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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近乡情怯,暂与君子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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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书稿会在几个男人的手中被传阅。闺阁文字,是不能流传到外的。
“林姑娘,这就是二太太给您备好的衣饰,果然不错吧?”何妈不知脸上为何有些黄黄的,那眼神也有些躲闪,竟和方才取衣物前仿似换了一个人。
黛玉看一眼那花纹繁复的新衣,没言声,紫鹃看到眼内,颇觉心疼,姑娘就这样妥协了。
何妈便将那新衣放到一旁,又从白老媳妇手中接过另一颇为精致的匣子:“这里面是首饰和一些小物件儿,都是琏二奶奶亲手挑选的,说姑娘一定会喜欢。”
黛玉这次连看都不肯了,只淡淡道:“放下吧,如果有喜欢的,我会和我的搭配着戴。”何妈便将匣子放到一旁的几上,本来还不想走,白老媳妇实在呆不下去了,忙用尽力气将她拽走了。
又呆坐了会儿,黛玉吩咐掌镜,用手指拭一点胭脂向脸颊涂去,除了向二舅母妥协,她也知自己脸色确实不好,就当是让父亲安心好了。
“姑娘,不用勉强自己的。”紫鹃终于忍不住:“您可千万别听何妈的胡言乱语。”
“紫鹃,有时别人的话也有一定道理。”慢慢的匀着脂粉,黛玉眉尖的无奈和伤感似乎更强烈了几分——胭脂,能给人以动人的颜色,却未必能掩饰心灵深处的不安定。
心思飘摇,欲息事宁人的黛玉并没有想到何妈有意为之的书稿巧之又巧的落入荣公子手中。就像,荣公子也想不到自己兴师动众寻找的御赐玉佩、竟会通过何妈的手落到黛玉手内一样,这是后话。
前舱,听到裘良一叠连声的赞叹,一丝笑意涌上贾琏的面容:“论说我们贾府的姑娘们哪个都是人尖儿。凡见过那些姐妹的公侯夫人们,没一个不喜欢夸奖的。本以为她们就是出类拔粹的,谁知自从这林表妹来了,其他人就显不着了——当时我也只认她模样儿好,谁知日子久了,方知和她的诗书才华比起来,明面儿上能瞧到的倒要退后了。”说到此处故作一叹:“只可惜是一个弱质女子,不然就算点翰林入国学也怕是有的。”
闻言众人唏嘘不已,独有荣公子继续转动着面前印有蓝色花纹儿的酒盏。见众人静下来方淡淡道:“红颜虽好,难免有命薄之嫌。就象美景,看着最能心旷神怡,却往往是最易消逝和难以捕捉的。”
此言让贾琏一滞,为何对方的话语惆怅处隐含着不吉利?说句不好听的,这是在咒人啊。
而对面的谢鲲和裘良则飞快的对视一眼,眉眼间顿现类似荣公子的惋惜神情,所不同的是裘良惋惜中多带了一丝别样的情绪,或许,夹杂着一些同情和不忍心吧。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荣公子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便用左手按住不停旋转的杯沿加以掩饰:“也许是我感觉错了,只觉得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落落寡合的感觉。”
贾琏这才释然,这位像谜一样看不透的荣少爷必定是因初见之日的不愉快而心存芥蒂了。 轻笑了一下,贾琏替几人满上酒杯: “也许荣爷说的有一定道理,我这表妹心思本就细腻,到底姑娘家的心事难猜,想法总是千折百转的,哪象咱们男子汉累了、困了、心情不好了,只要有酒喝就能迷醉自己呢!”
众人都笑起来,推杯换盏中时间过的飞快。
“姑娘,船就要靠岸了——,二爷请您到前舱呢。”
这是要下船了,听到白老媳妇的禀报,黛玉自船窗处将视线收回:“紫鹃,雪雁,”黛玉轻唤两名丫头:“将咱们的东西收拾一下,切记是咱们的东西才动,人家的一定要保持原样。”
“姑娘,早收拾好了,就差您面前的笔墨纸砚了,”雪雁手捧着黛玉的贴身衣饰笑盈盈回道:“这船行起来比咱们的快了好些,竟比预计的早到了三、四天,咱们很快就能见到老爷了!”
黛玉一笑没有作声,一颗心却涌上激动:纵使光阴荏苒,世事亦风云变幻,家,还是让自己想起来就感到温暖的地方。
用手扶了扶插在一侧的点翠嵌珠碧玉钗,黛玉忽然间像想到什么:“雪儿,咱们到早了?”
“是啊,有什么不妥吗?”雪雁奇怪地看一眼黛玉:“姑娘不是归心似箭么?”
“归心似箭不假,只是……,”黛玉眉尖轻蹙:“可是,咱们家接应的人并不知咱们提前到了。”
雪雁和紫鹃都愣住了:倒把这茬忘了,难道用两条腿走回去?
黛玉思忖片刻抬起双眸:“不怕,告诉琏二哥哥,让他雇几辆车马吧。”
紫鹃匆忙拦住:“姑娘,这只怕不妥,那些车不干净不说,只怕一时也难找这么多辆。”
“你这只不过是推辞话,想来是替荣国府的面子着想,”黛玉轻皱眉头:“我岂没有想到这层上来,可事出意外只有从权,总不能赖在人家船上不走。何况……,我父亲他还在病榻上呢。”说完,眼圈儿便不觉红了,其实黛玉本人更怕脏,不是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出此下策。
“二爷又在催姑娘了,”去而复返的白老媳妇儿又在舱外回禀:“知道姑娘在为车辆的事犯愁,那荣公子却替咱们解决了!”
“哦?”黛玉顿时想到:“莫不是接他的车辆?如何肯先接济咱们?”
“姑娘没见,我可是瞧到了,” 白老媳妇笑着进舱:“谁知接他的人竟有几十人之多,那衣饰打扮俱是公门中人。”
白老媳妇的话给黛玉带来惊喜,却也加深了她的疑虑:果然这位‘荣公子’的身份隐藏着秘密。
怀着复杂的心绪黛玉来到前舱。纵是不愿,自己却不得不出现在诸人之前。出门在外,任你是千娇万贵的闺阁女儿,也免不了抛头露面的那一刻。
谁知却出乎她的意料,侍卫们已提前离了航船,并于江畔上站成两排背对着自己,舱内只余贾琏伴着荣公子,还有三名相貌英挺的‘侍从’,其中两个还身份特殊。
感激对方考虑的周到,黛玉忙站到距离贾琏三步之外:“琏哥哥。”
一声呼唤,众人都回头看将过来:
贾琏看向黛玉的眸子有刹那的惊艳:没想到此刻的黛玉打扮的大不同于以往,素日在贾母处碰见,她的装束既不似三春等诸姐妹装束端严,又不似宝钗的朴素守茁,更没有象自己的妻子凤姐那样珠光宝气,而总是精致中不见奢华,却往往于细节处取胜。
今日却出人意料地精心打扮了一番:上身着清水蓝加棉锦绣云衫,下衬着同色的手绣百蝶穿花曳地百褶裙,外罩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纤腰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如意绦,绦尾垂一块儿银紫色梅花状玉佩。
印象中只有年节或生日她才会如此妆扮,今日却不知是何缘由生了这等心绪?贾琏颇感意外。
但他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目光:“林妹妹,咱们的行程缩短了,姑父大约并不知你我已到扬州。因而并无车辆来接,幸荣公子出手相助,二哥知你担心姑父的身体,咱们赶紧上路吧。”
黛玉点点头,又向荣公子一礼:“谢公子相助之恩。”
那荣公子看她一眼,欠身还礼道:“姑娘客气。”接着转向贾琏:“至于江中误撞之事,琏二爷不须担心,修船费用请一定让荣某支付。”原来贾府的船一直被他的大船拖到了岸边。
此话暗合了贾琏心意,因而略略辞了几句刚要应允,黛玉突然道:“琏哥哥,本来是咱们的不是,荣公子肯出援手已是大义之举,万不能再让人家破费了。扬州已至,回去后让父亲派人来处置就是。”
几句话荣公子又看黛玉几眼,贾琏又愧又难堪,万幸还没接荣公子的话,忙也跟着道:“妹妹说的是,我也正是此意。”
荣公子也没再多说,官宦之家,谁还差钱不成,双方便于舱内分手。
坐在华盖轻车内,黛玉轻轻靠住车壁,只需一个时辰,自己就要踏入盐政巡使的内苑了,路上行程不短,不知老父到底病情如何?有没有严重、能不能起身?诸般问题一起向黛玉纷至杳来。
正自想着,华车忽然无预兆地启动,黛玉便跟着车厢晃了一晃,接着水袖扫到一物,只听啪嗒一响,黛玉便巡声看去,二舅母送自己的首饰匣滚落到自己的左侧。
这些东西应该由紫鹃和雪雁保管才对,如何放到这里来了?黛玉小心的将其捡起,那匣子已被摔开,首饰也掉落了几件出来。
黛玉便依次捡起:虽说大多不为自己喜欢,但其华丽和贵重却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将掉落首饰放至匣内,黛玉被其中一物耀花了眼,下意识伸手拈起,是一枚十分莹润的碧绿圆形玉佩。
质地好的玉饰黛玉见过无数,但仍被眼前的吸引住了视线:除了玉的纹理细腻触手温润外,难得的玉质本身澄澈几乎接近于透明,一看就是价值万金的不菲之物。
小心的将它放在手心,用眼睛逡巡它精雕细琢的花纹,忽然觉出玉的中心有一弯弯曲曲的纹络仿若字痕,仔细辩认竟是一篆体所书的‘御’字!
黛玉一惊,莫非此乃皇室所有之物?
如何二舅母会将此物送于我,她又从哪里得到的?惊愕间黛玉浮想联翩:莫非是她见宝玉有玉,宝姐姐有金锁,以为我伤心便将此物给了我?这样老太太得知也喜欢。
因黛玉有了这个想法,是以便放下心来:是了,元春大姐姐在宫中做女史,肯定是她给二舅母,二舅母又给了我。
想到有这个可能,一抹微笑出现在黛玉唇边:也许,对二舅母,我是真的多心了。
风不知何时刮了起来,车在转弯处车帘被掀起,黛玉便向江边望了一眼:那荣公子隔着数不清的人群,在一众侍卫的包围下堪堪站在最中心。
也许是黛玉的错觉,他的目光穿过层层人群,隔着扬州特有的冬风,如水般向自己的方向看过来,二人的双目再一次在空中交汇。
心象被重物击中,他的眸子由澄澈如水变的幽深似千年寒潭,黛玉不觉激灵灵打一个冷战,手一颤锦帘落了下来——车里车外顿时划分为两个世界。
马蹄得得,并没过多长时间,巡盐御史的宅第很快映入眼帘。车内黛玉的心猛的抽紧:家,老父,曾远隔千里,如今已近在眼前了……。黛玉慢慢将那枚玉佩握至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