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何有之乡(GL)》尚岂

4、第四章 暖

　　『其实，我早就该——告诉你的』
　　林紫笙怕冷似地蜷缩起身子，双手环绕住膝盖。无数的言语像疯涨的潮水般争先恐后地欲想倾泻而出，酝酿了许久似的，却在不曾预料的一时匆忙间，无法自那娇小的唇齿间寻到出口。林紫笙微微张开口，似乎想要平复在身体中四处澎湃冲撞的感情般，用力地呼吸着面前的空气。本已泛着些红润的脸上，血色迅速倒退下去，变得比之前更加的苍白。
　　『公主殿下，不行的话——』,年轻剑士不无担心地看着她。
　　『不行！』,林紫笙抓着年轻剑士的双臂，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执拗地摇摇头，娇小的声线中透露着不容反抗地威严。『我只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慕，你想要问什么呢？』
　　『真的，问什么都可以吗？』
　　『嗯。』
　　年轻的剑士咬咬下唇，『后——她在哪里呢？』
　　林紫笙的肩膀一阵细微地颤抖，『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她的眼里浮现与眼睛的颜色并无二致的灿烂花海。
　　『母亲最喜欢的，就是桔梗花。我的名字也是母亲取得，因为她喜欢桔梗花的颜色。皇城里以前除了竹林以外，最多的就是桔梗花了。每到秋天花开放的时候，到处都是灿烂夺目的，绚紫色的花海。』
　　『而母亲最喜欢的，就是那片桔梗花田。因为在山坳中，很难为人所发觉，好似隔绝人世的世外之地。作为公主，我从小就要开始接受各种各样文化，礼仪的教导，如何站，如何做，如何吃饭睡觉，甚至于如何微笑，都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定势。我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每次我哭着闹着忍受不了的时候，母亲就会带我去那里，支开所有的侍卫和侍女们，只剩我们两个人。我可以脱掉鞋子，打着赤脚，卷起华美公主服的衣袖和下摆，像所有普通的孩子一样，在花丛放肆地奔跑，毫无忌惮地欢笑。我牵着母亲手的时候，看到那湛紫色眼眸里的宠溺色彩，是如此温柔地包裹着我。』
　　『可是——』,林紫笙的眼神黯淡下来，『在我5岁那年，母亲就得重病去世了。自那以后，本来就严苛的父亲变得更加不苟言笑，他变得越来越暴躁，专横，不可理喻，也变得越来越不想看到我。他甚至不愿意叫我的名字，只像所有其它人一样叫我公主。我的名字随着母亲的去世变成了一种虚设，或许人们早就忘记了。人们所需要知道的，也许只是竹取国的公主就好了吧。』
　　『紫气华盖，萧萧笙歌，果然是极漂亮的名字呢。名字对于一个人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证明吧』,失去记忆与触觉的年轻剑士，唯一记得的，便是自己的名字。那是她与过去，与曾经真实存在的自己唯一的牵绊。唯一的，牵绊。
　　『谢谢你，慕。』
　　『父亲命令铲除了城里所有的桔梗花，无论我怎样地哭喊哀求他都无动于衷。我也是在那时，发现了我自己所谓的力量。』
　　『是因为，那片桔梗花田吧。』
　　『嗯。我在那时发现，如果是我诚心地用善心和信念所为的祈求，似乎就会得到神的庇佑。』
　　『那片桔梗花田，之所以会不分四季地绚烂绽放，就是因为公主的诚心祈求。』
　　林紫笙点点头，『不久之后，父亲也发现了这件事。那之后，每当竹取国处于战事频繁或是天灾不断时，我就会为竹取国的国家和臣民祈福。母亲告诉过我， 祈求越多，相对付出的也就越大。因此那样的祈福，需要非常完满的仪式，而仪式进行所需要的神坛和神器，都设立在竹林深处的神殿中。那也是为何，那片竹林成为禁地的原因。』
　　『祈求越多，相对的付出也就越大』,年轻剑士并不在意后面的话般，只是反复念叨着这句话，『那也是，公主没有祈求王后陛下重生的原因吧。』
　　『如果祈求死去的人重生的话，也一定要有人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即使不是我。可是那样的话，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自生拥有的力量，应该用来爱人，保护人，而不是伤人，母亲曾经这样教我，我不想让她失望。母亲在天国里，也一定会好好地看着这个世上的我。我相信，这也是母亲的愿望。』
　　『公主殿下，真坚强呢。』
　　林紫笙淡淡地笑笑，『身为公主的我，和普通的孩子毕竟是不同的。即使多么不愿意去承受，但是我必须要保护我的国家和臣民，那是我无法推辞的责任。但是——我却不能阻止竹取国去侵略其它的国家，杀戮他国的臣民。父亲根本就不会听从我的劝告，他甚至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年轻剑士稍有些狐疑地看着林紫笙，眼睛里的疑问明显而了然。
　　『慕一定在想，既然我有能保护人的力量，为什么不为竹取国之外的所有人来祈福对吧。』被林紫笙一语道破了心中所想，年轻剑士点点头。以她所了解的林紫笙，是无论怎样都不会放任这样的杀戮行为而置之不理的。
　　林紫笙撩起衣袖，左手腕的正中，赫然是深红如太阳图腾般的印记，周遭飘扬飞舞的火焰，如炽如烈，滚烫得眩目。
　　『那是——』
　　『像图腾是吧。不过，比起隐喻着崇拜和保护的原始图腾，这个，更像是某种暗咒。』
　　像担心那样纤白的手腕被烫伤般，年轻剑士伸出手去轻轻地触摸，却并没有灼人的温度。
　　『慕也看到了吧。每次仪式完毕的话，这个印记的颜色就会加深，最后会变成如滴血般的猩红。越来越重的负担，如将炽烈的日融入在这个身体中，翻滚焚烧着五脏六腑和身体四肢，像要爆裂干涸般。与此同时的，每次后身体恢复需要的时间却是越来越长。我只恐怕——』
　　『不是公主殿下的错。毕竟，即使是神也不能庇佑所有的人。』
　　『也算是，很公平的等价交换不是么？』
　　『等价交换？』年轻剑士抿抿唇，『暗咒的话——』她说着掀起右手的衣袖，在相同的位置，竟也有着印记。然而不同于林紫笙腕上的，她手上的印记是明显的不完整。仿佛是被生生扯裂开来，一边是光润平滑的曲线，另一边却是支离破碎如海岸线般蜿蜒的缺口，病态而疼痛的模样。而印记的颜色，比起林紫笙手上的来，也是更深了几分。
　　『那个——』林紫笙错愕的看着年轻剑士的手，一脸惊讶。
　　『我也不知道呢。或许与公主殿下有什么关系也未可知。』
　　『是么？神决定的事，即使是终日徒劳惶恐也是无谓。』林紫笙叹口气，继续道，『从那以后，我在每天的梦里都会看到尸横遍野的战场，硝烟中的断壁残垣。嗷嗷待哺的婴孩，哭泣的母亲，嘶喊的孩子。我的眼前，到处是挥之不去的断臂残肢，漫天飞舞的血色。我的眼里，是永远无法被淡释的猩红。』
　　『后来，我拥有力量这件事渐渐传开，成为各国家间都知晓的秘密。被派来保护我的剑士和各国前来想要掳走我的剑士们，不断地交替重迭着因我而死，从来没有间断过。我是，只会引起杀戮和腥风血雨的存在。』林紫笙的脸上突然浮现出心如死灰的绝望表情，『我是，一切血腥的源头。』
　　年轻的剑士手足无措地，只是笨拙地伸出手去，轻抚林紫笙柔软的亚麻色长发。『我没有关系的。我还有一定要尽的责任，有一定要保护的人，所以，即使要面对如此讨厌的自己，我也会尽力做到最好。而且，后来慕到了这里。这6年来，我很感激，至少慕没有在我的眼前让我面对那样的猩红。所以我想，对于我的心情，比起其它人，你是多少有些了解的。』
　　『我只是觉得，公主会很介意那样的事情，所以才会对您隐瞒，但是我没有要存心对您说谎。』
　　『嗯。』林紫笙很相信的点点头，『我一直都知道，慕是温柔的女孩。这样就够了，这样——已经很好了。谢谢你。』
　　『我一直这样想着，每次我在桔梗花丛中奔跑嬉戏的时候，透过风的薄纱，看到远远地站在花丛外沿的慕，抱剑带着淡定冷漠的表情。虽然不能像母亲一样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但是却仍然有莫名的安心，能够肆无忌惮地展开笑颜，无拘无束地向风传达我每一点一滴的心情，看每一朵桔梗花展开如母亲温柔的微笑。那是自母亲去世后再也不曾有的轻松心情。虽然自己也不确定是为什么，但唯一可以肯定的原因是，有慕在我的身边。』
　　『慕，可以不称呼我为公主殿下，直接叫我的名字吗？』林紫笙毫无预兆地，突然说。
　　年轻剑士略为沉思，『对不起，公主殿下。我和公主殿下，终究是不同的。』
　　『是吗？我的要求果然还是太过分了么？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说话，一个人悲伤，一个人欢笑，一个人哭泣。镜子映照出来的我，湖水倒影出来的我，如此和睦地融洽相处着，提醒着自己的存在。第一次见到慕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欣喜心情，我到现在也无法忘记。和慕一起长大的这6年间，我时常想着，同样年纪的女孩，多少会有着相同地感受和心境，能够彼此聆听，相互倾诉，交换心中最隐秘的想法。虽然知道这样对慕来说过于强求，但是每次慕能够跟我主动说话，或是不只用“嗯”或是“啊”来回答我，即使只是很少数的时候，我的心里仍会涌起难以抑制的温暖感觉。』林紫笙上前去，拥住年轻剑士的肩膀，『那天晚上的星星，很漂亮啊。』
　　正是和那时一样的感觉，有一些自己也不确定的莫名的东西从身体的中心崩溅出来，充斥着身体满满当当的，无法找到发泄的出口般，直冲向干涩的鼻腔和眼角，竟有些湿润起来。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沉闷地砸在地上，『公主殿下，我——，我——』,无法用合适的言语传达真实的心意，年轻的剑士只是同样反手抱住林紫笙，将头微微搁在她的肩上，依偎着散开的温软头发，混杂着竹叶与桔梗的芳香，带着朝日中薄薄晨雾的湿润，是如此安静的味道。年轻剑士的手顺势揉进亚麻色的秀发，指尖与发丝在毫无触感的缠绕纠结中，却滑落到心里一丝温柔到无法离弃的不舍。
　　『我只想着至少，慕可以不像其它人一样，无论是父亲，侍女们还是剑士们，不要将我幻化成盛载所谓神奇力量的容器。即使只是冷漠地对我，但是请不要把我当成一件需要保护的物品。我是——我是和慕一样14岁的女孩。』
　　仍然无法从纷乱的思绪中整理出些什么来，然而年轻的剑士抿抿略微干涩的双唇，下定决心要说些什么。『一直以来都是以温柔的笑容来示人的公主殿下，一直都在默默地，一个人承受，一个人痛苦，一个人悲伤，也一个人释怀。待在公主身边的我，除了杀人以外，却不能背负其它的一丝一毫。这样的公主殿下，让我感到无能为力的同时，也在深深懊恼着。不过，无论是在臣子面前高贵冷傲的公主殿下，还是在睡梦中恐惧惊惶的公主殿下，我始终觉得，在桔梗花丛中自在嬉戏的才是真正的您。看着那样带着天真而容易满足的孩子气的公主殿下，我的心里，也会莫名的轻松起来。虽然我并不能完全地懂得各种各样的感情，但是，我喜欢那样的公主殿下。』
　　『慕——』,林紫笙扶着她的肩膀，扬起脸来看她。年轻的剑士点点头。
　　『谢谢你这样看我，不是作为物品的我，同样——也不需要一柄冰冷而毫无感情的剑来保护。』
　　『嗯？』
　　林紫笙重又将年轻的剑士拥入怀里，『言语可以欺骗，身体却不会说谎。在冰冷的面颊和手掌的外表下，身体的温暖，是如此真实。』林紫笙将头向下移，贴近年轻剑士的胸口，『在你心中某个连你自己都没有发觉的隐秘场所，不停地有声音在悲鸣哀号着，被禁锢于无处逃亡的暗黑囚笼中，始终在痛苦挣扎着，从未平息。杀人时一直在悲鸣的慕，其实心中一直是充满悲伤的。是如此真实地憎恨着杀戮吧。』
　　『悲伤？憎恨？』
　　『抱歉，慕大概不能成为被预定成为的毫无感情的冷血剑士了，即使是身体毫无触觉，内心的疼痛却来得比常人还要猛烈。与其这样不伦不类的存在，倒不如，成为最温柔的刽子手。』林紫笙扬起脸，微笑着，带着些许玩笑口吻，更多的却是认真地说。
　　『但是有了各种情感和欲望的我，恐怕会因此怯懦，退缩和惧怕伤害。了解了疼痛，就不能因此再对鲜血无动于衷。也许因此而不能周全的保护公主，对于公主受到的伤害更加的无能为力。这样，真的可以吗？』
　　『我不要，一口只为了保护我而存在，只会嗜血的剑。我只希望，不要让我觉得一个人在孤独地行走。只要——陪在我身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