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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一时四周寂静,依稀有更鼓声遥遥传来,影影绰绰像隔了一层隔纱,那样的不真切。
      “谁,你是谁?” 声音微不可闻,是女孩子独有的清脆。
      陡地一阵冷风吹过,陈季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听到人声,就不再害怕。上前几步攀到山石上,天际朦胧的白光刚刚悄然张开,山石上恰好一枝梅花横过,陈季北还未来得及动作,已有一只手拂开花枝。
      晨光犹如破开一道薄膜,朦朦而动,陈季北的眼渐渐适应这样的昏暗,看清探出的竟是名不过十一二岁的女孩子,格外清秀。她怀里抱着把琵琶,但不知为何没有琴弦。
      陈季北诧异间禁不住问:“你刚才唱的什么?”
      “你耳朵真尖,这么小的声音都能听得到?”女孩子微微探过身,不答反问,笑得甚为狡黠:“可惜你这人就不怎么聪明了,当今的万岁喜用沉香和青蓝色的辽砚,差不多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两样东西在东都已经是可遇不可求。偏偏这府里的下人,个个都奴大欺主,想来你只有白白被骗了银子去。”
      陈季北眉头不免一皱,:“你怎么知道?”
      随即想起自己的目的,也不在乎,拉住她就走:“不过都不要紧了,你先跟我来。”
      她着实有点吃惊,错愕之下,下意识往后一躲却顶住了山石,既无退路,只好单手去扯他。
      女孩子的手并不细腻,一层薄茧又凉的刺手,在他腕上一滑,陈季北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忙松开手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请你去我那里,把刚才哼的平洲小调再唱一遍,成吗?”
      女孩子虽仍有些瑟缩,清澈干净的眼眸却渐渐对上他。他的眼许是因天色缘故,仿佛是杜若色的蓝,但是更深更明亮一些,更像是琉璃的颜色。
      陈季北最厌别人看他的眼,忙微微侧头,从她的目光中逃开。女孩子的笑已变得浅浅,几近于消失,心思百转间,低下头说:“好。”
      陈季北领着女孩子回到屋里时,天光大亮,仅剩的烛火爆出最后一簇灿烂的火花,便熄灭了。女孩子背挺的笔直,坐在窗前,手是虚虚笼着琵琶,弹奏的姿态。开口时,眼里不经意地现出现一种迷离。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窗外下起雪来,开始只是细细碎碎的雪粒子,渐渐繁密却也不大,如同蒲公英在风里逐一散开,缓缓地将天地涂上了干净的白。风声瑟瑟,朝阳几近于无,彷佛都被藏在这曲声宛转中。
      无弦琵琶上,女孩子的右手却不是凭借指力在弹奏,反而是手指合拢,单靠着腕力翻转。她本就削瘦,此刻更像是微薄的丝绸,柔韧跳跃。
      偏偏陈季北见过这种姿势,那是拨子弹奏的方法。
      祖父曾告诉过他,琵琶原不是乐器的名字,本是胡语,正手弹为“琵”,反手挑为“琶”,后来渐渐成了琵琶。自裴神符之后,正经的梨园官乐就不再用拨子,到了陈时,用拨子弹奏的就只有娼家。
      她字句渐止,眼悠悠地看向他。陈季北一惊,这才有些讪然收了目光。
      低下眼拿着铜盆里已经凉掉的水,滴到那方辽砚上,开了砚,笔墨快速在纸上游走。
      女孩子迟疑了一下,才放下琵琶来到他身侧。
      纸上的笔锋隽秀有力,是一手十分漂亮的正楷。
      她看得出神,手指不禁一动,拦住他的落笔,说:“这句错了,应该是黄钟调。”
      这一问来得突兀,陈季北有些诧异,睨了她一眼,问:“你看得懂曲谱?”
      女孩子的眼弯了弯,似是听不懂他的鄙薄,笑答:“我也只会这么一点点。”
      陈季北顿时面上有些热辣辣,察觉自己的失态,赶紧岔开话问: “你叫什么?”
      “我叫青鸾。”
      陈季北顿了顿,说:“阿鸾?”
      青鸾心中一颤,原本微有红晕的脸颊,已慢慢变白。窗外雪的已经停了,匆匆而来的小雪,在梅花上覆了一层,像是宣纸,白得竟有些刺眼。
      她缓缓说:“对,因为我名字犯了忌讳,所以都叫我阿鸾。”
      “小小年纪,为何弹无弦琵琶?”
      “相府里不许有杂音,自己又喜欢,就只能把弦卸了。”
      青鸾轻轻低下头,白皙的尖尖面孔,近于半透明。
      莫名的,陈季北怀念起上面那层柔糯似的红晕来。

      十一月冬至的时节。
      节前,虽承命百官传带暖耳冬帽,但内阁首辅魏好时却只在官服外披了一件朱红斗篷,捧着一卷画轴奉召进宫。在走到重檐庑殿的高玄宫门前时,忽然停住脚步,仰起头不知在思量什么。
      他的脸上已经丘壑纵横,给正午的日头一打,更显得两个眼窝像骷髅似的凹陷。身后跟随的内侍,就在魏好时三步之遥,虽然焦急但丝毫不敢上前催促,
      魏好时知道他的心思,只作不查。
      二十年来,内阁里能出入高玄宫的,除去他寥寥无几。可没人知道,他每次看到这所大陈宫北苑,临近夹城复道的恢宏宫殿,都会无法控制的想起建安二年,临春阁那场大火。
      偏偏是在十五的夜里,三九大寒,水泽腹坚,无雪亦无霜,在那样的寒冷入骨的夜里,迎风望去,月在中天蒙着一层似炭火烧烬的灰白,犹如霜色皑皑。临春阁腾起的火焰,焚如巨烛映红半边天际。
      那时的他十八岁,刚刚以进士出身进入清苦的翰林院。
      司礼监当值的秉笔刘飞迎出来,略有焦急的上前催了声:“阁老!”
      魏好时仿佛才有所觉,将斗篷解下交到内侍的手中,整肃衣冠时,竟在绯红官袍的袖口,看到一根银色抽丝。拈下来对着阳光细看,那根抽丝亮得发白,原来是他的发。一晃四十二年过去,他的须发皆已霜雪像一样的白。
      高玄宫是青帝常年问道修玄之地,外殿上巨大的青铜鎏金炉里,焚的沉香,发出热腾腾的寡淡香息。青帝一向厌恶龙脑檀香,且修道需求素净,于是南海之地俄斐供奉上佳楠树肉桂提炼而来的香料。宫眷朝臣皆逢迎附和,俄斐向以产黄金而出名,沉香却已比金贵了。
      相比外殿,内殿则出奇的简朴,一如所有修道人的靖室,只置了香炉、香灯、章案、书刀四物而已。仿如老君像上,青帝亲自横书的四字,抱朴守一。
      年近古稀的青帝站在窗前,手里还端一杯着茶,漫不经心时盖子磕在杯口,清脆地一声响。还没等刘飞禀报,转身看到魏好时后,便轻声笑出来:“朕就猜你没戴暖耳。赵谨说,今天内阁值房里的官员都没戴,想来就是不敢越了你去。”
      魏好时抬眼看到并不当值的赵谨站在青帝身侧,连宫内规矩须于冬至时穿上的阳生补子蟒衣都没换上,已觉得不寻常。连忙俯身跪地,回禀道:“老臣惶恐,晨起的迟了便出来匆忙,竟然忘了。”
      “好了好了,朕不过是开个玩笑。刘飞还不快把他搀起来!”
      就着刘飞的手起身的魏好时,正对上青帝含笑的眼,蓝似叵测回漩的海水,刺得他心中一颤。
      “呈上来吧。” 青帝说道。
      赵谨无声无息地上前,将魏好时捧在怀中的画轴拿起呈到青帝手中,刚要帮忙展开,却听青帝哼了一声,忙退身将画轴一侧交给魏好时。
      魏好时这才上前,又慢慢退开几步,画轴慢慢展开,精妙的水墨丹青跃然于眼前。青帝忍不住叹息道:“每年冬至你都亲笔画<绵羊引子>,一画就是二十年,如今咱们都老了。”
      “万岁还一如当年,精神矍铄,倒是臣往年一夜而就的画帖,如今三夜才能画完,不得不说老眼昏花笔力不济了。”
      青帝闻言不语,亲自收起画轴放到桌案上,转头有看向窗外。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目光,就像寻常农家的老人望着自己憨态可掬的孩子,整个人都温和下来。
      魏好时也跟着看向窗外,冬日里的窗纱凝了寒气,仿佛薄薄的霜花结出来,朦胧里可以看见,台基一侧,一个约十岁的男孩,正攀上汉白玉的栏杆上,歪着头东看西看。随侍的几名小内侍拦又不敢拦,在寒风里竟急的满头大汗。
      魏好时一眼瞧见那男孩身上竟是皇子妆扮的大红曳撒,心口上雷殛似地一惊,猛地想起当年青帝摄政还未登基时,天丝城战死,追封为定安侯的陈瑞。但随即故作不知,惊奇地问道:“那是哪家的娃娃?”
      赵谨在旁把话笑呵呵地接了过去:“阁老不知,这是定安侯陈瑞的孙儿。定安侯夫人安氏中秋时候病故了,万岁爷心疼这孩子,这才着人接到东都。”
      魏好时沉默着颔首,不动声色。半晌后,青帝转身,眼从魏好时身上扫过,似扬非扬的唇角,带着淡漠与厌倦。
      “世人都说朕在高玄宫问道求长生。可却不知道,有时候活得太久,也不是福气。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个个就都这么先朕而去。”
      青帝在位四十四年,子息并不单薄,除皇后佟氏所生的太子姜炎,共有五子,都有子嗣。但是,仿佛是天神恶意的玩笑,竟都先后夭亡。八月里仅存的庆王之子,不满周岁的皇孙死于一场天花,青帝大怒之下,处死宫婢内侍千余人,但终究无力回天。
      朝野上下,也因为无嗣人心惶惶。
      “朕欠你个好儿子。”
      魏好时不妨他这样说,顿了顿,低头轻声道:“万岁在建安三十年,已答应过老臣,再不提这些事的。”
      建安二十九年,穆燕之乱,太子姜炎代帝出征在肯斯城战败,魏好时的独子引开追兵,让姜炎逃出,自己却被穆燕人斩下头颅挂在城门上。可天意弄人,逃出的姜炎伤势过重,到底也没熬到东都。
      北风仍然在窗外低旋,刮过汉白玉的台基,沙沙地,萧索的声音。隐隐还传来男孩的欢快的笑声,每一声都好像落到了他心里,怦怦压着胸口。世人皆说他善于揣摩圣心,逢迎圣意。可此时此刻,他真的不知道,青帝是否同自己一样,心中难掩感伤。
      白发人送黑发人,曾经何等让自己称心,曾经何等让自己满意,曾经何等让自己感到后世其昌……
      青帝忽然很轻很低地叹了一声,便缓缓抓住了他的手臂,问:“陈启过世也有十年了吧?听说他的孙儿来东都了?”
      魏好时一时僵硬着动弹不得,沉声回道:“就在臣的府上。”
      魏好时看着青帝的手指在手臂上,青帝几乎从不出高玄宫,枯瘦的手指格外苍白,已到了让人压抑的地步。
      片刻后,青帝突地又松开了手。
      “你怎么看?”
      听了他这话,魏好时恍惚有些困惑,于是下意识就抬起眼。阳光透过窗纱,落在青帝深邃的轮廓上,似是镌刻的冰凉雕塑。
      两人目光一对,魏好时赶忙低下头,道:“老臣日前读汉书,贾谊曰,履虽鲜,弗以加枕;冠虽弊,弗以苴履。
      “皆言贵贱有定分也?”青帝忽然侧了一下脸,眼落在低着头的魏好时身上,唇角似乎微微挑了挑,说:“跟朕用不着绕圈子,你直接陈季北是庶出,并且其母出身娼门得了。”
      魏好时答的从容:“万岁这么说,就是折煞老臣。”
      话说到这里,君臣二十年的默契,已不须多言。
      告退时,赵谨取来白貂的暖耳,魏好时不敢推辞,谢恩戴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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