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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江有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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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雨,错落有致地砸在阁前的竹叶上,单调的点滴轻重起伏,在年轻的剑士听来,亦是足以令人欢娱的动人声响。檐顶的雨滴溅落台阶,偶尔飞散成万千细小的水珠,亲密地吻着脸颊,虽然感觉不到,从心底却是可以触碰的丝丝的微凉。衣角被浸润出小块的湿润,虽有些粘湿的不快,却也是清冽可人的滋味。年轻的剑士靠着门前的立柱,颇有些自娱自乐地微闭着眼。悠然间有琴声传来,撩起耳边的长发,钻入耳膜之中,那半入清风半入云的绝妙琴声,是只能意会却无法言说的舒心感受。
『公主殿下,很少听您在竹取阁中抚琴呵。』
『嗯。』林紫笙点点头,虽然每隔两天就要到乐官那里接受训练,但自己的确很少——确切地说,是从来没有在竹取阁中弹奏过。
抬起头来,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浅笑,『如果慕喜欢的话,我可以每天弹给慕听。』年轻剑士被这样直白的话语逗弄得不知所措,窘得脸都微红起来。
『只是可惜,——』林紫笙起身来,从箱底摸索着,拿出一件被紫绸包裹的物什来。揭开来看,却是一支碧翠的竹箫。『没有和箫的话,如何的琴音也只是寂寞。』她将竹箫移到唇边,一如年轻剑士所想,是婉转清越的调子。
『这支竹箫,是母亲亲手做的。以前的时候,母亲会经常与我和箫。已经,11年了呵。』林紫笙的手指抚过竹箫上端的竹节,微微的凸起成生硬的横亘,压得人心中有些无法宣泄的迫感来。她用指甲细碎地轻敲竹箫,“铿铿”的清鸣声响,『是空的呢。』
平握着竹箫,将手伸到年轻剑士面前来。『送给慕』这三个字说的突兀而毫无预感,然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不敢拒绝地,年轻剑士将竹箫接过来。
『可是,这是后留给公主殿下的,对您来说一定非同寻常吧。何况,我也不会吹箫。』
『母亲还在的话,一定会喜欢慕的。』林紫笙微微眯着眼,带着些期待而又自信满满的神情。『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
『嗯。』年轻剑士顺从地应答着,低头瞟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长期与剑柄的摩擦,虽不至粗糙,却只剩几条模糊的掌线彼此落寞无语地懒散着,随时会退缩殆尽的模样。而林紫笙的手掌,错综复杂的纹路,深不可测般纠结成密密的网,像随时会铺散满天的飞语流言。
林紫笙用手指摩挲着年轻剑士的手掌,指甲刮出些轻微的沙沙声响,『使剑和吹箫,都是一样的。最重要的,都并不是技巧。所以,慕一定可以做好。』
她的确做得很好,甚至于完全出乎于林紫笙的意料之外,以至于在与她和琴的时候竟偶尔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惊讶,欢喜赞叹地想要呼出声来。年轻剑士天生就有一颗比常人更敏感细微的心,眼底澄澈,心灵纯粹。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或低吟或清婉,都是直爽干脆得不着一点滞留的痕迹。吹箫时候的年轻剑士,有时就像个清朗明亮的无拘少年。相比而言,林紫笙琴音的婉转迂回下,一如她的话语,隐隐的莫名,就像收尽山顶无限旖旎风光后,直奔而下回到平地时,偶尔会莫名的空旷寂寥。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却是魂梦亦凄凉。
漏声残,灯焰短,马蹄香,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
年轻剑士将唇移开手上的竹箫,有些错愕地看着林紫笙。『公主殿下,为何要吹奏,这多少有些淡淡哀伤的曲子啊?』
『只是突然想到罢了。才一年而已,慕的箫,已经可以和我的弹奏丝丝入扣了呢。』林紫笙停下抚琴的手说。
『哪里,跟公主殿下比。』年轻剑士低眼看着手上的竹箫,『即使能勉强和上公主殿下的琴音,也是因为这只箫的原因。』
『公主殿下——』侍卫长不知何时出现在竹取阁门前,或许早就来了,只是不忍心粗暴打断如此的琴箫合奏的绝响吧。这样的和声,还能听到几时呢?
『嗯,我知道了,请容我换一件衣衫。』林紫笙早已预料般,起身走近内间。是要进行仪式么?总觉得有些不同地,年轻剑士想要这样问。然而无论是面对林紫笙还是侍卫长,都不知该如何以不至于莽撞和唐突的方式启齿。这么多年来,自己早已学会足够的忍耐,足够的林紫笙不说,她就不问。
林紫笙跟随着侍卫长,逐渐消融了身影。不知年轻剑士可看见,林紫笙在她视线已不及处,表情复杂的回眸。
『翼国的二皇子生天仁,以相貌英俊和智慧过人闻名于各国,据说是不少女子倾慕的对象。没想到他居然亲自到竹取国来要求联姻,公主好福气啊,能够嫁得如此好夫婿。』年轻剑士斜靠在树上,听到侍女们私底下议论的声音,暗暗皱起了眉头。
大殿之上,林紫笙面对着高高在上的威严老者,表情一如往昔的矜持淡漠。
『翼国的皇子想要跟我国联姻,作为实力最强大的国家之一,籍有神奇力量庇佑的我国若能与翼国联姻的话,对谁都将是一件好事。所以,公主,你马上去准备一下,去见见翼国的人。』
『联姻吗?要嫁给……翼国的皇子。』
年轻剑士斜倚在樱花树下,雪白的花瓣在发上身上铺满层层。经常会怀疑,8年前那个夜晚泪眼婆娑,惹人乞怜的林紫笙存在的真实性。毕竟,她是风华绝代,雪絮雕章的竹取公主林紫笙。在她面前,任何一点不敬的念头都足以让人惶恐不安。牙齿稍稍用力,咬破舌尖,听人说会是最直接而痛彻心扉。然而除了满嘴的咸腥外,仍是麻木茫然。
『慕——』林紫笙拍落她发上的花瓣,『怎么了?』
年轻剑士沉默地将口腔内的咸腥悉数吞咽下怀,抿嘴笑道,『公主殿下,要出嫁了吧。』
林紫笙稍稍一愣,『你都知道了。』
『那天的巡城仪式,便是为了此目的而来。我已经16岁了,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
『恭喜呢,公主殿下,如果能从此找到自己的归宿和依傍。』
『你是——这么想的么?』林紫笙蹙眉淡淡笑道,『或许真是这样呢。我要去见翼国的人了,慕今天就不用跟随了吧。』
『能见到您真是我无上的荣幸,公主殿下。』面前的男子银发褐眸,单从风度仪表上来说,的确是能让女子一见倾心的对象。
『是吗?』林紫笙头也不偏地看着眼前碧蓝的湖水,似笑非笑地说。
『当然,我对公主殿下,倾慕已久了。』
『我倒是没这种感觉呢。』
『那也没有关系。』生天仁把握十足地笑笑,以竹取国的神力加上翼国的实力,在这个战乱的时代,造就出的将是无人能敌的强大的帝国。他相信林紫笙,并不只是拥有绝世容貌和神力的平凡女子而已。战争不会结束,纷争不会休止,权力与欲望的疯长杀戮将永无停息,每个人在这其中都不过是贩夫走卒。『联姻这种事,即使公主殿下说不,恐怕也不是您想不想就可以决定的。』
生天仁的脚步渐行渐远,林紫笙轻轻叹口气,道,『不是叫你不用跟来么?下来吧。』年轻剑士从树上跃下,有些敬畏惶恐地看着她。
『公主殿下,不想嫁吧。』林紫笙并不回答,用手抚过笔挺的竹枝是丝丝些微的冰凉。
『慕一直以来也是那样吧。』林紫笙背对着年轻剑士,突然说。『一直因为受到束缚而憎恶这样的人生的我,实际上却也一直在剥夺慕的自由和人生吧。』
『我的自由……和人生?』
『慕是因为什么而在这里呢?』
『为了保护公主殿下,为了您不受到伤害。』
『那慕,又是因为什么要保护我呢?』林紫笙目不流转地盯着她,极力压制掩藏湛紫眼眸下隐隐的期盼。
『因为什么——』年轻剑士默念道,沉默着,茫然地望着林紫笙,用空洞而求解的眼神。长久以来,已经习惯于这样,拿剑保护林紫笙,听从她的命令就好了。即使有任何的疑问,敏锐的林紫笙也会很快给出解答,而她的答案,无关是非对错,都是自己所必须依从的圣谕。自己的想法,是早就与身体割裂开来的事物。是与感情一样,只会成为束缚羁绊的无用负累。
『没有自己的理由而活着,甚至将他人作为自己存在的唯一目的。这样的我,对于这样的我,慕难道从来没有过怨恨吗?』
『没有。』年轻剑士几乎是毫不考虑地脱口而出,『从来没有。』
『是啊,那是因为,慕是善良的女孩啊,慕是最温柔的刽子手。』林紫笙转过身来,泪水几乎是从她湛紫色的瞳孔中溃堤而出。风扬起她亚麻色的发稍,使年轻剑士能如此清楚地注视那湛紫色的深眸里,写满自己所无法读懂的愧疚和痛惜。年轻剑士不自觉地用手抓住胸前的衣襟,自从公主教会了自己悲伤,快乐,忧虑以及其它各种各样的感情后,这样的疼痛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身体,每次看到林紫笙为了什么而悲伤哭泣的时候。心脏像要撞断肋骨般,身体与身体间相互牵扯的疼痛,令自己甚至要借助冢撑着脚下的土地才能勉强站立。
『对不起,慕。真的,对不起。自私的我,不管是对于竹取国,对于父亲,还是对于慕,一直都很任性地只是在意自己的想法。』林紫笙抬起头来,嘴角勉强挤出一丝浅浅的微笑。 『慕自己想要去做什么呢?不想寻找丢失的记忆吗?不想知道自己没有触觉的原因吗?还有自己的父母亲人,师长朋友,应该都会有的吧。这么多年来,慕不曾拥有的家的温暖和朋友的关爱,我没有办法补偿你。现在的我,能做的只有——给你自由。』
『父母?朋友?家——』
『嗯。想要的吧,想要去感触,想要去拥有,像一个普通女孩那样,可以放下手中的剑,不用再去面对从心底深深厌恶的厮杀,幻灭,以及不可逆转的希望。在父母兄长面前放肆地任性撒娇,和朋友们尽情地欢笑嬉戏。』年轻剑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但还是诚实地点点头。
『是吗?那样就好。把你的自由身还给你,从今后再没有人能够命令你,再没有需要背负的职责,过自己想要的人生。真正的似慕,回到你的过去,你的真实。』
『可是公主——』
『这是我对慕,最后的命令。』
『是。我明白了。』一如既往地顺从,年轻剑士默默的与林紫笙擦肩而过。
『我们,都是些不自由的人呢。』林紫笙望着年轻剑士渐行渐远的背影,用几乎无人能听到的声调自嘲地说。
我的过去,我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