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镜影》无声悄然

1、第一章

　　陈国历二百八十九年。
　　陈季北不到卯时起身，推开窗子。
　　十一月的东都，已进了寒冬的时节，天也亮的格外晚。漆黑一片中，借着的灯光，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梅花依然寂静地垂挂枝头。昏蒙的层层光影恍如水波交织，黎明前的黑，携着冬日里独有寒意落在花瓣上，仿佛凝住一段光阴。在陈季北还没有觉察到的时候，便已经湿润了他的疲惫与冷峭，现出十六岁少年应有的温和笑容。
　　他记起有句词讲，东风初破丹苞。相逢未识，错认是夭桃。
　　第一次走进魏府这座偏僻的院落，梅花也是才刚刚打苞，他错认为是桃花，心里还想，临近腊月的天气，逾时逾季，怕是不吉利。后来才知道是梅花，不禁失笑。这也怨不得他，一直生活在极北之地，每年这个时节向来滴水成冰，南派诗词里的“梅花香自苦寒来”，是只存在于画中的影像。
　　隐约想起很小的时候，祖父昌郡王陈启喜欢把他抱在膝上，一笔一划教他书画。偶尔绘到梅，祖父便一定用工笔，起笔藏锋 收笔回锋，色则一定是用彤。
　　彤字从丹，从彡，那样的艳丽，艳丽到精谨细腻的红色。祖父对他说，阆苑花千种，只有梅花最喻美人。梅花极品为彤，而彤色之极品便是红得从蕊心里发了白。彼时祖母并未故去，可是祖父的眼停留在她身上却似透了过去，那所喻的美人究竟是谁？不曾见，不曾闻，也终究不是他，所以大约永远无法理解这种看朱成碧的情愫。
　　出神时敲门声响起，还不待陈季北应声，门已被推开，进来的小厮粗粗一礼，就把水盆往桌子上一放，有些不耐烦地道：“世子爷起的真早，也不叫我们一声，这不是耽误伺候您嘛！”
　　铜盆磕碰出的声响将陈季北从回忆中扯出，也让他知道，这里并不是北地冰雪寒天中那座已经没落的昌郡王府，他的家乡。于是垂下眼，说：“阁老起的早，我自然不敢耽误。”
　　魏府的规矩，阖府早起，因为魏好时卯时一刻起身梳洗，二十年来，风雨病痛无阻。
　　当今青帝耽迷道家的长生之道，三十年不朝，这三十年上许多科举出身的官员连皇帝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多少奏疏谏言斥责内阁首辅魏好时，把持朝政二十年，君臣失序，上下否隔，纲纪废弛，将何以治？却不知这份把持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至少三百天早出暮归所换来的。在辰时赶到西苑内值房，随时听候青帝传唤或是司礼监带来的手谕，朝事国事往往就在一君一臣一言一听中先意承旨。
　　“世子爷好心思，可惜老爷一早就要往内阁值房去，怕是没工夫见您。”
　　陈季北只是淡淡一笑。这样含着尖酸的话他无从辩驳，唯有默认。毕竟，他确实在巴结逢迎魏好时，也唯有逢迎得他满意，自己才能有条出路。
　　小厮也不再理会他，开始清扫屋内。这座魏府里偏僻的院子，里面仅有张床，和一桌一凭几，简陋的让小厮片刻功夫便打理完毕。这才转身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放在陈季北面前，然后，双手拢在袖中，不紧不慢道：“这是您要的辽砚，书斋的老师傅专门告诉小的，这是松花江出的新坑石。百金难求，还是冲着小的是阁老府中做事的，才跟原来定好的主顾商量了，转给小的。”
　　陈季北微微顿了顿，才慢慢打开盒子。然后一只银簪子将灯花挑的更亮些，才把砚台举到灯前，眉头不由一拧。辽砚虽好，但是成色却是那种并不剔透的灰紫色，像是北地一种紫草，采下后干燥的颜色。
　　陈季北将砚轻轻放回盒内，系着的棉帕展开，从里头往外一点一点抹平褶皱后，又重新系好。
　　小厮垂着眼，像是没看到陈季北的脸色，慢慢将手伸到他面前，陈季北一愣，脱口问：“不是已经给了你两百两？”
　　“世子爷说这话就好没意思，您给我是买砚台的银子，小的自是管您要跑腿的打赏！”
　　陈季北太阳穴上青筋蹦了一蹦，忍无可忍又重新再忍，低声说：“这砚台需要整整两百两吗？”
　　那个小厮倒不妨他这样说，脸色在将烬波动不定的烛光里，似变了几变。片刻后，一双手垂到身侧，缓缓说道：“世子爷是主子，主子可不兴问这些个玩意的价钱。”
　　看似姿态恭谨，眼却斜斜的看着他。
　　陈季北心知肚明，魏府里的人别说是这帮奴才，怕是首辅魏好时也是从心底鄙夷他……想到这已经心灰意冷，偏偏小厮还在继续说：“您要是把价钱都问清楚了，我们这些下人奴婢还去哪里抽油头来？”
　　陈季北手都开始一点点颤抖起来，脑仁里一抽一抽的刺痛，一口气提起来喝骂到了嘴边，到底又吞了下去。
　　起身从枕下取出银袋，手指暗暗捋过那仅剩的几块碎银，还是咬牙拿出两块递了过去。
　　杂了铅，有些寒碜的八成银子，小厮在手里掂了掂，眉眼里掩不住鄙薄，转身出去了。
　　陈季北看着手中的仅余的银两，紧紧攥住银袋，已经有些褪色的袋子都要被手心里的汗打湿了。祖父过世，没有圣旨让他世袭下封号，府里早就没有了进项，这次南下东都，也是在忠心的仆役帮助下，将剩余的一些家宅变卖，如今……
　　他一时彷徨无措。
　　未曾阖上的窗外，黎明之前的漆黑无垠，四下里寂静堆积，犹如沉重的石压得人心里发空，空的只剩下胸膛里跳动的声音，以及脑里的阵阵袭来的抽痛。桌上的烛火朔风跳脱，眼中渐渐模糊，灯光竟迎面扑来，仿佛一场淅淅沥沥的雨，森恻恻地淋漓涂抹在身上。
　　陡地，细微的歌声破开一切，传入耳中。
　　陈季北着了魔似的，推门而出。
　　二十载宦海沉浮中，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的魏府，即便是偏僻一隅也开满了抽枝的新梅，陈季北循着那悲戚若断的歌声一路走过，呼吸间闻到的都是浮动的暗香。一直走到墙脚处的假山前，启明的星光斑斑驳驳，笼出假山石上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人似也觉察到陈季北，转头望过来。
　　影影绰绰间不知惊起了什么，在飞鸟震翅声中，陈季北惊得后退一步，惊骇的想，闹鬼不成？！

作者有话说

　　金瓶梅里在小说第十二回中，提到常时节在妓院中向西门庆借了一钱“成色银子”(后面又说“八成银子”)。指的就是这类成色差的银子，一般叫做“低银”或“成色银子”，里面掺杂了铅等别的金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