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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谈霁之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转身回去,便听见酒店里传来一声惊叫,很熟悉,程唯的。
      他抬步朝里走了进去。

      ==
      程唯方才辗转反侧睡不着,拿了手机开始查“贫困户”“精准扶贫”“保险”“保险扶贫”,正看着,一个黑影在眼前晃过,蹭过她的手指,停在了她的手机屏幕。
      会动的,有触须,有翅膀,花纹古怪……

      程唯红着眼睛站在房间门口,得益于这个酒店极差的隔音条件,同行几人全部被她的失声惊叫吵醒,刘景丰和高天扬在房间里捉虫,许灵之揽着她的肩膀把她护在怀里安慰,谈霁之负责跟很不理解为什么要为了一只虫大动干戈的酒店前台值班人员说明情况,并向他询问有没有驱虫药。

      两个男生杀死了那只冒失的虫,重点在房间各处角落仔细检查了一遍,又捉到两只,然后退出了房间,跟她保证绝对没了。
      谈霁之进去检查了一圈,在床头撒了药,出来时还特地把装着虫子尸体的垃圾袋提了出来。

      程唯哪里还敢睡,但见到他们脸上的疲倦和困意,知道他们已经足够体贴,足够迁就自己,便稳住心情,扯出笑意,说自己方才只是因为事发突然被吓到了,现在已经没事。

      她进了房间,侧耳听周围几个房间动静逐渐消弭,想着白天晚上的事,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自己偷偷哭了会,换了衣服,也不敢出去乱走,就在楼下大堂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窗外在深夜里静默光秃的枝桠发呆。

      酒店前台抬头瞟了她两眼,犹豫片刻,趴在桌子上继续睡觉。

      这个管理水平,这个卫生条件,这个服务意识,在海颐酒店出现任何一条,相关人员都会被直接开除走人、整个分店停业整顿,这样的酒店也不可能在外面任何一个经济水平尚可的城市开得下去。
      它开在这样一个贫困县里,会有人来住吗?老板会因为亏损而返贫吗?

      正胡思乱想着,一件带着淡淡木质香气的外套落到了她肩头。
      谈霁之端着两杯白开水坐在了她的旁边,递给了她一杯。他已经换下了睡衣,难得穿了身上白下灰的休闲运动装,没戴眼镜。

      才夜里十二点多。
      程唯接过水杯,问:“……您不打算休息了?”

      谈霁之没回答,反问道:“睡不着?”

      “您不也是?”

      “还行,”他难得说了句不符合自己身份的粗话,“这种操蛋的事情太多,把因为它们产生的负面情绪憋在自己心里周折反复,只会造成无用的情绪内耗,得学会自我消解。”

      程唯想起他下午一支烟时间的沉默,轻声问:“自我消解不了呢?”

      谈霁之松了平日里那股挺直肩背的劲儿,可能真的挺累,懒洋洋靠在破木椅子的椅背上,静了片刻,神情有一瞬间寡淡。
      然后眉眼间带上了些逗人玩的恶劣:“看看你的精神食粮?”

      程唯先是感觉莫名其妙,然后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难以置信地看向谈霁之。

      精、精神食粮?
      这不是她昨天跟陆思娇说的话吗?
      他怎么知……
      他好像住她隔壁。
      这个酒店的隔音……

      程唯脑子里已经开始光速运转,她第一天晚上跟陆思娇聊天都说了些什么东西。
      精神食粮、半夜敲门、心尖尖上的宝贝……

      热气一瞬间上脸。

      “你、你……您……”她倒打一耙,“您偷听别人聊天,还把聊天内容拿出来说,这是不道德的。”

      “嗯,所以主动向你承认错误。对不起,如果程唯同学能原谅我,那这事就彻底翻篇。”
      谈霁之也没想故意偷听,只是那声音太过畅通无碍,他还没来得及提醒,就听到自己成为了他们口中的谈资,再点破难免尴尬。
      本想着充耳不闻、装作没听见的。

      “那您也得把听到的东西都忘了。”

      “好。”

      程唯松了口气,把热乎乎的水杯捧在手心,喝了口水,后知后觉:
      取笑别人出的洋相绝对不是谈霁之的风格。
      倘若不是为了开解自己,转移注意力,他是不会拿出来说的。

      说出来后还借着这个契机认真同她道了歉。

      程唯心里有愧,支吾了片刻,鼓起勇气道:“对不起,谈教授,我昨天不该和别人拿您开玩笑,还有之前没见面的时候,误会您是搞传销的,确实是我做错了。今天下午,更不该不分青红皂白指责您。”

      她垂着头,有些沮丧。
      今天发生的事像一拳打碎了她过去优渥生活所营造的镜花水月,叫她看见了自己的无知和愚蠢。
      也难怪连自己的爸爸都说自己是二世祖。

      “没事。”谈霁之一句揭过,“随口胡说的话和气急之下说的话都当不得真,如果偏要计较一二,那也挺蠢的。我这个人向来论迹不论心——你又不是真的半夜来敲了我的门。”

      程唯炸毛:“不是说好要忘了吗!”

      “抱歉,”谈霁之眼眸带笑,抬手做了个拉拉链封口的动作。
      带了点儿痞气,跟在拍港风电影似的,让人恍惚觉得他面前该摆上一杯烈酒。

      程唯像是被烫到了般迅速别开眼睛。

      两人沉默了很久。
      她打起精神道:“要不我请您喝酒吧,算是给您赔罪;难得一醉,也算是另一种自我消解。”

      谈霁之沉吟片刻,同意了。

      这个地方的气温不比S市,八月的夜晚便已经冷了下去,整条街亮着三两处寂寥的光,连月色都带着些惨淡,只有风还在四处闯荡。
      没找到还在营业的酒吧,整个县唯一一个还开着门的商家是一个半露天式地烧烤摊,老板撑着下巴打着盹,几张折叠小木桌支在门口,无人问津。

      程唯把两只手伸进袖管,将搭在肩上的外套穿好,裹在身上,卷起过于长的袖口,曲着腿坐在低矮的板凳上,一口喝尽刚倒的酒,皱着眉,续上了最初的话题:“自我消解,然后呢?”

      一杯啤酒下肚,谈霁之心头那挥之不去的情绪阴影一样始终盘亘着,甚至更加清晰。
      他自嘲一笑,自己都消解不了,也难怪教不会学生。

      对上程唯的眼神,他道:“试图解决,或者视而不见。”
      回答她,也是回答自己。

      “所以您选择了保险作为解决方案。”

      谈霁之无奈:“你还是不认可我的项目。”

      程唯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我没有不认可,只是不太懂——对不起……”

      人果真都要为自己的言行而负责。
      她突然明白,谈霁之能一句揭过她所有冒犯的话,是因为他大度谦和,不欲与人为难。
      但言辞又不是真的过耳云烟,他作为一个极负责任、对自身极高要求的人,又怎么可能丝毫不在意他人评价。
      她的话,还是给他造成了一定影响。

      易地而处,换位思考,如果是她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盲目质疑,还被乱开玩笑,她绝对会直接爆炸,誓要以牙还牙,叫对方后悔。

      “对不起,”她又道歉了一遍,“我回去先问我爸要个项目策划书看看吧……不瞒您说,我是真的顽劣,尽管知道我要负责这个项目,先前都没有想要去认真了解一下。这是我的问题。经历了白天那件事,我当然相信您,刚刚只是想向您请教。”

      谈霁之明白她想表达的,保险行业本来便相对声名狼藉,还是很多保险从业者自己作出来的烂名声,他早就知道,也没什么好怪程唯的。
      她能愿意去了解,他就必须抓住机会,想办法说服程唯一起推进这个项目。

      他慢慢喝尽杯中残酒,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这项目从头开始解释起来时间太长,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酒液冲撞杯壁的声音逐渐尖锐,像打开尘封往事的进度条逐渐走到尽头。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杯壁,缓缓道:“曾经有个中年男人,因为商业决策失败而破产,将全家人都拖进了上千万的债务负担之中。好在他没有就此一蹶不振,而是积极想办法承担责任,偿还对于员工和供应商的欠款。但在债务即将被还清的一天早上,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他连人带车冲进了一条河里,淹死在了其中。

      “警方判定为非刑事案件,家属忍着悲痛办理后事,联系保险公司处理相关保险。保险公司理赔人员调查后,判定男人为自杀,拒绝赔偿人身意外险。男人的妻子无法接受保险公司的结论,她说自己可以一分不要他们的臭钱,但绝对不允许他们污蔑她先生;她说她先生一直积极偿还欠债,所有债权人都能证明,而且他事发前一晚还发信息说要回家吃晚饭,怎么可能会自杀,一定是意外。”

      程唯不由追问:“保险公司因为什么判定自杀?”

      谈霁之抬眼看了看天上稀疏的星星,尽管在没有光污染的小县城,它们仍旧黯淡。
      他回答:“因为那个男人开车冲进水中后,没有任何挣扎自救的痕迹,不符合一个正常的有求生意志的人该有的反应。”

      听者蹙眉,突然感觉原本简单的案件疑点重重——死前没有挣扎,被下药了?
      难道警察判定错了,实际上是刑事案件吗?

      谈霁之似乎没什么讲故事的兴致,平铺直叙:“真相很快就被还原了出来。男人的一家,因为变卖家产、偿还债务,已经几乎一贫如洗,蜗居在租来的老屋艰难度日,甚至在上大学的儿子都想辍学工作赚钱。他不忍心看着妻子和儿子吃苦受累,想起自己投保过的人身意外险,死亡赔偿金为300万,做了一个决定。

      “他知道什么情况下意外险不会进行赔付——自杀和酒驾。所以他策划了一起意外事件,给妻子发信息避开自杀嫌疑,没有通过喝酒来麻痹自己,而是直接开着车冲进水中,清醒着,等着自己渐渐被水流淹没、窒息、濒死……直到死去。在这个过程中,连安全带都没有试图松开。”

      “最后,反倒是始终未解开的安全带,让保险公司的人找到了漏洞,”说着,他兀自笑了一声:“人在困境中,反而更会干些愚蠢的事,是不是?”

      程唯眼眶潮热,胸口闷疼,沉沉过往被他寥寥数语一带而过,依旧能窥见昔日惨烈。

      她皮肤很白,要哭不哭的时候鼻头和眼圈那几处的红意十分明显,还仰着头用一双澄澈的包含着悲伤和怜惜的眼睛看着讲故事的人,忍着发自肺腑的眼泪,真的像个涉世未深又天真善良的孩子。
      谈霁之失笑,从桌上抽了几张粗糙的纸巾递给她:“哭什么。”

      偏生她还要嘴硬:“我没哭啊。”

      她攥着那几张纸粗粗扫了扫眼下,犹豫片刻问道:“那后来呢?”

      谈霁之别开眼睛:“后来,他儿子在大二期间做的创业项目一年多以后终于孵化成型,成功获得融资。他卖了股份,还清了欠款,买了套小房子,安顿好母亲,选择了保险专业攻读研究生。”

      程唯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他说的这个男人,恐怕就是下午提到过的谈从文,也是他的父亲。
      她的眼泪还是掉了出来,一边擦眼泪一边笨拙安慰:“那他父亲肯定很为他骄傲。”

      谈霁之将深夜的寒凉吸入肺腑又缓缓吐出,看见她情真意切的伤心模样,心里的那一丝怅惘诡异地消散殆尽。
      他将这个话题向前推进:“你觉得人们一般会在什么时候想起保险这个东西?”

      程唯认真想了想,还带着鼻音:“出车祸、看病。”

      谈霁之肯定她的观点:“是,当人们发生困难的时候、遭受损失的时候,当生活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滑坡、而他们慌不择路不顾一切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时候。”

      程唯道:“但很多时候,却会发现,这根救命稻草反而是催命符。”
      他的爸爸可以说是因保险而死,他竟然转道去学了这个专业。

      “是。保险本身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人老有所养、病有所治、贫有所依、难有所助。不过过去,因为保险行业规范还未确定、保险公司无序扩张、保险代理人良莠不齐还有消费者对保险条款和原则的不理解等种种原因,确实出现了很多很多侵犯消费者权益的事情。所以你对于保险持有负面观点和刻板印象也正常。”
      他把这个话题摆到明面上来说,彻底消除了两人心中的芥蒂。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想参与进来——”他继续道,陈述的语气,却坚定,“我想把这悬而无根的的救命稻草变成真正的安全网,变成绝望的时候能托住人们的那双手。”
      避免更多的人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程唯僵住,她难以描述听到这一段话时的动容。

      她前二十四年浑浑噩噩地活着,只知道天大地大自己的快乐最大,奉行的是及时行乐的准则,却丝毫不妨碍她对这个拥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崇高抱负的人肃然起敬,为他散发出的光芒而心头震撼。

      她突然想起了《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里的一句话,“太阳初升时,忽然有十万只金喇叭齐鸣”。
      现在,那十万只金喇叭吹响在了她心上。

      她慌张端杯喝酒,心跳失速。
      迷迷茫茫中想,这算是另一种吊桥效应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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