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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朝歌焚 ...

  •   商汤灭夏,将夏族供奉数百年的神君领回亳都,并未再还给夏人。商人迷信,将姒夏的覆亡视为天命所归,神君归商便是证据。因此,虽为亡国之囚,但是王耀竟也住进了商族的神殿,得到了精心的供养。
      只是,商族本就有一位天命玄鸟化身的圣女子燕,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然王耀和子燕两人均为神胎,但商人终究更偏爱自己部族的圣女。于是,王耀又处处都比子燕矮了一头。
      不过,王耀虽存世千年,终究还是个小孩心性,对于遭受到的不公不以为意,反倒为自己终于在这茫茫宇宙间遇到了一个同类而喜不自胜,时常去找子燕玩耍。幸而夏商时期并无太多男女大防,王耀和子燕又是神君和圣女,更无拘束,两人竟可随意出入彼此的神殿寝宫。王耀将子燕引以为友,来得十分勤快。不同于王耀的随性,子燕心中自有一套君臣法则。她以君族圣女自居,王耀既是亡夏神君,她和王耀说话时也总拿捏了几分主君的架子,也从不主动去王耀的神殿。王耀曾提议两人以兄妹相称,没想到小姑娘的脸上立刻露出不悦的神色,断然拒绝。于是,王耀便也不再提了。有商五百余年,他们竟依旧以神君和圣女互称,听起来格外疏离。
      但归根到底,子燕毕竟也是个孩子,终究是害怕寂寞的,因而虽并不表露,却也从未拒绝过王耀的到访。
      虽然子燕比王耀晚出生许多年,但是王耀却觉得她的坚韧程度远在自己之上。许多曾困扰、折磨王耀多时的事情,都能被她轻轻拿起与放下。人类的生死便是一例。子履崩逝那天,巫史匆匆扑进神殿报信。彼时王耀和子燕正在殿中耍弄一只下人从野外捕来的兔子,听到噩耗,王耀顿时没了兴致,然而子燕却面色不改,只淡淡地应了一声,便继续低头抚摸兔子。待巫史退去,王耀忍不住问子燕,子履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又跟着他一路四方征战,如今他骤然崩逝,你不难过?
      有什么好难过的。子燕抬眼看他,回答。殷人死而不亡,先王升天后配享上神之侧,他享福去了。子燕怀中的灰色野兔眨了眨眼睛,似也在附和子燕的观点。
      果真是个生死看淡、宠辱不惊的圣女。王耀点了点头,他想起了他曾经的挚友大禹。王耀虽为夏族遗民,但此时竟也开始认同商族的神鬼观念。若上神当真存在,那想必大禹也能羽化升仙,在神界逍遥快活。再若夏人和殷人享有的是同一上神,那么兴许此刻子履也和前朝圣贤一一见过了,其中也包括大禹。这么一想,他的心也不再褶皱,反而开始为子履的仙去而庆贺了。

      子燕自诩为商族起源玄鸟化身,对部族充满无限的爱与责任。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子燕年幼,不能征战,于是她主动承担起了占卜与祭祀的重担。她每天将自己瘦小的身躯装入为她量身定做的巫祝服中,领着一班巫觋前往祭坛。王耀记得,在武丁时期,那位可敬的女将妇好征讨羌国之前,子燕走上祭坛,在风雨飘摇中为她祝祷。凛冽的风袭击着她,狂怒的雨敲打着她。站在祭坛下的王耀见她将一把骨刻刀高举过头,在电闪雷鸣间朗读祭文,坛下的商族子民跟随子燕的号令齐声祭拜。数千名哭嚎的人牲连同牛羊犬豕一同血溅祭坛,在四处横流的污腥之上,是玄鸟下凡、仙骨灵身的商族圣女。她是如此神圣又清洁,仿若一朵皎莲立于淤泥之间绽放。[1]
      “煌煌上帝,佑我商人!”
      每次见到这样的子燕,王耀都会发自内心地感到羞惭。在夏都的那几百年,他何曾为了夏人做过这些?他只是浑噩地长大,为了人类的生死而长吁短叹,却从未想到要尽一份作为神君的义务。如此想来,有他这般不务正业的神君,也难怪天命转移,姒夏灭亡了。
      子商五六百年的国祚,并非从无忧患。原先的王位继承制度为父死子继和兄终弟及的轮换交替,但在仲丁子庄死后,继承制度却陷入混乱,诸弟子争相代立,造成九世之乱,商朝中衰,诸侯莫朝。即使是在这百年的风雨飘摇之中,子燕依旧端得稳、坐得住。她正坐于神殿之中,兀自垂头在香炉内点燃熏香,一室芳馨。王耀这个夏族的外人坐在她对面,倒是替她心忧如焚起来,问她,邳侁二部叛乱,国势衰弱,圣女就一点不急?
      眼前最多七岁模样的子燕抬起头,朝他浅浅一笑。神君这就急了?她笑盈盈的声音带着点讥嘲。她还是那句话,煌煌上帝,佑我商人。商族既是天命所归,自不会有事。她指了指手边的龟甲,说占卜的结果是好的。
      果如子燕所言,盘庚子旬迁殷后,中落的商朝起死回生。子燕坐在殷都新建的神殿里,朝王耀得意洋洋地笑,说,神君也看到了,我就说吧。
      所以,当周族领袖姬昌迁都于丰,打出夏禹的旗号,向帝辛子受发起决战时,子燕依旧坐于朝歌的神殿中,不慌不忙。已有十岁模样的子燕朝王耀笃定地笑,说,听闻那戎狄[2]出身的小子非说自己是夏禹后人,要翦商复夏,夺回王权和神君。[3]对此,神君意下如何?
      已经几乎告别童年的王耀并不作声,他说,听圣女的语气,周族似乎并不足道。
      煌煌上帝,佑我商人。天命在我。子燕依旧是那句话。
      但王耀的心思却已经活络起来了。在商族羁縻几百年,他又长几岁,如今已近舞勺之年,不再是一无所知的孩童了。他和子燕虽始终在神殿中被保护得很好,但是凭他在宫内所见所闻,却也能察觉不测。商朝官僚贵胄饮酒成风,帝辛子受更是纵情声色,在朝歌以北修筑离宫别苑作为酒池肉林。子受与履癸不同,他对待圣女神君固然处处得体,但是其本性却依旧是残暴嗜血的。比干被杀,箕子遭囚,微子归周。忠臣良将,尽数凋零。纵使商族圣女子燕掷下的龟甲和兽骨均为福兆,他这个毫无灵性的夏族神君却也已经预见了商朝气数将尽。
      何况,姬昌打出了夏禹的旗号,勾起了他久未谋面的乡愁。虽然他也知道,周族在商朝初年仍属荒蛮戎狄,大禹不过是姬昌起兵的一个托词,但是他却也在感情上更偏向于姬周了。他摇头自嘲,什么受人景仰的神君,他除了拥有不死的生命之外,也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他这几百年受恩于商,却始终不知感恩,竟在一瞬间就从心理上归附了周族。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4]姬昌之子姬发在牧野向腐朽不堪的商王朝发起决战。子受仓皇之间集结大批奴隶和战俘迎战,自是不敌。商朝早已尽失民心,天下归周。众叛亲离的子受回到朝歌城,登上鹿台,遥望周军兵临城下。他知道这便是尽头了。
      子燕闻讯,跑出神殿赶往鹿台。王耀不放心她,便也跟了上去。他们来到鹿台,却见子受一身珠玉,金光璀璨。他回过头,朝着子燕凄恻一笑,道:
      “天弃我矣!圣女多智,可曾预见孤之今日?”
      子燕的脸庞上第一次出现慌乱无措的表情,似乎有什么坚固的东西在她心中彻底地破碎了。她扑上前,攥住子受的华服,泪水夺眶而出。她的手指上血痕斑斑,是前几日刻凿了太多龟甲兽骨卜辞的缘故。
      “煌煌上帝!佑我商人!天命在我!王!我的王!不可如此……”
      可是,还未等子燕说完,火舌便已经从子受的手下蔓延了开来。子受朗声大笑了:“有圣女神君作伴,黄泉路上或许也不孤单。孤死亦瞑目矣!”他张开双手,扑进火中。这□□凡身,便永远地消失在了熊熊的烈火中了。
      王耀几百年来第一次见到子燕放声大哭。
      滚滚而出的黑烟搅得王耀头晕目眩,他上前,一把抓住跪坐在地号啕痛哭的子燕,想要带她逃离烈火焚烧的鹿台。可是,没想到这小小的姑娘竟狠狠地推开了他,他跌倒在地,背脊重重地撞上了墙壁。
      “我是玄鸟化身的商族圣女!我要与商同死……!”
      他抬起头看着子燕,他的身体剧痛,但他并不气恼。他知道子燕在想什么,他知道子燕会做什么,他知道自己的拯救只是徒劳。可是,他却也不愿意如此眼睁睁地看着这商族圣女殉国。
      “子燕,不会死的!”烈火在燃烧,梁柱在倒塌,举目所及的一切金碧辉煌都在迅疾地化为灰烬。子燕的衣袂也开始燃烧。他扯开嗓子,大声地呼喊,“……会很疼,但是你不会死!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似的,子燕爬起身来,如同一只火红的飞燕,灿烂地、决然地、没有回过一次头地冲进了熊熊火海。火焰张开了血盆大口,将那女孩整个地吞噬了。王耀瞪大了眼睛,朝她的背影伸出了手,可是很快,坍塌的屋顶淹没了眼前的所有。金光白光红光,他的眼前闪过无限缤纷灿烂的色彩,最后一切归于万籁俱寂。

      再次醒来时,王耀已在镐京的宫殿之内。他急切地翻身下席,询问他所能遇见的每一个人:子燕在哪里?商族圣女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姬发只说周军抵达朝歌时,鹿台已是一片焦土。他们从鹿台废墟中找到了子受的遗体,还有昏迷不醒的夏族神君……至于神君口口声声所说的女孩,没有人见过。
      王耀沉默。
      他坐在镐京宫殿一隅,仰头望向天空。一只玄色飞燕轻巧地划过天际,忽然勾起了他心底铺天盖地的哀伤——几百几千年了,即使他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却也为这场覆灭朝歌的熊熊烈火而感到无限的哀恸。他闭上眼睛,有滚烫的泪从脸颊缓慢落下——他在哭亡商吗?他在哭子燕吗?都是,也都不是。他在哭自己,在和子燕共处五百年后,他早就忘记茕茕孑立的孤寂是什么滋味了……
      朝歌焚,燕不归。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维此二国,其政不获。维彼四国,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顾,此维与宅。”[5]
      周武王向普天之下宣布,殷商已遭天命背弃,上帝转而赐周以天命。神君便是明证——神君乃不死之身,从夏族辗转直商族,如今归我周族。他即天命。
      于是,从这时起,王耀被剥夺了“姒”这个陪伴了他千年的姓,养父母予他的名字也被褫夺。武王赐名他为“耀”,取耀周之意。在此之后的八百年间,他始终无姓无氏,他只是公子耀。
      兴灭国,继绝世。周武王姬发将商族后人封于商朝旧都商丘,是为宋国;他又寻找到了夏禹的直系后裔杞东楼公,是为杞国。但公子耀已不再是夏族神君,他成为了天下之神君,便再无归还杞国的道理。于是,他便跟着姬发在镐京住下。武王去世后,他得到周公旦的教养,随后又跟随前往成周,宅兹中国。
      在这三朝奔波迁徙中,已至舞勺之年的公子耀似是忽然明白了这天旋地转中的道理:他是不老不死的异人,但他既不是夏族的神君,亦不是天命的化身。他非神非圣,他只是一个拥有永恒生命的普通人,他没有力量保佑任何人,他只不过是一个长长久久地被历史玩弄的人而已。
      子燕也是如此。她本就无力庇佑商族,便也无谓与国同死。
      只是,公子耀也知道,子燕自有她的风骨。
      在后来的几百年间,公子耀从未停止过寻找子燕。他曾多次命人去宋国和卫国寻找,却始终未见踪迹。帝辛之子武庚作乱时,公子耀差点以为自己又能见到子燕了——那个自诩商族圣女、意气风发的子燕。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直到武庚兵败被杀,他都未曾见到子燕。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数百年里唯一的线索就是首阳山。天下刚刚归周那会儿,公子耀听人说,耻食周粟的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时,身旁还跟了一个丫头。他央了武王后,带人连夜赶往首阳,却只见到了绝食而亡的伯夷叔齐的尸首,子燕的身影是消弭无踪了。他埋葬了伯夷和叔齐,又站在首阳山顶,遥望远方。在这俱寂的山中,在鸟兽虫鸣之间,他仿佛还能听见有歌声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仿佛是两位不食周粟的义士慷慨悲壮的绝唱,但其中分明还夹杂着一个清凌凌的女童声线。那首歌似乎是这么唱的——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6]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朝歌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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