谁会记得她，她是谁，她算老几！
　　出了青山县城，一路上是顺畅的水泥马路，路旁的白杨树香樟树月桂树争先恐后地吐出了新芽，田地里白菜萝卜油菜迎风展开着娇艳亮丽的花儿。还有那绿油油的麦浪，无不张扬地向人们昭示着生的峥嵘。凭着对故土根深蒂固的记忆以及从不敢忘怀的焦忧，儿子开着车，赵美儿指路，一个小时的时间，母子俩走走停停终于如愿来到了元善镇赵家村外的坟地里。清明节已经过去了一天，她以为她可以在清明节那天准时赶到，但因为七七八八的杂事，还是迟到了一天。她以为，父母的坟头定是荆棘纵生，可是不是的，父母的坟头清清爽爽整整齐齐，比她离开时高大豪华了好多，要不是肩挨着肩的那两块墓碑上分别写着父母的名字，要不是父母名字的旁边写着她赵美儿的名字，她万万不敢断定那里长眠着她挚爱的双亲。墓碑边上的四株月季花，灿灿烂烂地在春阳下迎风招展。还有坟上的嫩草们，从红泥里舒畅地伸出了它们鲜嫩的身姿，这一切，都是父母喜欢的样子。碑前焚烧过的纸钱以及香烛，显示不久前曾有人祭拜过他们。“万生，一直有人在这儿照顾你外公外婆，一直有人在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喜和悲，跪在双亲的坟前任凭热泪长流。万生把带来的各样点心水果摆在外祖父母的坟头，再点燃香烛和冥纸，阳光下，微风中，香烛和冥纸缭绕的轻烟像一首悠扬的赞歌。她回来了，是的，带着她的儿子回来了。她兑现了她的承若，他们赵家，有后了。
　　离开父母的墓地时，一对斑斓的蝴蝶紧紧追随着赵美儿，她急忙伸出双手，于是它们双双立在了她的手掌心里。“万生，这就是你外公外婆。他们幻化成蝶了。”赵美儿喜极而泣。
　　去往姑妈家的路上，赵美儿的心里更多了沉重，她的父母就在那儿，永永远远不会走了，可是，她不知道姑妈姑爹还在不在世上，如果不在了，她将到哪里去寻找他们。不论怎样，明天，她是得离开了。
　　快到姑妈的村庄时，终于接到了第一个属于故乡的电话号码。赵美儿很激动也很忐忑，直到感觉铃声就快自动停止，赵美儿终于鼓足勇气手忙脚乱按下接收键。“您好，请问您是旭日集团的赵美儿赵总吗？”“我是，请问您是哪位？”“我是青山县的郑浩林，您给我县捐的一千万爱心款我们收到了，非常感谢您对我县的关心与帮助，今天中午您有空吗，我们想请您吃餐便饭聊表谢意。”“郑先生，您太客气了，青山是我的故乡，不论为她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何况我做的，太微不足道，所以，何足挂齿。”赵美儿无限失落。
　　姑妈家，到了。可是，眼前这片栽着一株株绿油油的桂树玉兰树杨梅树枇杷树葡萄树的温馨整洁舒适的院落还有院字正中央这栋外墙贴着琉璃瓷砖的别致靓丽的三层高楼是姑妈的家吗？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五六岁的小姑娘从堂屋里哼着歌蹦蹦跳跳跑出来。
　　“小宝贝，请问这是赵启芳的家吗？”“你不可以乱喊赵启芳的，你得讲礼貌，你要叫奶奶，她是我奶奶。奶奶，有人找你。”门里走出来的老太太怎么可能是她的姑妈，她怎么可以老成了这样，可是赵美儿知道，那就是她的姑妈。岁月啊，您得有多无情。“姑妈——”她望着她，未语泪先流。“你是——”姑妈睁着浑浊的老眼看了她半天。“我是美儿。”“你是美儿？”“是的姑妈。”“你真的是美儿？呜——他爸——呜——”走出步履蹒跚的老头。“姑爹——”“美儿，你回来了!六儿他妈，美儿回来了，是好事，你就别哭了。”可是姑妈根本就止不住自己的哭声。赵美儿直到此时才觉得自己真是太过分了，为了自己心中那点可笑的尊严，为了一辈子都无法理顺的那股气，她不顾后果地消失二十多年，她真是太过分了。她激动地一手搂着姑妈一手给姑妈擦着眼泪，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不论你走了多远去了多久，始终有人在原地惦念着你。“是的，姑妈姑爹，我回来了。这是我儿子，戴万生。”“姑奶奶好，姑爷爷好。”万生恭恭敬敬地给二老鞠着躬。他以为，外公外婆不在了，这个地方，这个被母亲称为故乡的地方，不会再有一个人惦记母亲，可是，听到姑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戴万生一下子就觉得这儿无比的亲切无比的可爱。
　　“这些年你都在哪里，过得好吗？万生他爸对你好不好——”终于平息下来，终于坐在了椅子上，姑妈一直紧紧握住赵美儿的手，一连串问了赵美儿好多问题。赵美儿回答了之后，接着问姑妈一连串问题。大表哥夫妇在东莞开快餐店，二表哥以及两个表姐在昆明做生意并在那儿安了家，还有你五儿和六儿在老家，五儿在县人民医院当医生，六儿在县财政局上班。现在的政策真是好，只要勤劳，都不愁吃穿。赵美儿见过许许多多这样的老人，他们不见得富有，但他们从来不埋怨生活，他们的世界里，都是对好国家好社会的感恩戴德。只是，赵美儿心里最想知道的那个人，姑妈闭口不提。所以，赵美儿也只能忍住不问。可是赵美儿不知道，只因为她没有告诉姑妈，其实她的丈夫已于三年前去世了。
　　因为她还不知道张海洋的底牌，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自己的底牌兜出来。二十多年的岁月，无数的沧海桑田，可是爱情啊，它为什么不能像一个人的容颜，在岁月的洗礼中面目全非。她不知道，姑妈之所以不提不是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值一提，只是因为她是她的侄女，是她最亲的亲人。虽然张海洋一直把自己当成赵家的女婿，每年的清明准时到哥嫂的坟前给哥嫂扫墓，把赵家的任何事都当成自己的事，不曾忘记任何一个对赵美儿好的人，也不曾忘记任何一个对赵美儿不好的人。这些事，老太太都懂的，可是掂量过轻重，她得维护最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