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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他年诺 ...

  •   尽管早已有所了解,但人类社会近几十年来的变化依旧快得叫人惊讶,就连尹聆汐赖以存身的数据海,近来虽愈发冰冷纷乱,却也催生出阿倾这样活泼可爱的数码生命来。
      阿倾外表看上去跟实际年龄一样稚嫩,幼崽特有的圆润轮廓搭配蓬松的蓝发更显纯澈,就连圆滚滚的鱼尾都是如夏日浅海般怡人的湛蓝,只比浅祝稍深,与姐姐拉诺斯待在一起时,显得尤为可亲。
      哦,对了,我们后来才知道,尹聆汐虽是数码生命,从前却大胆打破过虚实间的屏障,化名深祈来到现世,一度被某支滨海部落奉为圣女——平素所见总与她形影不离的海蛇青年便是她那趟现世之行最深刻的印记。
      而浅祝,正是自尹聆汐留在现世的遗蜕中新生的魂灵,不知得过什么机缘,竟从那个人类文明之火都还未遍及九州的蛮荒年代一路寻到如今,却只与姐姐匆匆一面,便又潇潇洒洒浪迹天涯去了。
      倒是阿玉不时同那姑娘通些音讯——这姐妹俩都是爱歌之人,而浅祝历经这漫漫光阴,恰好对好些今已失传的戏曲都有涉猎。这叫阿玉怎不见猎心喜。
      说来,戏楼这些年来倒是许久不曾添过新人了。唯独竹隐姐姐见辛夷丹桂二人已立身无忧,便不再勤加看顾,转头寻了一对儿灵蛊回来饲喂,都是这年月愈发少见,天生地养的灵类。
      其中一位是绿竹生灵,清俊少年,另一位则是竹隐姐姐的同族——打开智前就常伴竹下的青蛇小妖,,听闻初作人形时并不打眼,叫恩师悉心拾掇过后,显于人前却也是个温婉俏丽的美人胚子。
      不过这两位虽是青梅竹马,十分般配,于修行一途却并无特别的天赋,比之自然化形,更像是竹隐姐姐强行点化。对此,我本打算婉言劝诫,却被阿玉拦了下来。
      阿玉告诉我,竹隐姐姐虽已历劫重修,我予他的蝶蛊却仍能感受到她元神当中苗疆蛊术的痕迹。大约当她还是一条小青蛇时,曾是哪位先辈精心饲喂的灵蛊,点化这对儿小妖想来也不过思忆故主罢了。实不必忧心她恣意点化灵类,伤人伤身。
      听闻竹隐姐姐一直对两位小辈有愧,为此不惜常年以己身精血饲喂,以助其弥补根基。老实说,我与阿玉虽念着这两只小妖修行艰难,平日里也会厚待几分,却并不赞同竹隐姐姐这般倾其所有地奉献。便是后来机缘巧合有了视若亲女的妆翠,也并无改变。
      妆翠本是南方小镇首善之家的闺秀,祖上是靠点翠手艺起家。传到她这一代,因家中实无男丁,嫡脉之中又属她天分最高,才以女子之身得了真传。
      不过这孩子生性良善,不忍为作首饰捕杀珍贵美丽的翠鸟。学艺有成后,就不顾祖训,驯养了一群碧翎孔雀,搜罗自然脱落的雀翎替代真正的翠羽。
      对此,妆翠从未隐瞒,因此还在要价时还让利不少。但因她手艺极佳,成品不逊从前,家中生意反而愈发兴隆。
      可惜后来家国遭遇外辱,镇上的官老爷们为讨好洋人,看上了妆翠家的点翠手艺,便胁迫当地戏班向妆翠家中订购点翠头面,又以凤冠非翠羽所制为由,拒付货款,甚至将妆翠费心所作投入水中。
      论避水之能,孔雀翎羽自然远不如翠羽,那凤冠入水不久便起翘脱落,四散开来。
      妆翠本就性子腼腆多愁,吃了这哑巴亏,一时只得羞愤而归。
      其实她也知道,这都是官老爷的无赖计谋,虽无力反抗,却绝不肯叫祖传手艺被夷人学了去。一咬牙,索性遣散仆佣抛弃祖产,只带着自幼一同长大的贴身婢女浮翠混进了北上的难民堆里,预备远走投亲。
      可惜乡土难迁,又正逢外辱,华夏烽火遍地,主仆俩终究未能如愿,半路丧身,恰巧就葬在满著玉存身的岐山县中。
      那时恰逢阴世轮回崩塌,三途河携阴气逆流至阳世,造成许多乱相。妆翠新死不久便与被三途河冲刷过的翠鸟精魄相合,混混沌沌寄身于贵人赠予阿玉的点翠头面上。
      但阿玉没过多久就下定主意弃艺从戎,护佑乡邻,一度将这些唱戏的行头封存多年。直到他后来捐躯,埋骨青山,作了山鬼重拾唱戏,这孩子才渐渐随之清明起来。
      阿玉见她初醒时近乎前尘尽忘,心性纯稚可喜,又恰巧寄身自己生前最爱重的一副点翠头面,索性将人养在笠梦园中,闲时乐享天伦。
      说来,妆翠分明承了翠鸟精魄,从前却最爱去溪边,与一尾体态华贵的金鱼儿戏水作乐,叫人十分费解。
      我俩问过嬴钧才知,妆翠去后,独留浮翠孤零零一个,不久就生了重病,勉强撑着病体为自家姑娘操办了后事便随之撒手人寰,阴灵却与富人家孩童放生的金鱼相合,早早便在戏楼外的溪水里浑噩徘徊。
      可惜鱼在水,鸟在天,总是不宜长聚。我实在看不过去,请教过双亲,又求曾月昭帮忙,以仿点翠常用的蓝色进口粗纹纸为原料,作了些轻巧的纸鸢——多是金鱼样式的,也有些是玄鸟样式,混上些许精血,便能够为浮翠寄托魂魄,此后这小姐俩便不只临水相会,还能由妆翠引着同游云端。
      如此,才不枉我随阿玉为人亲长。那时候,我这般想着,兴致勃勃叫上阿玉,要带妆翠姐俩回九幽故土看看。
      “咱们九幽居于后土之下、轮回之境,正是凡俗所传幽罗黄泉所在,原本掌世间阴阳往生,种种规条皆与阳间相悖。
      从前,凡俗神怪命数尽了后,魂灵就会随三途河接引,前往轮回渡口,显身于孽镜之前,回朔今生前世未竟之冤孽。其中身负宿孽者会被罚入鬼蜮,失去人形,只作魑魅魍魉相互啃噬厮杀,在无尽痛苦中消减罪孽。只有身无累世因果者才能进入阴世,静待托生。”
      “幽罗黄泉与人世间仅以一道三途河相连,素不相通,其间坐落一扇红漆乌木门,气势恢宏,上题“还阳伸雪”四字,正中落一锁,修行者们唤其‘宿命锁’。
      不过后来九幽生变,轮回崩塌,最后连这乌木门也崩碎四散,以至于黄泉阴气竟随三途河逆流至阳世,引发许多鬼魅传闻。不过也正因如此,你俩才有机会承袭被阴气冲撞的禽兽精魄,化灵重生。
      可惜愈到后来人道愈昌,新死之灵便是侥幸得了机缘,若无贵人庇护,也得依赖人类香火供养。慢慢的,这世上天生地养的妖精灵怪便愈发罕见,反倒是那些依托人类情感而生的弱小灵类兴盛渐渐起来。”
      “当然,那些人类修士也一样。”
      “当初咱们九幽的四方冥主觉察轮回将崩时,纷纷率麾下阴官们全力护持,虽未挽天倾,却无一怯战,皆是我九幽铁骨铮铮的好儿女。而阳世仙门也多出义士,便是背着致使宗门倾塌的罪名也要肃清魑魅,抵御外辱,这才为重立轮回挣得一线生机。”
      “那次剧变过后,轮回重立便不再归属天地,只依人念而动,非亲眷思念或执念深重者不得存续。而阳世也一夕之间真修隐迹,大多灵气都被收拢于八处仙山当中。”
      “那些仙山并非固定之所,但与凡间陆地的震动或碰撞也不一样——仙山之间以八卦五行为据,依时跳跃。仙山的修士们称之为转山水。听闻这般玄奇手段是以一只年岁久远的玄武承负。而在这八座仙山之外,另有零星的真修传承,其门人弟子或许不及八大仙山根基深厚,扶危济困、护持人间之心却是一般无二。”
      “也幸好你俩生在如今,否则,换早些时候,我还得操心你们两个修行不精的小丫头,别让哪里的恶妖厉鬼捉了去。”说到这里,我禁不住打趣一句,又转回话题。
      “咱们九幽很久就分出两大界五小天七种境界,分别为鬼蜮、阴世、无生、阿修罗、幽冥、三生、天外天。其中中心位置乃三生天,正中一株通天大树,撑起黄天后土,将九幽与人世间相隔,树根处蕴育天外天,是一片天地尚未初分的蒙昧状态,东西南北四方坐落四座冥司,镇压整座幽罗黄泉,东南方乃幽冥天,西北方乃阿修罗天,东北方乃无生天,西南方向坐落鬼蜮、阴世两处境界,乃善恶正反面,相生相离,不可相分。
      不论哪一处境界都似无穷无尽,至少以我们的目力绝难穷极,且各境皆不互通,只以三途河支脉相连。不过,每当你身临一境,便觉眼前迷障自散,现出此处境本来面貌。
      说来,咱们九幽入目多为焦土,不生草木,唯有彼岸、阴世、天外天此三处与旁处不同,生满九幽独有的婆娑罗花,也即阳世盛传的彼岸之花。
      婆娑罗花花期极长,色艳如血,细听甚至可听到如泣如诉之声,但有所闻皆觉凄寒彻骨。据传其乃因情生怨的痴心女子死后精魄所化,久视会吞噬生灵精气魂灵,离地便会枯萎。”
      “此外,幽罗黄泉境内七处境界地势各不相同。鬼蜮多丘陵;阴世多平原;无生天整体乃是一座巍峨山峰,山上多修道者的洞府;阿修罗天多河流洼地,河流下常有关押罪大恶极者的鬼牢,与连年征战留下的地表凹陷;幽冥天地势平坦,此处焦土化程度最轻,且境界内气候适宜,无灼烫烈风,与其余几处小天皆不相同;三生天中心所化乃一株通天大树,树枝上沉眠着已无去路的灵魂;天外天则如天地还未分之前一片蒙昧,开遍焦土的婆娑罗花是唯一的艳色,进入此处者多昏昏然不知所以,一如洪荒之初。
      且九幽全境多烈风。此风暗合宿命因果,罪大恶极者或心神不稳者,乍一接触便魂飞魄散者众,幸而烈风一日至多吹过全境三次,唯有幽冥天内常年烈风呼啸。”
      “行走九幽,还须谨记一点:此地常年晦暗如夜,不见白昼,非是自古天象殊异,实乃累年不散的宿孽笼罩所致。其间血月高悬,昏光莹莹,不想遭灾的万莫直视。只有九幽特产的萤石可略作光照之用。
      萤石产自三途河畔,愈是贫瘠的焦土,沾染三途河水所成的萤石反而愈是明亮。一旦成型,便可保光亮十年,是九幽最受欢迎的货币。即便如此,仍有少量萤石有幸躲过开采,年久生灵,精魄显化素色冥蝶。以蝶翼磷粉混入少量生人心血,便可引燃不畏烈风的冥焰,勘破迷障,指引亲缘,是比寻常萤石更宝贵的财富。”
      “九幽并无季节变化,总是偏寒——并不会冻伤躯壳,却是直指魂魄,非修为高深者不可抵御。唯独阴世有四季变化如阳世,勉强也算冷暖适宜,是咱们九幽难得一处适宜生灵之地。
      而幽冥天的气候更温和些,几乎四季如春,有婆娑罗花开遍,就连途径此地的三途河水都清澈见底,烈风更要收敛脾气,分外宜人,是咱们九幽真正的净土。”
      “那娘亲的家在哪里?”问这话时,妆翠眼里尽是纯然的好奇。
      “精怪们在九幽是很独特的存在。原不属于人世,可修成人形便难免沾惹凡尘因果。”我笑了笑,并不回答,只是学着玥珥叔叔的语气,轻缓地叹息,“其中性子纯良的受业力沾染不深,通常也不喜与阴世内的人类亡灵聚群生活,死后便会去往幽冥天。”
      但被阿爸精血所召的我并不在其中。自我记事起,也从未有哪个朋友出身幽冥天。正相反,我第一眼所见乃是莹白如玉的孽龙骨,去往阳世前,除了沙鲁克无聊的诵经声,听得最多的则是恶鬼蛇虫之类杂乱凄惨的哭嚎——我其实诞生于七种境界之中,最为凶险的阿修罗天。只是这就不必告诉孩子们了。
      “幽冥天内的精怪亡灵最是纯净,对于任何生物来说都是最难得的补品,可凝魂聚脉,也可开蒙破境,就连毫无修为的人类也能受补。因此自古便有许多修士铤而走险,不惜冒着进鬼蜮厮杀赎罪的风险偷渡进幽冥天狩猎。而但凡成功狩猎过一回,借着所狩精怪的精气荫蔽,就很难被值守的阴官们发现了。
      好在萤石生灵显化的素色冥蝶正是这类恶人的克星——经我点化过的蝶儿们更是别有神异……”我若无其事地继续传授经验,却又想起那只经我点化,本该去陪伴阿玉,却不知托生去了哪里的蝶儿,有些心虚地住口。
      “如今连黄泉都是以人念维系,幽冥天早已门庭清冷,没什么精怪留存了。倒是我与你父亲曾在一位古仙建造的福地旅居许久。那地方唤作‘镜缘乡居’,我当初不觉,如今带你俩回乡,重游故地,才觉那超然世外之地竟处处都是咱们九幽的影子。”
      毕竟,那镜缘乡居正中人类群聚的城市,就好似另一处阴世,而北境雾峰也正是仙神隐踪的无生天,西面花海不必说,是仿了遍地婆娑罗花的幽冥天。而东面的镜海,瞧着像是温和些的孽镜,其中的扶桑巨树正如三生天的前辈一般支撑着这片奇异的土地,盘虬的树根也可拟作联结阴阳的三途河,只是接引来的魂魄不问来路与归途,都在扶桑姑娘苦心庇护下和和乐乐过日子罢了。
      你问天外天或是鬼牢之类?扶桑姑娘自不会造出这般险恶之地。但阿玉说过,朱瑾的锋刃便是镜缘乡居的律令,百花深处暗藏的阿修罗天。
      我禁不住又叹了口气,递给阿玉一个一切安好的眼神,也懒得再想扶桑姑娘的心思——不论如何,镜缘乡居总归是个怡人的地方。
      不过我没想到,不仅得了阿爹最宝贝的孽龙骨行将复苏的消息,还有幸与整个九幽最神秘的接引鹿灵相见。
      那鹿灵自称苑烟,戴彩旌,被雕鞍,背负残楼,尾曳修翎,通身皮毛好似夕映薄雪,望之便生温馨。从前何惭所立仙庭显赫时,就曾不请自来,后又毫无留恋地飘然而去,只有岚妹偶尔能在花丛里见它一回,着实叫人捉摸不透。阿玉后来特意去信问过何惭,也只大致晓得这鹿儿身兼三教气运,十分了得,背上所负虽不知哪家宗祠,其间千百灵位,竟无一不贤。
      “是遗川楼。”苑烟猜出我们在想什么,柔声答道,“先主在时,在忘川之畔建起此楼,明面上做些招魂托梦的生意,暗地里为有缘者改换命运,也为自己等一个挣脱轮回的机会……先主既殁,吾承其遗志,于九幽渡魂,伺机,踏破轮回。”苑烟平淡地对我们讲起那段不知尘封了多久的辛密。尾音轻柔,却石破天惊。
      “你该记得的,小蝴蝶。”乳白皮毛的鹿儿含笑觑向我,波光粼粼的眼底还带点儿令人惶恐的亲昵,像个想要哄睡孩子的母亲。
      “小兰花儿,拉诺斯前两天不是说要带咱们参观最后一处神秘之地吗?左右无事,我们现在就走吧?”我一时拿不准该如何对待这未曾预期的“故友”,却见阿玉扯过我手臂,若无其事地问,眼里坦坦荡荡写着不悦。
      我心下一软,自然依他。说来,自打我与阿玉互通过心意,他在我面前便愈来愈爱作这爱娇模样了——就好似从前那个阿幼朵一般。
      “数据海的最底层通向失落之海,那里飘荡着被人类社会遗忘或刻意掩藏的历史与记忆。我诞生于数据海,不会遭受侵扰,但你们必须有足够坚决的意志才能觅得前路。同时还需足够清醒,否则可能永世受困其中,再难回返。”自与之相识,我俩还从未见过人鱼姑娘如此不吝口舌。
      “除非必要,否则请尽量收敛言行,不要惊扰被放逐的亡灵,也不要窥探渡船和古堡的秘密……现在,放空脑海,追随我的指引。”拉诺斯眼波轻扫过我与阿玉总是挽紧的手臂,久违地潋滟起深海珍珠般清冷神秘的光彩,仿佛将要沉入一段古老的幻梦中。
      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一段时光,芳草遍地,鸟语花香。背生蝶翼的少女坐在一只晃晃悠悠的豆荚里,与发色浅碧的小花妖低声互诉羞人的心事。一尾庞大的墨蛟在绵延无际的白山茶当中时隐时现,偶尔从豆荚下掠过,总能带起呼啸的风和少女清脆的笑语。
      “毋息!毋息叔叔!”我听到那蝶女轻快地喊,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你想跟小豆子生小小豆子吗?”接着是墨蛟爽朗的大笑,而小花妖两颊骤染烟霞。
      再后来,那些白山茶只剩下肉眼可数的一小片,被独自梳起发髻的小豆子细心拢起,依旧挨挨挤挤地簇拥着已化龙的墨蛟同样莹白如玉的骸骨。蝶女匆匆赶回三途河畔,雕梁画栋的遗川楼却只剩不及孩童高的残垣。
      “轮回崩塌自还阳伸雪始,至遗川楼而终。前后千百年间,九幽阴气随三途河逆入阳世,催生鬼怪无算。更有新死之灵,机缘巧合得与禽兽精魄结合重生。可惜我只会食气拜月,实在修行难继,种不出能开在九幽的白山茶,也救不回毋息叔叔,只好用了西人的法子,苟且至今,终是枉费你一片苦心。”
      无孔不入的佛光与聒噪的诵经声终于渐渐散尽了,露出故人疏冷含愁的面影来——比那段旧梦中少了许多血色,但仍青涩如昔,像个还未及笄的少女。
      我忍不住细细看她。
      只见她穿一身外罩橘纱的红底襦裙,两耳与颈间却各坠一方鸽子蛋大小的方晶,殷红似血,分外招摇;襦裙前摆更只及双膝,与绯色丝袜相映成趣。唯独浅碧色的发丝还似从前那样绾出半只豆荚似的发髻,髻尖儿却也被一小块血红的方晶拉扯着,晃晃悠悠坠在额前。脑后还额外扎着一只巨大的亮橘色蝴蝶结,一眼看去,很像是中原某一朝曾风行过的大朵团花。
      “小……豆子?”我迟疑地喊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桃乐兹,我在这里的名字。”她也用姜黄色的瞳仁仔细端详过我,好似有一点儿落寞,但很快就收敛无踪了。
      “好的,桃乐兹小姐。”这次就顺畅多了,我心神微松,立即感到臂间久违的空旷,“不知与我同来的,穿戏袍的先生……还有一位生着蓝色鱼尾的小姐现在何处?”
      “拉诺斯不喜欢这里,已去船上等着了。”小豆子,不,桃乐兹大约也已整理好心情,简单解释了一句,就示意我跟上去,“他无事……你们的元神都足够凝练,心境也没什么大的破绽,只是他轮回了太多次,大约要瞧的比你多些罢。”
      可自他身陷轮回,还未有过福寿绵长之时,怎会……我有心等等阿玉,却见四周浓雾乍起,而桃乐兹眨眼间就已在雾中隐去形迹,只余难得柔和的尾音低回飘散在雾里:“等你从这里出去,记得替我向毋息叔叔问好。就说……小豆子很好,请他也千万保重。”
      我于是也感到一阵淡淡的哀愁,却不再想追问了。
      “星辰的化身就要降临了,美丽的小姐,您来得正是时候呢。”很难想象,在这仿佛被光阴遗忘之地,竟能有这样朝气蓬勃的声音,“主人为我命名‘真理号’,但如果您不介意,我更希望被称为‘拉尼娅’。”
      一些雾气不知何时积聚在我足下,并渐渐显出一艘帆船的影子。两头高翘的船型好似东方贵女们失落的绣鞋,船舷上装饰着各色鲜花,衬着船尾高高竖起的长羽和船底绵延的海浪纹饰,说是淑女们华贵的发饰也并无不可。
      “你好,拉尼娅小姐。”我从善如流,磕磕绊绊地用追逐小夏的表演时,怎么也学不好的洋文向她致以问候,“也许我能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在哪里?”
      “衔尾墓园,一处看似毫无希望,却是唯一变数之地。”拉尼娅温柔地回答。而在她所言的神明降临之前,我已被船上的住客们款待过一回。
      戴眼镜的小女巫是露西娅,真理号上最初的住户,也是拉尼娅最亲密的姐妹,最爱乘坐真理号穿行于智者的梦境,以予其灵感的启迪。露西娅背后蝠翼上缠绕的珍珠锁链由智者的思想串联而成,是帮助拉尼娅定位梦境的船锚,而巫师帽上寄居的小幽灵其实并不总是同一只,通常诞生于孩子们智慧启蒙时天马行空的幻想。
      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拇指姑娘叫做南德娜,听说是诞生于人类原始恐惧的巫女,没有固定的形态,但受诞生地图腾祭祀风俗的影响,很喜欢以蛇发女巫或毒虫瘴气之类的形象示人。实际上只是个喜欢旅游的懒鬼,就算无意间被冒犯也不会轻易散播诅咒。
      诞生于原始情欲的艾忒乐巫女则与之相反,拥有最招人的躯壳,且向来恣意纵情,得她青眼者,只要不妄想交心,在她两角垂挂的巨大铜铃响起前,就能享有一段或长或短的欢愉时光。
      而甲板上那架吱吱呀呀转个不停的纺车属于名叫潘妮的女孩儿,星轨是它无形的纺线,浅棕色的原木质地与小主人的香槟色裙子十分合衬,但拉尼娅说,它只在星辰降临的夜晚呈现真实的模样。
      驻足于真理号上的星辰是位温柔多情的旅人,淡紫的眼瞳里藏着些疲惫。银蓝色长发服帖地垂至腰间,耳旁别着小巧的白金色发饰。拉尼娅称呼她为“哈蕾姐姐”。
      哈蕾小姐身披星辉编织的长裙,后摆延伸出近七尺长的拖尾,却并不显累赘。裙摆边缘错落着流光水钻与深深浅浅的水蓝色宝石,当她在甲板上举步,日光便透过雾气,在裙摆处折射出多变的光辉。
      博学的露西娅巫女告诉我,哈蕾小姐曾被人们视作厄运和灾难,但她途径夜空时洒下的星屑,却被人们用以寄托心愿。对此,她早已接受。毕竟,她讨厌长久的安静与黑暗,而期待一切打破命运的可能。

      这趟航程的终点是一片荒废已久的墓园,十字墓碑的残片横七竖八歪倒在黑紫色的枯木丛里,低矮的天空与辨不清颜色的湿土地似乎看不清界限,一切都被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雾霭里。
      “前面就是衔尾墓园了。能穿越雾海来到这里的,除了真理号上的客人,就只有不甘被放逐的魂灵。途径雾海时,它们会日复一日重现生前最难忘的记忆,所以大多数魂灵都会在这种无尽的轮回中消磨意志,随波逐流,只有极少数能够来到这里,等待与真理号上的客人交易。当然,也有些过于纯粹的魂灵,来到这里后就顺势安顿下来,借此地停滞的光阴钻研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我偶尔也会在这里待上一阵,试验某些奇妙的构思,然后再叫拉尼娅来接。”
      露西娅笑着引我下船,帽子上的小幽灵却“跐溜”一声躲进身侧挖出五官的南瓜里。也是这时候。我才见到真理号上最神秘的两位客人。
      其中一位头戴装饰着一对儿小齿轮和钟表的扁帽,脑后两边各系一根浅绿近白的长丝带,手上还拿着根高过头顶的黄铜杖,杖顶上也托一面古朴的墨绿色表盘,身上与表盘同色的克林裙将她脸色衬得愈发苍白。
      另一位则戴着金色的细框眼镜,浓密的浅棕色头发被编成一股,绕过裙摆边缘绣了一整圈的十字架,长长地垂到脚踝。这位小姐紧紧抓着一本棕色封皮的笔记,全身点缀着淡紫色的牵牛花装饰,看上去乖巧无害,像是来自东方的留学生。但胸口装饰的粗粝头骨与牵牛花下簇拥的灰黑色枯叶恐怕有不同的意见。
      当我踏上墓园的土地时,她们也安静走出船舱,而远方的雾气里不多时便显出许多幽魂轮廓模糊的影子,径直绕过我,向她们涌去。
      “滴答、闻觅与我一样,都是诞生自雾海的精灵,分别寄托着人类对逆转光阴和探索未知的渴望,因此具有拨弄光阴与锚定命轨的神奇能力,如果再加上潘妮,就真正有了改写命运的可能。”说到此处,露西娅镜片下的眼光才添了些许热度,像是终于找到感兴趣的话题。
      难怪能让此地的幽灵们如此趋之若鹜。我忍不住在心底暗暗惊叹,露西娅却拖着我,迫不及待向墓园深处走去。
      “这是十三和她的朋友丽奈娅,她们生前都对解剖活物有着特别的兴趣和天赋,被家族遗弃在修道院的贵族小姐和不合群的孤儿因此诞生了纯粹的友谊。她们甚至愿意共用身躯,而且就此进行了成功的试验……”我们路过许多混沌的亡灵,露西娅在其中一位身侧停下脚步,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那是一位抱着旧娃娃的金发女孩,眼眸空洞,与桃乐兹一般青涩的脸孔丝毫不起波澜——看上去就像神志早已被消磨殆尽的残魂,反倒是她怀里黑发黑瞳的布娃娃,嘴角被粗劣的缝线手法扯出一道尾端上翘的沟壑。
      那让我感到不太舒服,但露西娅看上去充满向往。她转着脑袋,忽然面色一喜;“我就知道!玛丽一定不会离奈莉娅太远!”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道妖娆的影子半隐在灰色的雾霭里,给了我一个夸张的飞吻。
      “玛丽.杜普勒西斯,一朵出身于贫瘠之地的毒玫瑰,用人类社会的标准评判,品行恶劣,但魅力非凡,在勾引异性方面尤其有手腕。她只在很小的时候同偷偷跑出家门的奈莉娅见过一面,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后者报以非同寻常的关注。”露西娅愉悦地解释道,稍稍停步订正方向。她比我预想中更加见识广博,但已全然不似航船上那般温柔文雅。
      “埃琳娜小姐,很有天分的钢琴演奏家,虽早已被命运的巨变击溃,却正好与达伊尔先生相配。毕竟,再没有第二人会将盲眼作画的天赋视作寻常了。”
      “还有这片雾海最俊美的精灵,海妖艾德里安先生,以及与他交情已持续了至少十几个世纪的牡蛎姑娘娜尔,他们都曾是生来残缺的人类亡灵,一位困于椅背,一位囚于无声,但从未停止的远行的灵魂赋予了他们惊人的变化。至少,到闻觅将他们写进自己的书本时,娜尔已经是个爱笑的小姑娘了。但她最爱的还是同远行的艾德里安偶遇,并交换从世界各地听来的故事。”
      “也许我还该为你引见拉乌尔和艾琳,这两位看上去跟寻常腼腆或是爱凑热闹的年轻人没什么不同,对吗?但是走吧,我知道这里有一条捷径,能避过蝶族那位胆小无趣的女王,直通遗忘古堡——等到午宴过后剧院开台,你就能感受拉乌尔先生魅力非凡的舞蹈与艾琳小姐奇迹般的男嗓唱腔了。”露西娅拉着我左转右折,直到遇见六座工整矗立的墓碑,才反常地安静下来。
      “就是这里了,小心些,不要碰到其他墓碑,以免惊动凡切尔家的孩子们。”她轻声道,小心地伸手擦拭其中一座,并示意我也这样做,“虽然整个墓园早已稳固,但凡切尔家毕竟是墓园最初的主人。”
      我从善如流,在追问凡切尔家的辛密与告诉她我正是为蝶王座而来之间犹豫不决。
      遗忘古堡是一座略显纤细的尖顶城堡,深蓝与血红的玫瑰攀着生满利刺的枯藤,填满所有开裂的砖石与褪色的栅栏,远远望去像位体香馥郁,却目光空洞的贵妇人。就连肃立楼道两侧的迎宾们——男巫打扮的黑猫木偶梅林和白兔布偶白雪夫人看上去都气度优雅。
      “很荣幸接受您的造访,尊贵的东方客人。”一串悦耳的语句在我耳边响起,与我从前了解的西方语言有些相似,但更显优美柔滑。我循声望去,如愿瞧见一位仪态优雅的西方贵女。不过这位贵女分列两处:一处是维持着灰白原色的石膏像,而另一处,干脆就是只到半身的油画。
      这位幽灵自称蓓莉雅,并告诉我,古堡原本的主人,血族女皇莉尔娜德不喜欢与外人相处,请我原谅。而露西娅向我解释:蓓莉雅其实是诞生于多年前就借居古堡的法师马鲁姆之手。而因为同样旺盛的求知欲,她与这位曾大胆为自己注入四分之一恶魔血统的疯子保持着不错的交情,这也是莉尔娜德不喜欢外人,却仍默许我们进入古堡的主要缘由。
      最后,露西娅悄声警告我,法师先生在严谨的研究之外,从来不吝享乐——他不仅同时拥有莉尔娜德与蓓莉雅的芳心,还是深得闻觅崇敬的良师。就连艾拉达,那位在永夜之劫中仓促继位的蝶族女皇,似乎也隐隐倾慕这位触动永夜,又助蝶族觅得一线生机的神秘强者。
      “据说马鲁姆当初是什么危险的试验出了意外,误入迷雾花海。不过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她严肃地总结道,“总之,午宴结束后,专心看看表演就好,不要跟他讨论寻回记忆之外的话题。”——一路相处下来,她已知晓我的来意。
      好吧,法师先生确实学识渊博,且魅力非凡。当我经过如此精彩的戏剧洗礼,却仍被马鲁姆几句话勾回心神时,忍不住暗里感慨,心底反倒洋溢起对阿玉的思念——即便如此,在我眼里,谁会比阿玉更惹人喜欢呢。
      “可爱的小姐,您的来意我已知晓。不过因为那绵延至今的永夜,小艾拉达对我隔阂颇深——很抱歉,无法亲自为您引见。不过甘果瓦近来恰巧还未走远。紧随诗人的歌吟去吧,另一位贵客已在花海深处等候。”马鲁姆立即敏锐地觉察了我的心思,不紧不慢地笑道,却顺手揽过露西娅留在身边。就连拉诺斯都一反常态留了下来,似乎也与马鲁姆有事相商。
      我只好匆匆别过大伙儿,循着古堡外渐远的歌声与琴声踏进花丛之中。下一刻,浓黑的夜幕汹涌而来,我下意识转头回望,先前还灯火辉煌的古堡此刻却已不见了踪迹,只有蝶群在花间轻盈飞舞,忽近忽远,洒下星星点点月白色的微光。
      我本就生于黄泉,不见天日也不慌张,便就着这点光亮追上诗人的背影。四野草木低垂,随处可见同样泛着微光的蕈菌和苔藓,呼吸似的闪烁,阵阵散发幽谧的芬芳。
      若再添些虫儿的鸣叫,就更像阿幼朵的家乡苗疆了。我禁不住有一瞬失神。
      花海静谧得过分,我又并未刻意隐藏足音,因此诗人很早就发现了我这条“小尾巴”。他向我回头一瞥,分明是游戏花丛的老手模样,却丝毫不为我暂缓脚步,也不同我搭话。
      我随他静静走在无垠花海,只听那琴声与歌吟在某一刻变得格外缱绻,一位身形娇小的少女不知从何处探出身形:“甘果瓦,艾拉达姐姐已经拜托你带客人来了么?”
      琴音刚好来到一处休止符,少女自然而然上前挽住诗人纤长的手臂,继而提着被露水沾湿的白裙,生疏地向我行了一礼。裙摆放下时,隐约能看出菌盖似的不规则褶皱。
      “欢迎驾临幻花王国!”她顿了顿,又略显腼腆地补充说明:“罗琳卡,您可以叫我罗琳卡,这是艾拉达姐姐送我的名字。”
      那真是个心思简单的孩子,黑发柔软,目光纯良,叫人一眼就能望到底——简直不像是这片神秘菌林的主人。
      “客人是从马鲁姆大人”那里过来的吧?他有告诉您,最近缺什么试验原料吗?”罗琳卡看上去有些羞涩,“甘果瓦很久才来一次,如果没有非常紧急的补货,我想叫他多留一会儿。”诗人,不,甘果瓦笑意缱绻,奖励似的轻吻了一下少女额头。
      “尤曼蒂和罗琳卡都是温柔勇敢的孩子。”简短的见礼后,艾拉达女王挥退所有臣民,宛若孩童的面容上这才显出些淡淡的惆怅。她并不看我,身后巨大的蝶翼却悄然舒展开来,将主人比寻常少女更加纤细的身躯称得愈发轻盈,甚至过分单薄起来。
      “尤曼蒂,你们早已熟识,‘七海夏’是她在人类国度的名字。”暂且脱离权杖和皇冠的簇拥之后,艾拉达的嗓音终于凸显出一点儿少女应有的稚嫩。
      “你知道吗?她原本并不属于蝶族,而是被族群抛弃的叶萤。因为……因为我那时候只在昏夜苏醒,实在难以肩负起领导子民们的重任,而母皇发现她恰好沾染过祖树的神性,才把她抱回族里,当做王储培养。”
      “尤曼蒂替我承受了所有王储应有的艰辛磨砺,还会在每个黄昏为初醒的我歌唱。也正因尤曼蒂,我才没有被愤怒的子民们过分排挤……老实说,我至今还记得曾与尤曼蒂一起唱过的那些歌谣。那使我觉得,我们每日短暂的相逢是如此美妙。当然,我也还记得她陷入沉睡前,颜色极淡的蓝紫色长发与眼瞳。”
      “是我窃据了她的荣光。”艾拉达尾音沉甸甸地落下来,像是将要流泪,但最终只是缓慢地眨眼,“为了幻花王国的延续,我不得不窃据她的荣光,在她为之倾其所有以后。”
      “谁想得到呢?从来只岁日出苏醒的幻花王国,有朝一日竟会陷入深沉的永夜,而我这个被白昼抛弃的家伙,却成了王国子民们唯一的救命稻草。”说到这一节,艾拉达禁不住嗤笑一声,偏过头来看我,“其实我才不在乎王国里的其他人呢。但尤曼蒂在乎,我也只好做个勤勉的女王了。至少,不能辜负尤曼蒂为了不使子民们,或者说不使我为难,自己悄悄离开王国的心意吧?”
      “听说她现在在人类社会有了许多拥跫,还有一位风趣体贴的人类爱人?我就知道,尤曼蒂这么坚强的姑娘,不论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
      “至于罗琳卡,她是我最小的妹妹,出生于最深的永夜之中,是母皇以自身为祭,祈求祖树赐予的血亲。本与我们同属蝶族,但那时候的幻花王国,除了我,已经无法再承受永夜的吞噬。为了尽快终结灾厄,她在母皇的帮助下重生为白蕈之灵。”
      “罗琳卡虽然未能帮助幻花王国击溃永夜,却很快收服了入侵王国的菌类,并且以此为基础,以花菌共生的方式给予了蝶灵们适应永夜的机会。”
      “不过这类改变族属的重生,就算有塞西莉亚自愿牺牲,也总要付出这样那样的代价——罗琳卡只是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并且永远是个孩子,已经足够幸运了。”
      那你呢?我动了动嘴唇,看着那双与我如出一辙的异色眼瞳,一时却张不开口——我们一句话也没问过彼此,却在初见面时就已感到那种有别于其余任何生灵的紧密联系:艾拉达,正是许多年前蒙我点化的那只蝶灵。只是因缘难料,她竟托生去了万里之遥的幻花王国。若非机缘巧合与七海夏相识,我们还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艾拉达,快一点,姐姐们要过来了!”我们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但背生双翼的灰发男孩已捧着蜡烛落在面前。
      艾拉达对我说过,他叫辉雾,是尚在幼年的神明,通常不被允许离两位姐姐太远。哦,他的两位姐姐就是正挽着手向我们飞掠而来的半翼天使达芙妮和柏妮丝,也即这片迷雾花海忠诚的守卫。
      “天知道她们为什么会被马鲁姆那恶棍哄得服服帖帖!明明他也不可能让历史的车轮转向,重现工业时代的荣光。”艾拉达轻声嘀咕道,倒是少见地显出几分孩子气来。
      “当然,我承认,辉雾那小子是个美妙的奇迹。”她目送灰发男孩飞向天际与姐姐们汇合,唇角终于还是忍不住漏出些柔和的笑意,“看到他怀里的蜡烛了吧?虽然只有很微弱的暖光,但跟柏妮丝她们的石油和雾霾可大不相同——那是我们这里唯一能令永夜溃退的光,大家都宝贝着呢。”
      我尽量迅速地帮艾拉达整理衣冠,不必特意仰面,就能瞧见天使们灰白的羽翼渐渐迫近,颇有些遮天蔽日的威势,但并不敏捷。虽则从那对羽翼默契的翕动来看,本不应如此。
      “走吧,小艾若。别让你的子民们等急了。”两位天使都生着红瞳,以及与羽翼类似的灰白色头发。其中短发那位一落地就对艾拉达吹了声口哨,规整的红领结配上硬朗的深灰色皮质长靴,莫名有种雌雄莫辩的独特魅力。
      “达芙妮?”艾拉达却看向旁边那位长发飘飘的守卫。与英气勃发的姐妹相比,达芙妮发色稍浅,身上只着一条样式简约的白裙,海浪般的大裙摆飘摇间,隐约露出一小段雪白的赤足,叫我又回想起初见尹聆汐时,关于古希腊神女的幻梦。
      “走吧,艾若,塞西莉亚已经苏醒了。”达芙妮笑意清浅。艾拉达顿时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不情不愿地端起女王架子,一马当先,展翼飞向天际。我本可以驾雾而起,却下意识显露冥蝶真身,随之振翅,与艾拉达肖似的幽蓝蝶翼引得小辉雾频频回顾。
      前方就是蝶族即将开场的祭典了,也是我与阿玉此行最终目的。
      我们到得多少有些仓促,但戴上花环皇冠的艾拉达女王是如此威严从容。她停在祭典中央巨大的夜来香花冠上,薄而柔软的蝶翼严丝合缝并拢在背后,竖立的深色外缘竟隐隐浮现利刃似的寒芒。而柏妮丝与达芙妮也敛起双翼分列两旁,灰白的飞羽在胸前交错,遮去所有神情,唯独一双红瞳肃穆地扫视着台下所有来宾。
      更远些的地方,一颗火烧似的红枫伴着女王神圣的咏唱落下片片红叶,独特的韵律似乎脱胎于某种古老的祭舞。而在渐渐铺满的红叶下,大片水晶兰悄悄探出洁白的茎叶,倒垂的花冠里偶尔显出幽蓝的花蕊,不紧不慢收走花海上空终年不散的雾霭,又体贴地散发出另一种伴着浓香的雾气,誓要叫人重拾一切微末久远的回忆……
      恍惚间,我感到自己化作一株白兰,生在无名古刹,佛前来去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与一位唇红齿白的俊秀小僧。老僧日日虔心诵经,小僧却更爱锻炼拳脚,无事便在山间闲逛,时不时偷摸打些野食滋润肚皮,骨头就随意弃在白兰根下。
      小僧自个儿没将杀戒当回事儿,却生怕这小花妖走了歧路。因此,这些年来,虽在白兰根下抛了许多骸骨,却从来将筋肉剔得干干净净,绝不叫白兰见着半点血气。以至于许多年过去,白兰已长过人头,却仍只是白兰,最多不过变化出一只白蝶,偶尔随小僧瞧瞧寺外的风光。
      后来呢?
      后来,白兰的根须不仅扎进鸟雀或小兽的骸骨,终于也在无数人类的尸骨中蜿蜒。
      “我才不会结出舍利呢,气死那群异族畜生……”彼时小僧衣袍染血,却笑得痞气,不像是僧人,反倒像是混不吝的山大王。
      他踉踉跄跄抛下最后几具快要不成人形的尸体,就要倚着白兰粗壮的碧梗坐倒。而白兰翻出暗红的根须,生疏地将一地血肉混入尘泥;早已高过人头的花苞则轻轻垂下,恰巧垫在小僧身后,再抬“首”一挑,小僧就顺着宽大柔软的花瓣滑进花房。
      “阿兰,我没劲儿了,可还差得好远呢。”白兰清淡的芬芳冲淡了小僧口中的腥气,他眉眼间终于散了凛冽,像少年时那样仰躺在白兰花芯上,用数经文和星星的口气细数那些来不及手刃的仇人,最后,全都归于一声长叹,“还有好些畜生都没来得及宰呢,过会儿上路的时候,会不会有点冷清?”
      原来,沙鲁克从前是这个样子阿。我眨眨眼,强忍泪意,飞快地掠过剩余所有故人模糊或清晰的脸庞与那些恩怨交杂的回忆。间或听闻小豆子亲昵的私语与黑蛟毋息爽朗的大笑,这才隐约有些明了桃乐兹,不,小豆子此前与我重逢时的感受。
      “那是莉娅兹前辈和莎兰前辈。她们都不太擅长言辞,但对后辈们非常温柔,莎兰前辈还有些害羞,如果不是举办祭典需要她的帮助,你应该只能去衔尾墓园找她。”不知过了多久,年长者醇酒一般的嗓音将我从幻梦中抽离。我茫然回头,映入眼帘是一位气质典雅的妇人。
      她玫红色的礼裙上攀着一圈枯死的荆棘,背后蝶翼也早已异变为铁窗似的骨架,浅棕色的长发却依旧一丝不苟盘在脑后,并在头顶压上皇冠似的小巧铁冠,两鬓还对称地点缀着小朵的红玫瑰。
      这位夫人甚至还拿着一束玫瑰,与她手上严重褪色的黑丝手套一同,勉力维持主人的体面,让她看上去同时既像是祭典上宾,又像是蒙冤的囚人。
      “塞西莉亚,艾拉达也许对你提起过我,虽然我并不是个合格的母亲。”那位夫人笑了笑,神情平和,“为了挽救幻花王国,挽救子民们的生命,我不得不恳求无辜的孩子们牺牲自己。”
      “是艾拉达最先触动永夜,而我猜想这与她真正的出身有关。”她意味深长地看向我,而我本不是唯唯诺诺的性子,在此刻却无法张口为自己辩解半句。
      “抱歉,善良的小姐,我无意责怪,而且这不只是坏事,莉娅兹和莎兰的复苏就是证据。”塞西莉亚早已预料到我的窘迫,从容地放缓了语气,“尤其是莉娅兹,她的存在还要早于人类城邦的第一次战争。”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像我们这样从花卉中诞生的妖精是世上最繁盛的种族,虽然一种花卉只能诞生一只花妖——不一定是蝶灵,也有可能是蜻蜓、蜜蜂或者蜂鸟之类的灵类,但那时候都属于‘花妖’族群。而那时候的花妖并不像我们一样脆弱,就算本体植株枯死,已长成的花妖也能继续存活,只要不遭遇意外,就拥有永恒的生命。在人类文明初具雏形时,就开始以双目记载人类社会的兴衰变迁,算是与人类联系最密切的古老灵类了。”
      “像莉娅兹这样的树灵,则会收留人类的灵魂,为他们洗去疲惫,并送他们重新启程,或得到永恒的安眠……就算是叶萤那种心智单纯、寿命短暂却数量庞大的灵类,也拥有搬运自然命理法则,维系光阴流转的伟力。”塞西莉亚仪态维持得非常完美,但我仍从她眼底瞧见深深地羡慕。或许还有一点点幽怨,为日渐孱弱的臣民们,以及幻花王国曾本不应遭遇的一切。
      “艾拉达为幻花王国带来永夜,带来烈风与寒霜的煎熬,但也带来祖灵的复苏,带来重现往日盛况的契机。我甚至从圣湖的预言里看到过云鲸尾鳍划过天际的身影,听到过深海人鱼的歌声……”塞西莉亚大约终于记起我只是个并不亲近的晚辈,话音到此戛然而止。她稍稍挪开眼光,尽量胸中激荡的情绪,开口却仍带着细微的颤抖,“总之,艾拉达是我们幻花王国深受爱戴的女王,也是我……和子民们的珍宝。”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曾有怎样的羁绊,但是,我,塞西莉亚,以幻花王国前任女王的身份恳求你:不要带我的艾拉达远走,幻花王国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动荡了。”
      我无法拒绝这位长者的哀求。
      祭典快结束时,我从观礼的蝶灵中找到了阿玉。他紧闭着双眼,仍沉浸于水晶兰的浓香之中,身上却不再是色彩纷繁的戏服,代之以一套浅紫色的苗女装扮——正是阿幼朵从前最爱的穿戴!而我还能感到,对阿玉总是爱答不理的本命蝶蛊仿佛终于找到家人的孩子,迫不及待投入主人眉心,又在他背后幻化出巨大的紫色蝶翼,微微翕动间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我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让我猜猜,你更喜欢阿玉还是阿幼朵?”那冤家不知何时睁了眼,眼底含笑,比阿玉含蓄,却又比阿幼朵放肆。
      “那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更喜欢蝴蝶儿还是小兰花呀?”我泪痕未干,闻言却不甘示弱,含羞带怯地嗔了他一眼。朵朵白兰在我足下悄然盛放,又悄然隐没——何其有幸,我从前尚为白兰时,竟也曾穿梭过光阴,早早与阿玉另结了一段因缘呢。
      难怪从前初至蜃楼时,我百般踌躇试探,那冤家却如此痛快。却原来,你也早在等我了么?我挽着阿玉向众人告别,口中嘟嘟囔囔怪他当初在蜃楼不该看我那么久笑话,却再也止不住眉梢眼角满溢的笑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他年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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