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疏影里》云深月朝

1、第一章

　　太子哥哥又被罚了。

　　芸澜和我说的时候，我正在练字呢，握着一只羊毫笔看她冲进来，跪在地上哭得好大声：“小姐，小姐！不好了，太子殿下又……”她欲言又止，但是我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太子哥哥隔三岔五就被他的父皇，也就是当今的皇上罚，有时候是罚跪，跪好几天，有时候是打板子，但打没几下就会被皇后娘娘拦下来，皇后娘娘是大朝国第一美女，她每次去拦都哭的梨花带雨，然后皇上伯伯就心软了，放了太子哥哥。

　　我毫不在意的甩了甩毛笔上的墨，黑色的墨迹撒了一地，我看着地上的墨迹对眼前的小丫头笑：“太子哥哥又不是第一次被罚，你哭这么急做什么？”

　　芸澜声音带了哭腔，她用膝盖挪上前拉我的裙襦：“五小姐，太子殿下被打了三十大板，挪去东宫的时候，人已经快不行了！”

　　什么？？？

　　我傻了，把羊毫笔一丢，拉起芸澜就要准备轿撵入宫，可还没走到庭院，被二哥拦下了，二哥太高了，把我院子门堵得死死的，我钻了半天都钻不出去，气得我咬他，叫他给我让开，但是他就不，不仅把我扯回院子，还把门锁上不让我出去。

　　哥哥们从小就疼我，我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他们都很疼我，从出生开始阿爹阿娘还有哥哥姐姐们都把我捧在手心，过年有用不完的压岁钱和礼物，还有很多好看的新衣服，哥哥们每次从边疆回来都给我带京城没有的小玩意。

　　所以，这次二哥这样是很反常的行为！

　　我气呼呼地骂他：“你为什么不让我去看太子哥哥！”

　　二哥面色有点阴沉，他伸手让我过去，声音有点沙哑：“阿蓉，你不可以再任性了，也不可以再和太子闹在一起……”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楚，只是听到他说不能和太子哥哥一起，我气急了，挣脱他的手大叫：“为什么？我就要和太子哥哥一起玩！”

　　太子哥哥从小就和我一起玩，他生的那样好看，那年杏花开了满枝头，我刚满十岁，和阿娘去宫中看望太后娘娘，大人们真的有好多好多话要聊，每次我都听得犯困，那天我实在困得受不了了，就借着如厕，自己偷偷溜出了寿康宫。

　　皇宫的杏花树种了整整一个花园，开满花的时候，星星点点的花朵像白色的雨，我站在树下用裙襦去接花，背后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你是谁？”

　　我转过头，看到一个白净的少年站在杏花树下，一身雪白似乎要和杏花融为一体，狭长的眼睛，睫毛好浓密，抿起的嘴边还有酒窝，他见我看他发呆不说话，又上来问我：“你是谁家的姑娘？”

　　我看见他手上还有一个做工极精细的鸳鸯风筝。

　　于是我笑嘻嘻回答他：“我是萧煦蓉，你是谁？”

　　谁知他皱起了眉头，像是在想什么，然后把手里的纸风筝搁到了一旁沾满了落花的秋千上，对我说：“你是萧家的女儿？怎么没见过你？”

　　我看着那个漂亮的纸风筝，向他解释说因为我第一次入宫。

　　他点点头，把风筝递给我，说送给我了，然后在一群丫鬟的喊叫声中走了，那群丫鬟就是喊他太子殿下。

　　这便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和他玩，他比我大两岁，总带着我在皇宫跑，他送我的那个鸳鸯风筝到现在都还挂在我的闺房里。

　　我望着一旁的风筝，又问了二哥一遍为什么不能和太子哥哥玩，但他这次却没有疾言厉色地骂我，只是怜爱地摸了摸我的头发，什么话也没说就起身出门了。

　　那天我还是没成功看到太子哥哥，因为大哥也回来了，我已经两年没见到大哥，可他一回来就和二哥三哥还有阿爹进了书房，我等了好久他们都没有出来，等到二姐给我做的杏仁酪都凉了，大哥才带着满脸的伤走到我面前。

　　他瘦了好多，头发也短了，还黑了，他用勺子挖掉一块杏仁酪喂到我嘴里，和我说我比两年前长高许多，我反驳他，说我都十三岁了，当然是会长高的！

　　大哥的手真大，那小小的杏仁酪在他手里像一个小茶杯，他喂我吃完了杏仁酪就要入宫去，我央求他带我一起去，我说我想要去看看太子哥哥，他受伤了一定很难受！

　　大哥抱起我问：“阿蓉真的很担心太子殿下吗？”我飞快回答他：“嗯嗯！我真的担心太子哥哥！”

　　他又问我为什么担心他，我说因为太子哥哥好看，他愣了几下，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我有点恼怒，用拳头锤他身体，让他不要笑了！

　　大哥停了笑，与我约定，说过几天带我入宫。

　　我等啊等啊等啊，等到杏花都快谢了，大哥总算带我入宫了，这天我穿了阿娘新做给我的红裙子，还穿了新的绣鞋，坐在马车上的时候，我问大哥为什么太子哥哥这次会被打板子，从前皇上伯伯从来不会真的打太子哥哥的呀！

　　大哥冲我笑笑，和我说，伴君如伴虎。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在我眼里皇上伯伯也挺好的，他总给我吃我最爱的梅花饼，怎么会和老虎一样可怕？我问大哥，为什么皇上伯伯是老虎，他反而不说了，只是要我以后乖乖的，不要再惹阿爹阿娘还有哥哥姐姐们生气了。

　　我气死了！这什么话嘛！我才没有老是惹他们生气！

　　皇宫的花真的很多，红的绿的黄的蓝的，但我还是最喜欢杏花，因为太子哥哥的东宫也种满了杏花，每次去他都会穿着雪白的袍子站在台阶上用那双狭长的眼睛看我，一见到我，他的眼睛就会发光，招手喊我让我快去吃梅花饼。

　　哥哥没有送我到太子哥哥的宫里，他把我交给了太子哥哥的大宫女玉沁，然后自己转身拐弯去了皇上伯伯的宫殿。

　　玉沁反常的很，心事重重地带我往前走，我好奇问她怎么了，她眼睛都有哭肿的痕迹，但还是咬着嘴唇和我说没有什么。

　　这是太子哥哥第一次没有亲自来接我，他院子里的杏花都落光了，只留下几个孤零零的残花挂在枝桠上。

　　我进去的时候，皇后娘娘也在，她太美了，哭起来像画里九天下凡的仙女，皇后娘娘看到我来用帕子擦掉眼泪，笑着摸我的脑袋让我去看看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层银色的锦被，脸色很苍白，平时好看的眼睛紧闭。

　　他闭着眼睛睫毛显得更浓密了，但是他瘦了好多，原本英俊的脸都没有肉，原本好看的嘴唇都干涸到裂开了，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还有一点鼻息，我还以为他真的死了。

　　啊呸！太子哥哥怎么会死！这话不吉利！

　　我转头去问皇后娘娘，太子哥哥为什么会被皇上伯伯打，皇后娘娘用那双好看却充满眼泪的杏眼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只是低低啜泣，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觉得好奇怪，为什么大家说话都只说一半，怎么问也问不出什么呢？

　　我把最喜欢的梅花饼和杏仁酪打开，用手去推床上的太子哥哥，但他似乎很不舒服，只勉强睁开眼睛，他眼睛原本是那样好看，可现在也没有了之前的神气，他看到我，伸手胡乱抓了几下才抓住我的手。

　　“阿蓉，阿蓉……”他喊我，声音很小，我不得不凑上去听，他嘴唇动了好几下，可我一句也没听到。

　　我急得直喊他大名，元承逸你说话呀，你说啥呢我听不见！

　　不知道是不是我声音太大，还是我的喊叫起了效果，太子哥哥这回彻底睁开眼，他看着我虚弱地笑了一下，似乎是想抬手摸摸我的脸，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在锦被上，我掀开他的锦被才知道他伤的有多重。

　　锦被下，他的下半身血肉模糊，尽管已经包扎过，但还是渗了很多血，连纱布都染红了。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血，好像人都要被流干了，“哇”地一声哭出来，抓住太子哥哥的手喊他千万不要死，他死了没有人给我做风筝了。

　　后来玉沁告诉我，皇上伯伯身体快要不行了，想要早点为太子哥哥赐婚，他选中书令王家的大姑娘，叫王欣瑶，但太子哥哥死活不同意，他说要娶我，皇上伯伯也不同意，结果太子哥哥就说要跪到皇上伯伯同意为止。

　　他跪了三天三夜，皇上伯伯就是不松口，他还跪，膝盖都破了。

　　后来皇上伯伯就打他板子，以前一打板子，皇后娘娘都会赶来拦的，其实这次也拦了，但太子哥哥倔得哟，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就不认错，还和皇上伯伯犟嘴，硬生生挨了三十大板。

　　玉沁说，他抬回去的时候太医都跪了满宫，最后还是太后娘娘派了身边的太医过去，用了很多名贵的药才勉强救回一条命。

　　我问玉沁，为什么太子哥哥非得娶我？娶我值得挨这三十板子吗？这多痛啊！都是血，据说以后还会落下病根，到了冬天就会痛到下不来床。

　　玉沁表情十分无奈，把我送上马车后和我说：“五小姐，太子殿下他是喜欢你，非你不娶。”

　　喜欢？喜欢是什么？

　　我回到家之后想了老久喜欢这个问题，大姐姐来我院子里我都没发觉，她穿了一条浅妃色的裙襦，像山丛里的花蝴蝶，我看着她说：“姐姐真好看！”

　　她捏了捏我鼻子，让我不要贫嘴，还问我有没有好好练字，我点点头，然后问她：“姐姐，什么是喜欢呀？”

　　大姐表情很惊讶，瞧了我老半天，问我为什么这样问，我就说，玉沁说太子哥哥喜欢我，想要娶我，宁愿被打三十大板，喜欢到底什么东西，还能比被打三十大板重要吗？

　　原本满脸喜色的大姐突然就不说话了，侧头去看院子里的花，虽然她不说，但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无奈和伤心，我问她怎么了，她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回过头的时候又笑吟吟的，叮嘱我说要好好写字，不要辜负太子哥哥的心意。

　　我点头，那是自然。

　　太子哥哥养了大半年才能下床走路，我再见到他也是大半年后，这时候我已经过了十四岁生日，而太子哥哥也有十六岁了，我们在宫宴上偷偷逃了出去。

　　太子哥哥被打板子后脸色一直不大好，我从裙子里掏出大姐给我的红枣糕给他，让他好好补补，姐姐们说红枣可以补血。

　　他似乎还长高了点，眉眼逐渐成熟，看到我手里的红枣糕，他先是很惊讶，然后用手背捂着嘴笑了好久，我抓着红枣糕，不知道他笑什么，只能瞪他。

　　他笑了许久，最后还是接过了我的红枣糕，拉着我的手表情认真地说：“谢谢阿蓉，我一定会好好吃完它们。”

　　说着又笑了起来。

　　他一笑酒窝就会很明显，更好看了，我盯着他的脸发呆，最后低下头，只觉得耳朵好烫。

　　他牵起我的手往前走，穿过长长的宫道，最后走到了杏花满园的花园里。

　　太子哥哥好像什么都会，他拿出笛子说要吹给我听。

　　笛声响起时，我都听醉了，真的很好听，他果然做什么都很厉害，杏花已经快开完了，太子哥哥说这些零零碎碎的杏花像雪一样。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他说他想要和我一辈子都这样，在这杏花树下，一直吹笛子给我听。

　　我突然想到了玉沁说过他要娶我的事情，就问他。

　　“太子哥哥，你要娶我吗？”

　　“嗯，你不愿意吗？”

　　“可是阿娘说，我还没到成婚的年龄。”

　　“那我可以等你长大呀。”

　　太子哥哥的眼睛在阳光下像琥珀，金灿灿的，阳光打在他脸上，一半阴暗一半明亮，他的肩头都落了花瓣，我替他拂开了，他的笛音像魔咒一样，一直到我回家了耳边还能听见他那清幽甜蜜的笛声。

　　不知道是不是太子哥哥挨了一顿板子差点死掉的缘故，皇上伯伯再也没管过他的婚事。

　　一直到新年的时候，茫茫大雪，我和阿娘阿爹奉旨入了宫，刚进去就看到了太子哥哥站在皇上伯伯的旁边，他十七岁了，个头越发的高大挺拔，穿着雪白的狐裘，他旁边还站着大哥和二哥，他们似乎刚从战场回来，满脸疲惫。

　　皇上伯伯把阿爹阿娘还有哥哥们叫到了内室说话，只剩下我和太子哥哥在外面闻龙涎香。

　　太子哥哥拉着我，和我聊宫中的趣事，却一直侧着脸不看我，我听着听着觉得他身体好僵硬，上去扒他的狐裘，他想挡，但估计怕力气太大弄疼我，只能狼狈的被我掰正脸。

　　这一看吓一跳，他精致俊美的右脸上有一个大大的巴掌印，似乎是刚打的，下手很重，半边脸都肿了一大块，嘴角还有一丝没来得及擦掉的干涸的血迹。

　　我摸上去的时候，他甚至控制不住的“嘶”了一下，我不敢摸了，只含着泪问他痛不痛，他却拉着我的手抚上受伤的脸说阿蓉摸摸就不痛了。

　　我哪里敢摸，缩回手泪眼汪汪问他是谁打的，他只是笑，然后捏了捏我的脸蛋，他说皇上伯伯同意他和我成婚了，等我及笄了就娶我当太子妃。

　　我这下知道是皇上伯伯打的，问他：“你一定要娶我吗？就算挨板子被扇巴掌也要娶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呢？

　　他突然抱我，和我说，因为他喜欢我。

　　怎么又是喜欢这个词？喜欢可以忍受挨板子和被扇巴掌吗？

　　但太子哥哥没有说话，只是低下眼眸淡淡笑了一下，他的睫毛好长，低垂眼睛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投影在眼睑下的一片阴影。

　　后来回到家，大哥二哥来找我了，他们似乎很累，但皇帝伯伯又要派他们去边疆，他们来的时候，我在玩太子哥哥新送给我的风筝。

　　二哥脸色不大好，问我要不要嫁给太子哥哥，这回我终于找准机会了，问他们喜欢是什么，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为什么太子哥哥可以因为喜欢我而挨板子。

　　二哥坐下来和我解释：喜欢就是想要和这个人一辈子在一起，为他做任何事情，为他生孩子，和他成亲。

　　二哥问我愿不愿意和太子这样，我忙点头，我说我愿意的，我愿意和太子哥哥永远一起。

　　大哥站在一旁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

　　后来他们还给了我及笄的礼物，大哥送了一根金色的海棠花步摇，而二哥送的是一个长命锁，说是给我以后的孩子，我暗想着，他回来再给我不好吗？而且我和太子哥哥都还没成亲呢，怎么就要送我关于孩子的东西了？

　　但我还没得到答案他们就出发去了南疆，一直到我及笄的时候他们也没回来。

　　我及笄的那一天太子哥哥来了，阿爹阿娘他们跪了一地，太子哥哥不让我跪，但是大家说君臣有别，所以我也行了个礼。

　　只是还没完全跪下呢，就被太子哥哥扶起来了，他狭长的丹凤眼带着愠怒，和我说让你别跪就别跪。

　　我没办法，只能由着他力气好大地把我扯起来。

　　及笄太麻烦了，大早上就要开始忙，阿爹阿娘替我穿好了新衣服，我出去的时候，看到太子哥哥坐在前排，他眼睛一直盯着我，等礼毕的时候，他给了我及笄礼物，是一串雪白的佛珠，我认得这个东西，是他从小就戴着，皇后娘娘为他求来保平安的。

　　我不肯要，他把佛珠一圈一圈绕到我手上说。

　　“母后说希望我年年岁岁安康，现在我希望阿蓉，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安康，快乐，永远在我身边，陪我在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他声音好好听呀，又轻又温柔，我由着他一圈一圈绕着，最后他绕好了和我说：“阿蓉今天真好看，我的小姑娘长大了。”

　　我想我的脸一定红扑扑的，因为真的很烫！太子哥哥搂住我，当着阿爹阿娘和所有宾客的面吻了我的额头。

　　在大朝国的又一个新年，皇帝伯伯终于写下圣旨赐婚：萧家五姑娘嫁给太子当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