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 ...
-
第二天，鲁同姐妹两说了一声自己的打算，便出门去打探周边的环境了。
费奥多尔主动提出要跟着他。鲁本来想说这没什么好玩的，但苏菲亚说这孩子已经在屋里闷了一星期，现在有大人带着出去透透气也可以。
于是鲁牵着费奥多尔的手出门了。他原本是觉得费奥多尔看起来身体不好的样子，担心他走不稳容易绊倒——结果反而是他自己的视力不太好，看不太清地面上的缝隙或者土块，走得磕磕绊绊，全靠费奥多尔在关键时刻稳住他的身体。鲁对此只能尴尬地笑一笑。他低头看一眼费奥多尔毛茸茸的头顶。在鲁的认知里，八岁小孩子身高大概是一米三，费奥多尔大概是斯拉夫人的体格优势，虽然瘦，个子倒是窜得快。鲁自己勉强达到成年男性的平均身高，差一点儿一米七，费奥多尔站在他旁边，头顶能对标到他的胸口肩膀那一块儿。
苏菲亚姐妹家是独居的哨所，周围一片没有其他建筑物，离得最近的人类活动区大概就是她们帮工的村庄。唯一能够辨认的出的路线是苏菲亚姐妹每天踩踏出来的那一条泥土路。鲁自己不认得方向，手边也没有地图，原本是打算看哪里眼熟就往哪里逛逛。现在身边多了一个小孩，鲁又什么也记不起来，看哪里都陌生，索性就当做出来看风景了。
他跟费奥多尔闲逛了一上午，全是费奥多尔说去哪边就往哪儿走，现在快要记不得来时的路了。他举着手在眼睛上方搭凉棚状，望着远处出神。其实周围都没什么好看。地面的积雪在四月份已经化得差不多，露出下面黑色的冻土地面。一眼望去视野里没有绿色的植被，多是高低起伏的土坡。只有地平线边缘露出一点枯树林的边角。没有生机，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图景。最亮眼的颜色还是天空。没有一丝云，湛蓝得动人心魄，仰望的久了又觉得连呼吸都堵在胸口，好像吸不到氧气一样。
鲁深吸一口气，把手放下来揉着胸口，回头找费奥多尔。小男孩蹲在地上，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鲁走近他，发现他还在认真地啃自己的大拇指指甲。鲁哭笑不得，也蹲下来，把他的手拽开，“这习惯可不好。”
费奥多尔抬头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撇过脸。鲁觉得这小孩看起来可真冷淡，有股酷劲儿——好像刚醒过来时见过的乖巧费奥多尔只是个幻象一样。他低头看费奥多尔的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已经快被啃到皮肉了，露出一点粉色的指尖。其他手指的指甲上也有一点崎岖的磨损。鲁用自己的手指去摸费奥多尔大拇指上露出来的一点软肉。费奥多尔脸僵了一下，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鲁嘀咕，“[跟个小老鼠一样。]”
费奥多尔不理他。站起来就跟鲁保持了一定距离。不管他在后面走的是不是又要跌倒了。
他们出来时没带什么干粮。野外也找不到什么食物——或者说不管是鲁还是费奥多尔，目前都还没有野外生存的技能。于是中午他们只能往回走，看看苏菲亚姐妹早上离开时有没有给他们留下午饭。
鲁跟来时一样，注意力全在脚下，深一脚浅一脚，走得专心致志。费奥多尔的认路能力比这个不靠谱的大人强得多，走在前面反而给鲁引路了。但是离屋子隔着老远的距离，费奥多尔突然停下了，迅速折过身推鲁，“快走。”他低声又快速地说，小男孩儿的尖细嗓音也紧绷起来。
鲁完全没跟上费奥多尔的反应速度。他懵懵的眯起眼睛，吃力地往苏菲亚姐妹住处望，模糊看见几匹停在外头的马，几道黑色的人影立在门口。费奥多尔拽他拽的用力，鲁不由自主顺着他的力道往回走，边走还边回头看。
发生什么事了？
*
三年了。列昂尼德终于借着追捕逃犯的机会回了一次家。可是不巧，两个妹妹都不在家里。他进屋转了一圈，出来之后遗憾地同战友们摇摇头。
“恐怕我们没法在这儿歇脚了，”他同队员们笑着说，“不过我想我知道她们去了哪里，顺着那个方向再走大概八公里，有一个村子。我们小时候常往那儿跑……”
队员们都说没关系，“队伍里有本地人已经很方便了……到了村子里就可以有补给了，我的酒已经喝完了。”
“省着点儿用！伊廖沙，你这个老酒鬼！”
“希望能见到队长的妹妹！队长不提，我们都不知道你的家里人怎么样！”
小队长列昂尼德笑起来，摇一摇头。他往周围看了一圈，发现这里的景象同他和父亲离家时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熟悉的、一成不变的荒芜。他的心情轻松，隐约看见远处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行走，【或许是哪里的流浪者吧，带着孩子拾荒的大人在这片平原上并不少见。】
他没有在意，跟着队员们一同跨上马。只是在前头领路的时候，先前忽视的一点疑惑便浮上在心里：屋子里桌上制备了两份饭食……是姐妹两打算留着回来自己吃的么？
*
“可是，陀思，我们要去哪里？”
被拽着手跌跌撞撞跑出去好一段距离之后，鲁终于憋不住发问了，“刚才那群人是干什么的？……是入室抢劫吗？我们是不是要去阻止一下？”
费奥多尔绷着脸不回答。但思绪却顺着鲁的话飘了一下。
【阻止？……恐怕对方推你一下，你就要跌倒了。】
鲁终于觉得不对劲。他试图停下来，但是惊诧地发现自己的力气可能真的比不过费奥多尔，“等一等！……陀思！究竟怎么一回事？”
费奥多尔比一般小孩力气大，但拖着成年男人走这一段也够累人的。他气喘吁吁地回头看了鲁一眼，说，“那是俄国的士兵。”
“……士兵？”鲁问，“所以呢？”
“现在是战时，”费奥多尔冷冷地说，“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国人，突然出现在边境地区，还说自己失忆……这几年俄国和中国的关系可不怎么好。”①
鲁的脑子开始混乱了，他又愣愣的被拽着走了几步路，还是没想明白自己一个无辜的外国游客为什么见到当地的士兵就要跑，“……”
*
“苏菲亚！拉伊莎！”
一如往常地，苏菲亚正在屋外，吊着锅炉烧热水，搓衣服。妹妹在屋里头，给一个偏瘫在床的老人擦洗身子。
村子里突然一阵骚动。几个年纪不大、被男人们留下看家的小男孩背着猎枪往村口蹿过去。苏菲亚没怎么关心这阵动乱，只是专心舀着热水往衣服上浇。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村子附近没有什么马匪劫盗，最有可能的是又是成群结队的流浪者上门讨食，这样的人看见枪就会老实；又或者拖延了一月的商队终于到了——是后者的话，倒是值得期待。今天和妹妹出门时身上没带什么可以用来交换的物资……今天做工结束说不定能要到好东西。
不出所料，那骚乱很快平息下去了。苏菲亚淡然地直起身子，把绞干的上衣展开。
这个时候她听到了那声呼唤——“苏菲亚！拉伊莎！”
那音调是熟悉的。但有很久没听到了。苏菲亚惊愕地转过身，青年站在这家的围栏外头，一身军装，招着手朝她笑。苏菲亚久久的望着他，回不过神来。拉伊莎则已经惊喜地尖叫着从屋子里跑出来，扑进了对方的怀里。
… …
“其实三个月前我就有寄信回来，当时就知道运气好的话，可以回家一趟……你们没有收到吗？那大概就是寄丢了吧。”
“没有，我也不知道爸爸现在怎么样……我跟他不在一支部队里；他们要年轻人，我被抽调出来了…但是我走前拜托了柯尔叔叔，他答应我说会照顾爸爸的。”
“是的，前两年不准我们写信给家人，长官担心我们有人泄密……不，当然没人这么干……我们这次外派是破例，是我争取来的机会。”
列昂尼德同家人们说说笑笑。村子里剩下的老幼腾出了一间屋子给士兵们休息。这所猎户的村庄里没有村长这样的职位，几个年纪大的不能再跑出去狩猎的老人商量着，每家出了点酒水食物招待他们。背着枪的那批男孩子负责把士兵们的马匹牵出去修整，刷洗一番，再喂点草料。
拉伊莎紧挨着哥哥坐下，抱住了他的一条手臂。苏菲亚则忙着把食物加热分发。士兵们当着做哥哥的队长的面，并不敢无礼，对待苏菲亚都显得很客气。等她忙完了，也到列昂尼德的旁边坐下，一家人便开始交流彼此的生活近况了。
“外派的任务？”拉伊莎好奇追问，“是什么任务？”
“如果不能说的话，就不要告诉我们。”苏菲亚瞪了妹妹一眼。拉伊莎笑嘻嘻冲她吐舌头。
没什么不能说的。但是列昂尼德不是很想告诉姐妹两细节，“我们是押送犯人的看守队伍……有一个犯人跑掉了。”
“什么？”拉伊莎紧张地问，“那不是很危险吗？”
危险吗？列昂尼德回想起那个阴沉寡言的男孩子。他很敬佩老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他只是一个底层的士兵，无力挽回对方被上头人折磨的精神失常的结果，但很乐意在流放的一路上照顾对方剩下的家人。可惜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还是在半路上病故了。那两位的独子，小陀思妥耶夫斯基年纪太小，他没有把人和其他成年囚犯一起关押在笼子里，而是让队伍里最年轻的士兵带他一起骑马。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在找到那位队员的时候，对方的身体已经冰冷。不知道小陀思妥耶夫斯基做了什么。那年轻士兵的整个喉咙都裂开了。伤口看上去并不像用利器从外割开，而是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从里面向外撕裂了整段肌理。
回忆到这里，士兵们的气氛都低沉下来。
“伊万诺夫是个好小伙子。”列昂尼德低沉地说，“是我对不起他。”
——而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眼里，已经是个和他父亲截然不同的杀人犯了。
为了改变这种氛围，队员们同苏菲亚姐妹开了个玩笑，“说不定你们之前有见过他呢……他的头发是黑的，眼睛是红色的，个子到这里……”那开玩笑的队员说，“那小子现在可也是有赏金的人了，你们要是有消息的话还能赚上一笔，他的名字叫……”
“费奥多尔。”苏菲亚接口道。
列昂尼德蓦然抬眼，看到两个妹妹苍白的脸色。脑海里电光石火，划过桌上的两份饭食……还有山坡上的两道远走的人影！
他猛地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第4章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