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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五十二 ...

  •   作为由头的上门礼物留在了鲁愚那里,因此黑泽秀告别出门的时候一两手空空。

      横滨街头是难得的平静。当初游行静坐的人们都不在。只有加班晚归的商务人士匆匆行走。昏黄余晖洒落在街道上,映出一张张对身边事物变化漠不关心的脸。大概政府也是这样的措施。做出回应只会激起人们的逆反情绪,宛如油锅泼水,让这愤怒一阵高过一阵。但就这么放置着,拖延着,示威者们还是要正常上学,正常工作,正常生活。罢工带来的损失并不由国家承担。异能特务科拨打给内务省的求援电话挂断后,接待的官员便在私下里换了一副面孔,对同事笑着说,不过是横滨人的“自讨苦吃”。

      对待身上一块静静溃烂的腐肉,选择剜去再长也是无可厚非。黑泽秀一回视这些疲惫麻木的面孔,每张脸上都透出对待政府沉默回应的了然。他们是被放弃的人,横滨是不被承认的国中国。这些静静枯萎的人,这座悄悄溃败的城市,都会让黑泽秀一联想到当初被废弃的自己。对于那些被丢弃的物件,有的时候不是你没有了被挽留的价值,就只是你的主人还想不想要你。

      他揣手走在街道上。因为腰侧挂刀,过路人多少都带一点敬畏,多看上两眼。他本人的气质也颇像那些大河剧里走出来的没落华族,陈旧,阴翳,死气沉沉,外披的羽织一定要是不符合外貌的深色,垂下的衣角跟着他的步伐微微颤动,让人联想到类似于“最后的武士”这样的名号。

      他在十字路口等着红绿灯。对面商贸广场大部分建筑经历过暴徒打砸后还在维修。一些商铺没有开门。但广场外围大楼的外置电子屏仍在工作,在时钟走向六点的刻度时就准时亮了起来。身周同样等着过马路的人默契的与他隔开了距离。黑泽秀一抬眼看向大屏幕。今日播放内容是主打情怀的旧片重映。白色的龙带着圆圆脸的小女孩直上高空,后者在蓝天白云的底色下放声大喊,“你的名字是!”

      【“乔█!”】

      “赈早见琥珀主!”电影的主人公笑着大声说。

      黑泽秀一从怔神中猛地醒过来。身边的人三两掠过他,已经走向路的另一边。他一个人怔怔站在原地,看着灯柱上绿色的人影闪烁熄灭,象征禁止通行的红色再亮起来。他收了收搭在刀柄上的手指。握住武器的触感让他多出一点无着无落的安心。

      [呲……呲……]

      耳边有这样的电流声响起来。黑泽秀一目不斜视,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平静地混在下一波人群里,穿过道路。

      [……]
      那个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存在沉默着。

      黑泽秀一也不出声。他默默走过已经关门挂上木牌的手作点心店。会做手打奶油的老夫人也是被横滨的乱象吓到,本来已经上了年纪,东京的儿子儿媳再次劝说,终于是下定决心将店铺转让出去,自己去东京养老了。

      江户川乱步大概还不知道这件事。侦探社的人手快被织田家和学堂的孩子霸占完了,包括无能力者或者年纪还小的成员最近都被要求结伴而行,离事故频发的几个地点能有多远就多远。幸而乱步喜欢的店铺也还不少,一家一家吃过来,等到想起这份手打奶油大概也要一段时间。老夫人给客人们留个念想,把独家的配方都写在门口木牌上。黑泽秀一的手艺不算差劲,但也不到美味的标准。但他还有练习的时间。

      [……黑泽秀一。]系统终于是出声了。可见前任杀手的耐性还是高过一成。

      黑泽秀一不说话。把停留在手写木牌上的视线收回来,默默记诵。

      [……你得阻止他。]
      它说出了来意。

      “他不是你选定的救世主吗?”黑泽秀一慢慢地说。他走在店铺的外围,侧过脸与透明玻璃上没有表情的人影对视。系统就在他的脑子里说话。外表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世界意识组成了系统。系统即是世界。可世界本身却又无法具现出具体的存在。
      真是矛盾。

      [他……]系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能让他那样做。]

      鲁愚想要实施世界重启计划。他想要抹消人类恶之一面的概念,想要剪定世界发展的可能性。他因此也想要得到书。书作为本世界衍生出的道具,能力范围是有限的。但可怕之处在于,鲁愚不是本世界的人。他来自高位世界。他写下的故事姑且不论实施的可能性,而是真的“一定”会发生。

      “让我理解一下你说的话。”黑泽秀一说。他的声线没有刻意压低,说话时也没有带出习惯的蛇类吐息的声音,反而违背印象地提高了音调,流畅且活跃。杀手阴郁苍白的阴影在某一刻从他身上自然地流泻而下,某个少年的灵魂仿佛短暂地在这具身体里觉醒。

      “《文豪█犬》本来就是三次元的作品,作家脚本里的剧情对你们来说一定会发生。但是他笔下的故事对于一个真实的世界来说又是不合理的,投射到落实成真正世界的二次元中只会导致逻辑的崩溃。因为这个世界诞生出自己的意识,所以你想要避免走向崩毁的结果。”该叫他黑泽秀一,还是鲁,还是最初最初的那个大学生呢?
      “——我想对于你来说,这次任务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拯救‘世界’。你想要维系的也包括自己的存在。任何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存在都会有本能的求生欲。这一点倒是很正常的。”鲁说,“但这只是对于人性来说的正常。如果你只是‘世界’的意识,是以此为存在的概念,你反而在最初就不会找上‘我’。”

      他洞悉地微微笑起来,“如果你没有这种求生的人性,那么这个小世界对你来说毁灭也就毁灭了。又或者说,正因为诞生了你,这个逐渐立体的世界才会因此崩溃,因为你自己诞生的逻辑体系与创作者本人的要求矛盾了。如果直接抹消掉你,让这个世界降维,回归原本的二次元,那么它反倒能够一直存在于那个既定的故事里。”

      “但你想要存活。你找上乔安。”他无所顾忌地说出了那个名字。那个系统因为顾忌从而在本体脑海中抹消的名字,反而因为系统对于分魂的忽略而在黑泽秀一的记忆当中保留下来。“他与创作者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他还能在降维之后也保留自己的存在和意识。我不知道你选择他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姑且猜想为是因为只有他有这种特殊的体质。我也不知道他的失忆,究竟是因为所谓的‘穿越’必须付出的代价,还是你做了什么额外的事。”毕竟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系统依旧能够很自然地删除鲁愚的某段记忆。既然它有这个能力,那么一开始声称的时空乱流失忆论就要打上问号。

      “你将其大义凛然地定义为救世。你特意将你自己与世界绑定。没想到鲁愚即便没有发现这一点,也依旧很自然地做出了有可能抹消你的打算。”他说,“他要把世界发展的所有可能性都删除只留下一种,要从数万万个平行世界里找出那一个和平的可能。世界重启,时光倒流,没有记忆重新出生的你还是原来的你吗?——这是只有智慧生物才会困扰的哲学问题。对其他人来说,他们可能只是换一副形象再次出生;对于你来说,没有经历过原先的一切,你还有可能再次诞生吗?这才是你最忌讳的问题。”
      “恭喜你。你已经进化到非常像人的一步了。”

      [……我,]系统吞吞吐吐,同样茫然,[我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
      [我不应该这么做,是吗?]

      [我不是人类,我不懂你们的思考逻辑。]系统说,[这次任务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里结束,我一开始就知道很有可能像现在这样拖上二三十年……如果让你的记忆全部保留,你不会非常思念吗,可是你又回不去。我就想,是不是让你干脆忘记会好一点。]

      “怎么说呢,”鲁笑了笑,他并不因为这个乍听上去有些离谱的理由表现得愤怒或者苦恼,反而有些无所谓的超脱,他甚至还能平静的开一个玩笑,“就算是在人与人之间,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做事也要不得。更何况你压根儿不了解人类。——也不了解鲁愚。”

      [……我不了解他吗?]系统显得更沮丧了,[他,…我是说你,那个时候你还不是黑泽秀一,你和他当时都说会帮助我。他到现在也承认我是他的朋友。我们互相帮助。]
      [我们……我和他,不是好朋友么?你觉得他是在欺骗我吗?]

      鲁长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饶了我吧……你觉得,我和他,还是同一个人吗?”

      对这个问题,系统也显得很犹豫,[……不是吗?]

      鲁苦笑,“我当初竟然一直以为你是什么高科技智械物种来着……果然是我的想象力太旺盛了吗?毕竟对于一串程序代码来说,就算输入到不同主机硬件上,它也只是换了一个寄体而已。只有人类,才会纠结‘我是谁’这个问题。”

      “而你,你会偏心,贪生,固执己见,过分天真,犹疑不定,当断不断……”他平静地吐槽,“——人类的缺点你有这么多。虽然人格还很稚嫩,但你的确不应该用‘世界意识’这么公正无情的字眼来形容了。你该干脆一点,直接说自己是创世神得了。”

      [……世界不是我创造的。]系统被他说的晕乎乎,接着抓住了他的某个字眼较真,[是先有它,再有我。]

      “你有这样的观念,就证明你要比希腊神话里那群人造神靠谱多了。”鲁说,“——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你觉得你们不是朋友吗?”

      [……我试着劝说过他。]系统说,[我希望他不要那样做……]
      [他明明知道这样我也会消失……但是……]

      但是那个时候鲁愚说,“我能够为了你的愿望,为这个世界牺牲我自己。”
      “为什么你不可以?”

      “毕竟你的要求是拯救这个世界,不是拯救你,”鲁很平静,“人类就是这个样子的。就算是真正的朋友,也会为了利益和信念背叛彼此。你当初认为乔安正义,他是个很幸福的人,他才刚刚走出大学,还没有面临过真正的生死难题。电车开过来的时候,上帝视角当然可以大声说我每个人都要拯救下来。但是鲁愚,因他而死的人已经那么多了。他最重要面临的选择题就是让多数人的那一派活下来。为此他一直心怀愧疚,一直在尽力地拯救身为少数的那一派。他知道这不够。因为他的心软与犹豫最后的牺牲品只会越来越多。他最后才下定决心用这么好的主意,只送他一个人去死,只要求作为主谋者的你陪同,这很过分吗?”

      “两条铁轨上的一个人和五个人,一个人和全世界,”鲁说,“鲁愚这家伙很现实的。”他微微笑一下,“你的确是他的好朋友,他真心的这么认为……只是织田作之助,安德烈纪德……”他一个个报出鲁愚所重视、或重视过的人的名字,“——加上费奥多尔。”
      “只是这些人加起来的重量,大过你罢了。”

      [……可是,]系统无措地低声说,[你,你也赞同他这么做吗?]

      鲁慢慢说,“如果你想要两全其美,想要皆大欢喜,那你当时就应该去二次元的其他分区拉来一个热血少年漫画主角当救世主。”他还是笑着,自嘲,“我们三次元的人,都是很现实的家伙。”

      [……]系统不说话了。

      鲁在街上慢慢地走。黑泽秀一原本是该回去侦探社的。但是直到天都黑了,鲁依然在街区胡乱游荡。他走过那些亮着灯的居民区。溢出玻璃窗的灯光和烟火气息,孕育的都是一个个完整的家庭。他借着黑泽秀一的眼睛看这些已经存在了十多年的熟悉的风景,却不留恋,视线从掩映的门窗上一掠而过,屋子里传来的欢声笑语也不曾让他有片刻驻足。他轻松写意地走在路灯下,深色的羽织扬起,飘逸而过,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大片移动的阴影。

      “这样不是很有杀手的气质嘛。”鲁笑着对自己说。

      “接电话!接电话!”孩子气的青年音呱啦呱啦地大叫起来。手机在鲁羽织的口袋里嗡嗡震动。他不必掏出来看就能猜到是谁打来这通电话。他也没有接通。坦然的任由手机界面在黑漆漆的口袋内部亮了又灭。大概猜到什么麻烦事的名侦探要因此变得气呼呼了。鲁想着就微笑起来。但那毕竟不是他要操心的事。

      系统却好像因此看出了什么端倪,抓住这一线希望,[……就算鲁愚的重启计划也包括了整个武装侦探社,你也不介意吗?]
      [江户川乱步,还有福泽谕吉……]它急切地想要用这些人名来说服他。

      鲁微微笑起来。他在兜兜转转中回到原先的路线上,莫名就待在了一个对他来说万分熟悉的巷口。巷子一边的围墙上没有黑猫。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三花,蹲踞在墙头,居高临下,幽幽望着他。

      “真巧,是小咪啊,”鲁故意说,“这么晚还跑出来,春野小姐可是会着急的哦。”

      猫咪摇晃的尾巴微微一滞。它用古怪的眼神多看了鲁几秒,然后抬头望向巷子的另一头,轻巧地一翻身,跑走了。

      “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鲁目送三花猫消失在墙头,听到身后人刻意留出的脚步声,这才回答系统的问题,“——你应该拿来问黑泽秀一。”

      他闭上眼,再睁眼。黑色细蛇再次游弋在暗金色的瞳孔里。他转身看向来人,握住刀柄的手指再松开。

      “……福泽先生。”
      他低声叫出来人的身份。独特的滞涩的语调又回到他身上。

      福泽谕吉坦然地一点头,“我也正要回去。乱步刚刚说打不通你电话。”他的手里还拎着点心的袋子。要不是晴天,这一幕场景复刻对于两人来说或许都熟悉如同昨日重现。

      “……无事。”黑泽秀一说。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巷子,细眉蹙起,再松开。

      “什么也没有发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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