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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溯笺 ...

  •   自那日蝶族祭典过后,阿玉背上生出双翼,便尤爱与三五成群的蝶灵们厮混。我便也暂歇了闲游的心思,应艾拉达之邀,在幻花王国拣了处合意的花房,与他一同住了,且入乡随俗,平日里皆不敛翼,一时间竟好似梦回当初,毋息叔叔和小豆子都还相伴左右的好时光。
      “老实说,在你托生之前,我就已死过几回了。”我叹息一声,目光扫过此间新王与岚妹年纪相仿,却已瞧不见丝毫稚气的面颊,不免就带了些怜惜,“我先前同你说过,我本是生在人间一座古刹中的白兰,寺里的小和尚虽有些惫懒顽劣,却同他师父一般心善。托这师徒俩的福,我生出灵智后,过了好些年安宁日子。”
      “后来那位佛性深厚的老师父圆寂,结出许多舍利。恰逢西域来的妖魔作乱,临近的凡人们遭了灾,小和尚不知事,便揣了舍利去外边儿救灾。谁料舍利神异,叫追着那妖魔来的天竺恶僧们瞧见,起了心思抢夺……这些我都是后来才听那妖魔说的。那时候我虽生了灵智,能以精魄化白蝶与人嬉戏,毕竟飞不了太远,只将那小和尚送到山脚便回转了。”
      “那妖魔修为远胜于我,原身是什么,他不肯说,我便也不知,只晓得他化作人形是个玄肤金瞳的男童模样,且心地不坏——小和尚起初为救灾,其实拿舍利重伤过他。可后来天竺恶僧为夺舍利布下天罗地网,也是他与小和尚联手,才杀出重围。”
      “若说是不得已联手对敌,杀出重围也就够了。可后来,明明大半恶僧都被小和尚身上的舍利引走,他却还是拼了命打退那群恶僧领头的佛子,那傻乎乎的小和尚才逃了回来——这些也是他同我说的,听来不假。”
      “可惜小和尚修为太浅,拿着舍利也斗不过那群恶僧。他们没多久就打上门来,我跟那小和尚都拼了命,换了许多恶僧性命,就连那假慈悲的佛子都被我俩联手重创,逃回去也没活过几年,恰巧便宜了小和尚的转世身沙鲁克——我毕竟是听着寺里几代主持吟诵佛经修出的灵智,那会儿拼着最后的力气催动舍利,本想为那小和尚截一线生机,虽未成行,却叫他含了舍利转世。可笑那群恶僧见了,还当自己撞见了天生灵童,当即就急急忙忙回程邀功去了。”我脾气自来温和无争,说到此节也忍不住连连嗤笑,“对了,他们的佛子就是我说欺凌过琼骨姐姐的畜生。我此世师父,也就是沙鲁克当初便是承他的头衔。还好沙鲁克佛性深厚,又有那妖魔撵去身边暗中引导,总算没叫那群伪君子教坏。”
      “那小和尚有你用舍利护着,尚且只有转世,也难怪我当初费那么大劲儿把方廖师侄的小院并入楼里,却只有嬴钧在时,你才能得一时半会儿人形。”阿玉也在一旁,听闻此节,不禁连连摇头,后怕不止。
      我知阿玉这人瞧着好似比做阿幼朵时恣肆自在,实则对在意的人与事都更为执拗——平日里信口撩人倒是自如,真存下什么心事,偏又不肯似阿幼朵般爱娇了。真真叫我又是恼火又是心疼。
      那日祭典前后,万般前缘滚滚而来,此世我顺心如斯尚且千头万绪唏嘘不止。阿玉前世今生无不坎坷,心里还指不定积了多少害怕,好不容易才寻了这么个由头,我自是体贴,虽叫艾拉达瞧着,多少有些女儿家的羞意,却也只好收起蝶翼,由着他摁进怀里,权作安慰。
      “其实小和尚转世后,我虽然凄惨了些,却还算走运。”良久,阿玉仍不肯松手,而我静静感受着爱人臂弯的力度,心头微暖,连忙笑着找补,心底后悔先前说得太过消沉——今日本是艾拉达难得得空来与我闲谈,只是我自与阿玉互通心意,便惯爱形影不离,便也扯了他来作陪。
      “我也不知为何,生来便亲近幽冥,从前佛寺尚在时,根系便已探入九幽,小和尚做功课时,我便精魄化蝶,混在来阳世接引亡灵的冥蝶当中,飞去九幽最宜人的幽冥天,寻毋息叔叔和小豆子等性子纯良的精灵们玩耍。待送了小和尚转世,我本该魂飞魄散,也多亏他们仗义援手,将我的残魂藏在毋息叔叔为小豆子种的白山茶海里,这才躲过一劫。”
      “那时候我和小和尚都发了狠,先来的几波人手都折在咱们身上,后来的恶僧们更发疯似的搜寻。若不是天竺僧众实在人多势众,还指不定谁胜谁负呢。”我有心哄阿玉开心,故作孩子气道。至于因我取了太多天竺恶僧性命,最终还是被恶僧背后势力顺藤摸瓜到黄泉这等麻烦事,自是不提。
      当初这群恶客找来时,还意外发现三途河边供奉英灵无数的遗川楼,顿时又起贪心,暗中谋夺。而我虽觉察得不晚,偏巧撞上平日里镇守楼中的鹿灵苑烟与那位从不曾在外露脸的楼主都不知去了何处,又因天竺佛法最克九幽妖灵,以至于毋息叔叔分明修为不弱,最后却仍要靠我怕主动为祭,强引化龙劫,才拼了个两败俱伤。
      那一战过后,毋息叔叔一身血肉销尽,仅剩一副白玉龙骨盘踞如生。可惜了那九幽独一份的白茶花海,才启战端便被毁得干干净净,只我侥幸还剩三两白兰残瓣,落在龙骨当中,许多年后才借阿爸精血化生为蝶。
      幸而小豆子总算不负我与毋息叔叔所望,成功逃去了西面——虽先前重逢,我已换了族属,她也不过是借西人血族秘法偷生。但能在开启这场致使三途河逆流,阴阳门户破碎,就连轮回也一夕崩塌,最后几乎衍变为东西道统争渡的大战过后,还有一息残存,已是侥天之幸。
      阿玉并不知晓太多内情,但仅我挑挑拣拣出口的那些,也足以使他一言不发,就连常挂在唇边的笑意都淡了,只略蜷了蜷身,似想与我贴得更紧。
      丝丝缕缕歉疚漫上心头,我侧首想瞧瞧他的神情,却反被他将头摁在肩头,那与我面颊紧贴的胸膛,早在戏台上与战火里熬打得坚若磐石,此刻却像是不堪重负般剧烈地颤栗。
      “我临行前问过诺艾尔,他说你不属于我们的时空,或许并没有散魂。看来我运气不错,做了鬼居然都等得到你。”良久,男人终于肯松开臂膀,将我转过脸来,目光灼灼地描摹,却又轻飘飘地笑道。
      我被他瞧得有些怕羞,目光闪了闪,终是舍不得躲闪,只得轻叹一声,也若无其事地应他,“那是,姑娘我向来说到做到。”
      “那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毕竟,我现在也还是个不到一百五十岁的年轻妖灵呢。”说这话时,诺艾尔俏皮地冲我们眨了眨眼,看上去与平常那个优雅沉静的花店老板很是不同,叫我想起他曾买通笠梦园众人为陆班主准备惊喜的传闻来。
      “我刚到上海才二十六七,恰是这地方最乱的时候,又撞上你们九幽轮回生变,每天都见许多幽魂流散。人魂还好些,运气好的还能与阳世新死的禽兽身躯相合,就算大多前尘尽去,只当是新生灵类,好歹留了条活路。那些更加孱弱,偏又易感人念的草木精魂就很不妙,若是无人管束,极易移了性情为祸一方。还不如那些与人盘玩的死物,虽开窍不易,却无移情转性之虞——若等不及开窍,离了人便魂归天地也算痛快。”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应当被珍重,尤其是那自然的宠儿,那诞生于鲜花中的奇迹。”
      诺艾尔相貌里属于中华的特征其实很淡,但他许是惯了迁就陆班主身边大大小小的伶人们,平素与我们言谈时,口音遣词向来与此间人无异,以至于我俩忽闻这句咏叹式的赞美,一时竟有些别扭。
      “所以,我那时候就在琢磨怎么留住那些同你一样可爱却脆弱的小家伙们了。”诺艾尔说着,眼底似有些惆怅,“可惜我找到你时,你实在太虚弱了,镜缘乡居的双生契都救不醒你。幸好嬴钧及时找过来,硬是吊着你魂体不散。”
      “说来嬴钧瞧着性子淡淡的,人可真周到。听泽清说,你家玉老板学戏时他就时不时来戏班子照看,初登台也是他带头捧场,后来还赠了他整套贵妃衣冠……”亚麻色头发的年轻人说着地道的中原话,谈笑间满眼戏谑毫不遮掩——嬴钧确实与阿玉交情不浅,但别的不说,那贵妃衣冠可是我一针一线亲手绣来送他的。
      “哎哟,可别提了,这事儿我说来就是气!那小没良心的,平日里说话做事慢慢悠悠,急死个人,偏偏才送完这衣冠,隔天就没了影子……可怜我那日新得了行头,不顾戏班规矩,没自个儿的戏也巴巴地穿戴好,还精心贴了片子,扮了妆,就想着得她一声好。可她倒好,叫我从戏台等到战场,又从地上等到土里,都做了好些年的孤魂野鬼了,才想起回来。”偏偏阿玉这时候缓了个七七八八,闻言一面帮腔,一面拿出戏台上的功夫,好似深庭大院内久候情郎的妇人般幽幽怨怨地看我。
      我本叫他俩说得心中赧然,细细一想,却又顾不得害羞了,满心满眼皆是从前尚为白兰时,与阿玉结下的那一段穿梭过岁月的奇妙缘分。一时间心中甘甜酸涩,百般滋味悉数涌上心头。
      正如阿玉所言,我俩的缘分,实在比诺艾尔的小花店挪到笠梦园旁的日子还要早。而我也是那日在蝶族祭典上才记起,毋息叔叔强行化龙后,确曾得了些稀薄的烛龙血脉。而黄泉一役当中,我俩可谓底牌尽出,我也正是在那时沾染了些烛龙之力。后来毋息叔叔归寂,我本也精魄将散,却因魂质轻盈被卷入时岁之隙,最终落在后世岐山,反倒躲过了中间绵延六合的数百年战乱,截住一线生机。
      倘使我记得不错,初至后世之时,还遇着过一位仙风道骨的小道人,不过三四十岁年纪,却已有百二十年的道行,在当时那个旧法已衰,新方未济的年代,其实是顶厉害的人物。可惜那时我才经苦战,满身血气,一照面把人吓得不轻,甩开袖袍就要为民除害。
      其实,他料得不错,我那时候只一缕残魂,神志混沌,偏偏杀心未歇,又兼生魂血肉最好滋补……若非那小道人拼着杀身成仁也要将我封镇了去,想来此后确有灾殃。
      幸而那小道人心性过人,道行却不深,所成符镇堪堪够我清醒神志,又不得完全拘束行动;又幸从前小和尚将我护得极好,从未纵我杀生取乐——我醒神时,那小道人还没来得及燃尽寿数。
      待我醒后,与小道人讲明原委,他白白折了根基也不迁怒,还饶有兴致地同我聊了一阵,最后问了个拿自个儿福缘替人家挡灾的法子去,便再也没来见过。倒是许久过后,又来了个眉目俊秀的小先生,不会说话,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看着像那些才开灵智不久的山野妖精。
      我见小先生心思澄澈,又似与先前那小道人同出一脉,便有心亲近。奈何那孩子油盐不进,偏日日来瞧我,瞧了大半旬,忽而又往我身上缠了七八道封符,径自走了。
      那小先生便是祝蓍,如今在阿玉楼里守着家风水铺子的那位。先前阿玉与我引见时,我只道他店里法器有灵,还留用了一对儿僵类,听闻与邻铺的老樟树也有些交情,在有道之人当中实属心胸开阔。如今想来,才觉唏嘘——当初那清清冷冷的小先生,栖身戏楼前,怕是也经了不少熬人风霜罢?
      话说回来,那年祝蓍走后,没过多久,我就随了寻来此处的诺艾尔。倒不是我瞧不上小道人师徒两个,而是我魂魄残损,十不存一,若非诺艾尔素爱莳花弄草,本身亦是糕点成灵,既有救济之心,又有救济之能,贸然挪动,唯死而已。
      那时候诺艾尔身边已跟了不少成双结对的草木之精。大家伙儿齐心协力,才能勉强为我定魂。后来他见我实在虚弱,又难得我俩聊得投契,索性用扶桑、朱瑾姐俩的法子,自个儿与我结了契,与其余妖精们一同躲进镜缘乡居里暂避天机。
      后来,生性淡泊的草木之精们大多爱上了这处与世无争的乐土,便不愿再回外头去了。
      镜缘乡居脱胎于扶桑的神通,原是姐妹俩庇护善念之地,彼时虽地域辽阔,却稍嫌寥落,是打算定居于此的精灵们联手,一点一滴改建,才有了后来“两海一山一林”的模样——那时乡居中还有最中央仿若阳世的城池,想是后来到访的人魂多了才建起来的。因除扶桑姐俩以外,属我年纪最长,当中少不得统筹提议,而我又思乡心切,也难怪建成后的镜缘乡居处处都是九幽的影子。
      话虽如此,我当年散魂回返时,可是十二分不愿。其中三分惋惜自己寿数难继,终究有负诺艾尔拳拳心意,剩余九分却都是放心不下那个叫人猜不透的小冤家。
      我第一回遇着阿玉时,后来在笠梦园里攒下偌大声名的喜玉班还只是岐山县里的草台班子,他更只是刚被老班主从难民堆里挑出来的小娃娃,矮矮瘦瘦一个,浑身泥气都没褪干净,偏生一双桃瓣似的媚眼,顾盼间极是灵慧的模样。
      彼时陆老板作为喜雨班最火热的角儿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戏,诺艾尔一面沉醉地跟着哼哼,一面似模似样地向台下的贵人们推销自产的鲜花。而我好奇地溜进后台,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猫在几只箱笼之间,认真听动静的小孩儿。
      诺艾尔听了几日戏,钱财开道与陆老板见了一面,两人好似聊得十分投契,常有往来。而我也同阿玉交上了朋友——那时候他只瞧见我化作白蝶模样的残魄,却半点不怕,还小大人似的说什么戏子是下贱行当,叫我别同家里人说我俩的交情。我自然不允,他也只提过这一回,后来便只捡些师兄弟间的风光同我炫耀,偶尔练功太苦,背词太枯燥,也同我抱怨几句,又或是痛痛快快掉一顿泪珠儿。
      只这样过了五六年,阿玉便能登台了,只一回就唱出了名声,引得许多贵人心折。我瞧他每日亲亲热热与人迎送,眼里偏又不掩傲慢自得,像只骄矜的猫儿,有时也觉得他自得其乐,可每每身边再没旁人时,又总见他懒懒地歪在榻上,似睡非睡,脸上笑意并不收敛,眼光却透过眼前这锦绣堆,不知投去了哪里。
      “蝴蝶儿呀蝴蝶儿,你一只人模样都没有的小妖精,就别琢磨咱们人的苦恼了。”有时我明明不曾开口,他却能猜到我的心思,修长的指节隔着女士专属的黑网纱手套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触着我蝶翼,满涂丹蔻的指甲贴着指肚短短地延了半寸,在我视线里忽远忽近。
      我若真是不知事的小妖精倒还好了。我心底长叹一声,懒得反驳,可想到他那个名唤津怀的小相好,又忍不住忧从心起。
      津怀是岐山县里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平素性子叫家人养得纯粹,若非与他相恋的是我从小看大的阿玉,倒也并不招人讨厌。可阿玉……我那时因他常出入梨园,已见过许多阴私事情,知道不论阿玉是个多好的孩子,单凭他二人同为男子,就已难以见容于世了。何况阿玉素有七分傲气,虽困于伶人身份,惯会笑脸迎人,平常却爱作女儿装扮,偏又不肯好好作女儿态,那墨鸦似的鬓发飘飘摇摇间,不知勾出多少贵人不敢见人的心思——便是同津怀少爷攀上了交情,他也不肯收敛,在外人处实无一星半点的好名声。
      可惜从前的记忆便到此为止。再后来,我耗尽魂魄中的烛龙之力也只来得及绣完那件自阿玉初登台就动工的贵妃戏袍,便魂归故土,与毋息叔叔的龙骨同眠一处了。
      只是,我那时可不曾想过,自己竟还有转世之机,甚至……早早与阿玉前身相知相遇,结下这段羡煞旁人的姻缘。自然,也不曾料到,那惯作红妆的孩子,在我与他那小相好相继远走后,竟会去参军杀敌,最后落了个埋骨岐山化作山鬼的结局。
      现下想来,当初嬴钧来得如此及时,又与阿玉交好,还允从前的我借力以人形与阿玉相处,莫不是早已预见今日情形?
      “对了小兰花,你还没见过春泥吧?”我正自琢磨,诺艾尔忽而转了话题,向我身后扬声唤道,“小泥巴,快出来同你兰姑姑打个招呼。”
      “兰姑姑好。”梳着两条浅棕色发辫的小姑娘听话得很,浅草似的眼眸看向我时隐隐有些好奇。
      “嗯,小泥巴好。扶桑姐把镜缘乡居交给你了吗?姑姑这里有张道友赠的符咒,你拿着防身吧。”大约,这小姑娘是当初那群草木之精里哪一个的后人吧。我愣了愣,留心感受了一番小姑娘通身气息,心底有了猜测,自然而然接受了这个分外老气的称呼,随即从发髻上扯下一张朱砂绘制的黄符,笑眯眯地塞进春泥手里。
      “看来你很喜欢我女儿。”诺艾尔一面点头示意春泥可以收下,一面把我和阿玉吓了一大跳。
      “你知道,我经常把外头遇到的草木之灵送去镜缘乡居,但它们结对前,只能先待在我这里——春泥就是它们待过的泥土生灵,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总之,我发现她时,她就已经是这个模样在我的花房里帮忙浇水了。”诺艾尔坏笑着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我俩收起惊讶的表情用眼神催促,才装模作样地解释,“小泥巴天生就懂如何照顾这些脆弱的草木之灵,她能够与其中任意一种达成最高默契,但也永远不会真正归属于某一个,或者某一类妖灵。”
      “小泥巴将来要同雪绘哥哥结契。”诺艾尔笑得正得意,小春泥忽然怯怯地开口,神情腼腆,语气却很坚决。
      “雪绘吗?青梅竹马的感情果然让人羡慕呀。”诺艾尔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反而笑得更加得意了,“她说的是我学生,一个天赋非凡的孩子,非常擅长通过音符和光影传达情绪。”
      “可惜这世界上往往大多数人,包括孕育他的家庭都难以接受,有人能够感受到异于他人的部分,比如我们灵类。所以他个性有些孤僻,在学校里只有一个叫商幼晴的朋友。但毫无疑问,他有一颗纯洁无瑕的心灵……对了,他那位友人的哥哥跟艾拉达的妹妹是一对儿,你喜欢的语冰工作室所有比赛和冰演曲目编排几乎都是他在把关。”
      我于是从脑海里翻出那个藏在厚重刘海和黑色裙裾下,沉默寡言的男孩。并后知后觉,我与七海夏攀谈时,他在一旁瞧我的眼神是与平常人有些不同。我立即就信了诺艾尔的话,因为在许多年前,我的阿幼朵,在未与我交心前,也是这般将自己重重包裹的模样。
      可那分明是天道的恩赐呀。我几乎又想要叹息了,但瞧了瞧阿玉,还是默默放弃了这个不愉快的话题。“嗯,那,小春泥就要更勤快些修行了——通灵者的魂魄可是很容易招惹坏蛋觊觎的。”
      这样说的时候,我并未想到,那个看上去甚至有些生人勿进的孩子会主动跟我们扯上关系。
      “是苑烟大人要我来找你们的。”男孩对我们笑了笑,语气出乎意料的和气热情,“她说,虽然都非故人,但有些事儿还是想清清静静做个了结。”
      男孩仍穿着那件平平无奇的黑色小裙子,但长长的头发并不像往常那样拢在脸边,而是全部披在身后,看上去并不十分严肃。它从面前抽屉里取出一柄细长的楠木烟锅。烟锅里已提前放好了烟丝,杆子上小小的蓝布香囊并一块玲珑的血玉狮子玺优哉游哉晃着,都已有些陈旧的模样。
      “本来应该再加点雄黄酒来隔绝妖鬼的。不过你们本就是妖鬼,我就省了。”袅袅烟雾模糊了阴阳与时空的界限。玉川雪绘有点缥缈的童声从高高的天空上落下来,凝成人形却是白色短发,身上的小裙子也变成了纤尘不染的雪白,行走之间,身后隐隐拖拽出淡淡的虹影。我与阿玉对视一眼,忽然有些明白,春泥为何会与这个人类小孩结下这样深厚的交情了。
      与对生人的冷漠不同,玉川雪绘好似将所有热忱都倾注给了光怪陆离的灵异世界。我们被他牵引着一路前行,一路听他解说,明明都是远隔万里或尘封已久的辛密,他却桩桩件件如数家珍。
      “你们之前去过迷雾花海,见过塞西莉亚阿姨吧?看,她又梦到自己的加冕日了。在那之前她其实跟尤曼蒂姐姐一样,只是沾染自然女神气息的叶萤而已,而且跟达芙妮、柏妮丝姐妹俩是很好的朋友呢——别看她们现在是权柄源于雾霾和石油的污浊天使,以前其实是自然女神的属神。”
      “不过这也不怪她们,因为那边的自然女神在工业时代的开端就陷入沉睡了。而她们作为自然女神麾下地位最高的侍从,也是自然女神的造物当中衰弱最厉害的——如果不是塞西莉亚阿姨冒险争取到了蝶族的王冠,她们应该连转换权柄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陨落了。”
      “当然,塞西莉亚阿姨的打算其实没瞒过幻花王国的祖灵们。但莉娅兹前辈认为,自前任女王病重后,确实是塞西莉亚阿姨兢兢业业为蝶族操劳,因此不仅没有戳穿她,还在加冕仪式上帮她转化为了真正的蝶族。”
      “也幸好莉亚兹前辈胸怀广阔,不仅没有惩罚塞西莉亚阿姨,还允许收留柏妮丝姐妹作为守卫留在幻花王国,借蝶族子民们的信仰生存。后来幻花王国遭遇永夜之劫,虽然最终被罗琳卡化解,但从那以后,人类社会催生的所有杂念和情绪时常会被永夜催生出的菌类吸引,幻化成混乱极端的天气出现在迷雾花海。还是柏妮丝姐妹俩与马鲁姆法师交易来工业时代新生的权柄,才保护幻花王国一直延续至今。”
      “马鲁姆法师?”我脑海里蓦地浮现黑衣法师风度翩翩的模样,愣了愣,一时想象不出,那诞生于虚拟世界的智能生命与这从旧时代走来的禁忌法师会有什么联系。
      “对哦,马鲁姆法师很厉害的。就连老街那位守护者其实也是他的手笔呢。”小雪绘快乐地点点头,毫不遮掩眼里的崇拜,“如果不是马鲁姆法师忽然想跟我开玩笑的话,尹聆汐大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算是那位自然女神的新生了。”
      “这其实也是达芙妮姐姐的请求。虽然她们在马鲁姆的帮助下,拥有了独立的权柄,不再需要依附自然女神。但就算是更加叛逆的柏妮丝姐姐,虽然恼怒于自然女神的固步自封,与对人类过分软弱的退让,但心里其实也跟达芙妮姐姐一样,对自己的创造者怀有女儿对母亲一般的敬畏和依恋。”
      “正好,马鲁姆也想对旧时代神明的力量进行更进一步的试验,所以就尝试以自然女神被柏妮丝姐妹们新权柄异化过的残存神力为原料,加入平常捕捉到的情绪和杂念,创造出了胚胎的雏形。”
      “不过马鲁姆法师创造的很多仪式并不完全靠谱,好在结果总是无伤大雅,甚至偶尔会有意外的惊喜。比如尹聆汐大人最终居然是以智能生命的形式诞生于人类网络虚拟的数据海;又或者明明只是帮柏妮丝姐妹俩转换权柄,却意外促成辉雾神子的诞生之类的。”
      “因为这些巧合,艾拉达女王总怀疑,永夜过后,迷雾花海对外界杂念的吸引是因为马鲁姆的手笔——但她自己也没发现,她其实有点儿崇拜,甚至憧憬马鲁姆法师,这不奇怪,毕竟马鲁姆法师真的是位很厉害又很有风度的先生。”
      “除此之外,莉尔纳德女王也是马鲁姆法师的情人,甚至允许他插手对桃乐滋长老的初拥,以此研究东方妖精的力量,对外就说是因为桃乐滋长老原本就是东方的灵类,不太契合原本为普通人准备的初拥。”
      “莉尔纳德女王头脑里大部分时候只有爱情,桃乐滋长老加入血族后,很快就在苑烟大人的帮助下收服了其他长老,成为血族实质上的掌权人。但她也允许马鲁姆研究自己,以及更多的妖精,好像是想复活一位仅剩白骨的故友,前不久才出了成果——马鲁姆法师说,桃乐滋长老那位故人的灵魂如果没有彻底消散,那么到现在至少应该已完成了初步补全,偶尔能苏醒一下了。”
      我想想毋息叔叔如今状况,不免认同地点点头,心中愈发佩服那位马鲁姆法师——多智如此,合该他是遗忘古堡座上宾。听闻他还在迷雾花海紧邻艾拉达的王宫起了座巍峨入云的法师尖塔,若有机会,我同阿玉定要去塔里转转!
      雪绘一路上其实还讲了其他许多鲜为人知的事情,比如知唤姐姐和玥珥叔叔确实曾是一对儿,且遗川楼初立时,不拘时岁,玥珥便是第一个被邀入楼中的亡魂。许因事不关己,在我听来都不过泛泛。
      最后,苑烟双角间褴褛的旌旗终于隐隐约约在烟雾一角显出形迹,并着嬴钧微微含笑的面孔。
      “你这盘棋不是已下成了么,怎么又巴巴地喊我们夫妻来?”八目相对,良久,终是我叹着气开口。
      不错,那日蝶族祭典,我想起的远不止作为白兰的那一世,还有更久远的从前,扶桑之东,三途河畔,自曼陀罗华花心中飞出,浑噩懵懂、朝生暮死的千百年。
      彼时尚无阿玉,只有那古神尸骸孕育出的唳骨蝶因我而生的一抹妄念,与随之显现的缚颈红绳。不意兜兜转转数千年,我仍是蝴蝶儿,唳骨蝶却不知何时散了魂魄,只留一抹妄念与我双宿双栖。
      即便我如今也隐约猜到,散魂本就在他算计当中,仍觉后怕——若那红绳弃入凡尘,却并不曾生出灵智眷恋不回;或是苑烟不忍六合轻启战端,未引东西道统争渡,致轮回崩塌;又或是阿幼朵当初无意求道,等到寿尽便入黄泉与我做对儿鬼鸳鸯;我与阿玉任意一人一念之差,以至于我不用向知唤姐姐讨“分魂之术”祭炼日晷……桩桩件件,其中但凡哪一步出了差错,哪还有他跳出轮回,复生日晷之灵的机会!
      “你瞧,蝴蝶儿总是这般热心都热心不到点子上。不怪我算计轮回,却怕咱们设计不成,将自己搭进去……”我后怕不止,苑烟却还不紧不慢地同嬴钧取笑,末了,才见嬴钧端正神色,与苑烟同向我俩庄重地一拜,算是了了唳骨蝶与蝶女的前缘夙愿。
      我莫名松了口气,阿玉虽不解,被我撒娇似的扯扯袖子,也就不慌不忙随我还礼。自此以后,他是携着鹿儿拨弄时岁的日晷之灵,我们是厮守尘世的长生眷侣,再有什么跌宕前尘,也与大家伙儿再无干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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