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驚夢 ...
-
午後飯氣上涌,困倒在老槐樹下的籐榻上。
師父出門去了,我假裝霸王盤踞在上面。
身下的老藤沁出微微的涼意,頭頂的知了發出單調的刺啦刺啦聲音。正好眠。忽然一物,冷冰冰掉落在脖領子里,一路翻滾著到了胸前,我激靈一下,小聲咒駡著伸手入懷摸索,不出所料是老槐樹上的吊死鬼兒。
我捏那肉蟲子的力氣稍微大了些,它已經口吐綠水兒,眼見不活了。好生令人著惱,我早起剛換的一件豆包布夏衣,一定被這廝染了。手指一彈,將它激射而出。正在葡萄架下翻砂的大公雞鐵羽一個鷂子翻身沖到跟前,哆的一下,蟲子已然不見,青磚地上多了一個白印兒。
我看著手指上黃綠色的蟲汁,無奈地咽了口吐沫,扯了片夜來香的葉子胡亂一擦,翻身依舊尋夢去了。勉勉強強才又要盹著,啪的一聲,屁股上一痛,早吃了一記。以為是師父回來了,急忙跳起,才睜眼一看,不由松了心神,“靠,師兄,你討厭不討厭啊。”
師兄半夏從外頭剛回來,戴著大黑墨鏡,唇紅齒白地一樂,“師父不在家你就偷懶,地上都冒煙兒了不說灑點水,看烤壞了他的寶貝桂花和梔子回頭找你算帳。”我沒形沒狀扯個老長的哈欠,跐拉著鞋去拿桶提水,回頭一看,丫自己倒在我剛才的地方,拿著IPHONE玩起遊戲來。
大懶支小懶,小懶乾瞪眼。我小聲兒罵罵咧咧地胡亂灑著水,問,“師父幾時回來?你光說我,你今兒要寫的九十九道符呢?一大早就出去鬼混,還說我偷懶。”他一扭三道彎兒地在榻上偎鼓著,說,“你早上還做夢呢我就把符都寫完了。剛出去也是辦正經事去了。你別指著拉我做墊背的了,全家上下就數你懶。”
我丟了桶,看看院子里還有什麽我分內的活計。半夏懶懶地道,“井里浸著一籃子油桃兒,勞駕你整兩個出來我們吃唄。”靠,我咬牙切齒掉轉屁股去了。師父的門規已經把我們都訓練出來了,不管嘴上怎麼不敬,師兄就是師兄,吩咐出什麽狗屁倒灶的事都得照辦。
師兄弟兩個坐在樹蔭下啃桃子。半夏愛惜衣服,怕桃子流湯兒,就探著身子就和著。他脖子上細銀白鏈子墜住的那個護身符從衣服里垂了出來。我偷眼觀瞧,湛青碧綠,泛著幽光,趁著白衣作底,特別好看。看著看著,我敗了興,鬱悶地丟了桃核。多咋我才能有呢。
洗了手,半夏拿出IPHONE給我道,“看最後一張照片。”我調出來看時,是個大花貓,兩個眼珠好像玻璃彈子,瞳仁裡頭還起花兒的。“這是個瞎貓吧。”我琢磨。“嘿嘿,都說你賊。”他指指貓眼睛,“這是描金瞳。”我狐疑地看他一眼,“真的假的,這麼好的事能讓你碰上?雖然說你是個死耗子吧。” 他摟頭給我一記,“你丫才死耗子。”扳了扳手指關節,躍躍欲試地問,“如何,下星期師父做壽,我拿這個做壽禮,保證把他們都震了。”
我知道他說的他們是大師兄和三師兄。他倆和我倆是師父四大弟子分了兩派,誰也不尿誰。彼此明爭暗鬥,也算艱苦學藝生涯中的調劑。
我微微仰頭回憶看過的記載,描金瞳的確算得上是珍寶了。趁貓活著將眼珠取了,浸在水銀里十二個時辰,取出就是兩顆寶珠。要在十五月圓之夜,焚以沉香繚之,催動瞳仁里的晶華,這時在自己眼睛上一滾,目光便可透地,能看見地下埋藏的珍寶。天亮時這法術就消失了,要等下個月圓又可再次施行。
我略一沉吟,將手機丟還給他,不屑道,“好雖好,就是太殘忍了。活活弄瞎人一頭貓。這缺德事我不干。師父知道也未必喜歡。”其實我知道,師父才不是什麽活菩薩。我是覺得奇怪,這麼好的事,他拿來給我顯擺什麽?自己不聲不響乾淨利索做了,到時一獻,多么漂亮多么有面兒,這才符合他的為人。
半夏不慌不忙將手機裝起,笑嘻嘻道,“你這是婦人之仁。師父的那些寶貝,哪個是易取易得的?還說我是死耗子,你這才真是耗子哭貓假慈悲呢。”他懶洋洋站起身,將護身符拎著送回衣服里,乜斜我一眼,道,“實話告兒你,師父的壽禮我早備好了。這個寶貝是我替你尋的。你不是眼紅我已得了師父的符嗎?師父養活你這麼多年,你別仗著自己最小,撒嬌裝癡不上進。不快點將最後一個檻兒過了,有朝一日師父見到更好的收進門,到時你就乾瞪眼吧。拿個貓換這道鬼使符,這裡頭的輕重還用我說嗎?”他說到後面已經變了顏色,哼了一聲,轉身挑簾子進屋了。
我兩手空空站在當院兒,渾身寒氣亂竄,心裡拔涼拔涼的。
日頭稍微偏了些,地上卻更烤人了。我剛灑的水此時蒸騰上來,讓我有些喘不過氣。偌大的院子鴉雀無聲,連公雞都給自己刨了個坑借點土裏的涼氣兒犯迷瞪。我堵了一肚子的氣,直挺挺站著。
我能說什麽呢?滿院子裏數我最小,數我道行淺,數我不著吊。就連師父的公雞都比我牛氣,聽大師兄說鐵羽那是出嘴如電,惹急了連耗子都敢拿的主兒。我呢?我苦笑。還是從今年春節以後,師父才讓我吃些瓜果梨桃兒的。我一屁股跌坐在藤榻上。卻再沒了睡意。
陽光透過老槐樹,灑下斑斑點點的樹蔭,樹根上螞蟻成群結隊不知在忙活些什麽。我回想剛才一番話,一想到真要成了半夏說的那般,大家都修成正果,只我孤魂野鬼,忽然鼻子一酸,眼中直直流出兩行水來。嚇得我噌地竄進屋子,一疊聲怪叫,“怎麼了怎麼了?師兄,快看看我怎麼了?"
半夏正在換衣服聽我叫得淒厲,急忙丟了衣服回頭拉住我,端詳了一下,松了口氣,“靠,慌什麽?流眼淚了你。”我一愣。啥玩意兒?眼淚?
半夏繼續挑挑揀揀他那堆T恤,找了件有骷髏頭的套上,把換下的舊衣服往我臉上一呼嚕,道,“師父不是說了,受了五穀之氣就會稟賦形狀。你既然開始吃東西了,自然就要有這些徵狀,以後,打嗝放屁,有你新鮮的。把我的衣服洗了去。”
我聽得呆了。是啊,師父的確說過,怎麼我都忘了。用手摸了摸臉上,濕漉漉的。流眼淚就是這滋味嗎?
半夏是有潔癖的人。好好的衣服穿半天就洗,浪費地球資源。我捏著他衣服的脖領子放水管子下頭嘩啦啦沖了一下,就晾起來了。一想自己的衣服上頭還有蟲子湯兒呢,乾脆也脫下來揉了一把。正光著膀子晾呢,大門支扭一聲,我忙回頭,師父回來了。
我慌了,急忙把濕衣服抓起胡亂穿上,退在一邊微一躬身,“師父回來了。”他穿著香雲紗的長衫,翻著雪白的領子袖口。雖然大熱天,沒一滴汗漬。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目光如電在我臉上只一掃,便道,“是不是流淚了?”我怔了一下,趕忙說,“是。師父說的果然沒錯,弟子自受五穀,果然有了形體。“他不耐煩聽我怕馬屁,又問,“這濕衣服穿著不難受嗎?”我眨眨眼,話題轉太快了吧。活動了活動,說,“除了沉點,還成。”他微微點點頭,又掃了我腳下一眼,喟歎道,“形影不離啊。”轉身上臺階進正屋了。
我有點莫名其妙。忽然一陣風撲過來,大師兄和三師兄也到了。
大師兄歷來視我如蟲豸,頭都不帶點一下就過去了。但是我得照規矩叫一聲,“大師兄,三師兄。”三師兄長明倒是站住了,看著我皮笑肉不笑地說,“師父的無根水倒過缸沒?”
他是我的現管,每天的活計都是他派給我的,因此都是拿鼻孔對我說話。
“倒換過了。”“聞香內室的席子也擦過了?”“擦了兩遍了。”他轉圈看看地上還殘留的一些水跡,舔了舔嘴唇,沒話說了。
我有點慶倖剛才半夏讓我灑了遍水,不然現在他可有的叨逼叨了。他隨手撣了撣已經是一塵不染的衣角,說,“還愣著幹什麼,沒見師父剛從大日頭里回來,還不進去倒茶。”我一想,還真是,忙就上臺階,聽他在後頭也嘀咕一聲,“果然是形影不離。”
什麽意思?爲什麽他和師父都這麼說?我覺得有些古怪,但也來不及細想。取了沖好的菊米枸杞茶先奉了師父,然後再是兩個師兄。
師父已經換了淨白的衫褲,喝著茶,問,“半夏回來沒有?”“在他房裡呢,我去叫他。”我挑簾子出去,下臺階時地低了低頭,就明白他們剛才說形影不離的意思了。大太陽下,我腳底卻一片空白。要非常非常留心細瞅,才能覺得有層淡淡的影子浮在地皮兒上。
形影不離就這個意思啊,有形才有影。不過這也不是什麽稀奇的。我早知道我在鏡子里是照不出影兒的。要在師父書房窗戶上掛著的爛銅鏡里才能影影綽綽看見。不過,現在去照照普通鏡子也許就能看見什麽也說不定。我走到半夏窗下,叫了聲,“師兄,師父回來了。”
三個師兄里,我只直呼半夏為師兄,不加排序。因為他和我一樣,都是死鬼。大師兄青川、三師兄長明和師父卻都是在世的活人。
半夏從自己房間出來。這人頃刻間又換了身衣服。是討好師父的唐裝打扮,黑色布鞋,手腕上還套了串沉香珠子。我撇了撇嘴,道,“話說前頭,我一天就給你洗一件衣服啊。”半夏沒理我,看了正屋一眼,問,“都回來了?”我點點頭。他的嘴角一絲輕蔑的微笑一閃即沒,一臉和煦地朝正屋走去。“變色龍。”我小聲嘀咕著跟上。
還沒進去呢,聽見裏頭半夏揚聲說“算子,把井裏的桃子提出來。”這廝,真會在師父面前弄這些小眉小眼兒的。
大師兄青川是冰山一樣的人物。但是本事好,跟師父時間最久,不需要弄這些也一樣得到信任。三師兄長明是富家子弟出身。學道完全是玩票性質。他看重青川那種不卑不亢的高士氣質,因此和他走的近。但是看不過半夏一副和珅上身的德行,因此也連著討厭了我。處處和我過不去。
我其實是最無所謂的一個。師父親哪個遠哪個根本與我無關。可是,我又想起剛剛半夏說的,要是又收了新徒弟,會怎樣呢?四個弟子兩人兩鬼,按理說,就是為了瓜分他手裏的兩個鬼使符,兩個神差令。他不可能再收多一人搞到分不均啊。可是,無端端空穴來風,該死的半夏。
我從來沒想過如果師父不把鬼使符傳給我,我該怎麼辦。我把桃子一個個用白紗布輾幹水,放在白磁盤子裏。我就永遠困在這個小院子裏給大家掃地做飯洗衣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