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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门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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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未过,正月的天还很冷,此时的念舢堂里,冬月挂的火红灯笼随着冷风摇曳,比寒凉更为折磨人的,是这里的清冷。
火笼生了一笼又一笼,秦兰芝还是觉得周身冷得可怕,她将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丫鬟来见她的时候,见她面色惨白被吓得不轻。
反倒是秦兰芝先笑了笑,宽慰了丫鬟的不安,她这病已经生得许久了,脸色差是正常的,也不知这病还能不能好。
秦兰芝叹了气,心底隐约觉得,大概是好不了的。
今日儿正好又是十五了。
每月十五日,府里的妾室依照规矩要来请安,只是秦兰芝病了许久,前几月份都耽搁了,如今要是再不见人,该是要被婆母数落,秦兰芝勉强撑起惨白的笑脸,让丫鬟去收拾了东西。
院子大堂已经聚了不少的人,谢府的妾室们还算有规矩,大概是知道秦兰芝不得丈夫恩宠,因此家宅倒也安宁。
三三两两的女子垂眉立在厅堂,手中拥着自己的孩子,像是护犊子一般将孩子们圈在自己怀里。
主母势弱,她们大多是不把这位谢氏主母当回事的,只是谢氏向来注重礼仪。
妾室们也安分规矩,只得安安静静地等着秦兰芝的到来。
秦兰芝起身的时候,因为体弱,接见妾室的时间又往后推了半个时候,到了诺达的厅堂,多少能感觉到她们的怨气,可是如今她这副身子,着实不容易了。
秦兰芝搀着丫鬟的手进入了厅堂,尽量撑起自己的气势。
谢景岚一共有三房妾室,如今妾室们个个儿女傍身,唯独秦兰芝肚子里出不来动静,如今到了这个年岁,她也不再奢求什么。
更何况谢景岚来她房中的次数,屈指可数,又有什么指望呢。
说不羡慕是假的,秦兰芝还是免不了叹了口气,悄悄红了眼。
“各位妹妹久等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往常一般平淡,可是这病生得厉害,一句话倒是颤了几颤。
妾室们眼波流转,当家主母病得厉害,她们是知道的,竟是没想到如今竟然是拖到了这般地步。
同她们见面,无非也就是话话家常,在说些家宅和睦的美话,放在往常秦兰芝还能坦然地对着她们。
只是如今看着堂下得欢乐融融,她一颗心疼得厉害,数了数日子,谢景岚已经数月没来见她了。
堂下的孩子生得可爱,乍一看还有点像谢景岚,这般俊俏的模样,鬼使神差的,秦兰芝把孩子叫到自己跟前。
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不过两岁的孩子,见谁都亲,挨着秦兰芝“咯咯”地笑。
这孩子着实像极了父亲,一个模子里复刻出来的,秦兰芝看得痴了,伸手摸了摸孩子的眉骨,睹物思人。
嫁给谢景岚这十几年,秦兰芝都是这样过来的,日日夜夜的空守和寒凉,她忍得太久了。
“你倒是……长得十分像父亲。”秦兰芝松了手,孩子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生母身边,那名妾室明显松了一口气。
秦兰芝视线移向她,朝她微微点了点头,都是极好看的人儿,谢景岚的眼光想来不会太差。
今日这场会面足足谈了一盏茶的时间,秦兰芝松了口,妾室终于得以出了秦兰芝的院子,对于主母今日的举动,妾室们都感觉到惊讶。
自她们进到府中来,这位主母都是极少出面的,平日里话也少。
今日像是格外多了一些。
妾室们远去,院子里短暂的热闹散去,又回到了那个清冷难耐的模样,丫鬟请了厚厚的大氅过来,轻手轻脚地给秦兰芝披上,“夫人,龙火已经起好,奴婢扶您进门休息一会。”
秦兰芝拖着重重的身子起来,笑了笑:“难得今日的好风景,我们去花园中逛逛吧,听说院里的迎春开了苞,我们去看看。”
难得她有这样的心情,而不是把自己一个人所在发闷的闺阁,丫鬟搀着秦兰芝到园中去。
走了没几步,秦兰芝就开始呼吸急促,丫鬟只得将她扶到旁边的亭苑中休息,些许心疼:“夫人这病……”
丫鬟跟在秦兰芝身边多年,见了她这些年的清苦,打心底心疼她,可是主仆有别,秦兰芝素来不与人亲近。
她像是一朵高岭之花,底下的人们总是心怀敬畏,因此丫鬟忍了下来,秦兰芝靠在亭苑的柱子上。
过湖的微风拂来,轻轻扑在她的脸上,即便是周身寒得打颤,秦兰芝还是觉得这一股风暖暖的,吹到了她心里。
嫁给谢景岚这些年,秦兰芝总是活得战战兢兢,外人将她看作高门贵妇,丈夫位高权重,公婆各自为府,因而总是敬着她。
每每宗妇间聚会,也是笑盈盈地说她好福气,家宅安宁。
秦兰芝谢了又谢,总是有苦难言。
人人说她好福气,却没想到她最是没有福气,秦兰芝并非家中嫡脉,嫁进到谢府里来全凭了当初父母当初和谢家的一句戏言。
秦兰芝娘家势弱,嫁过来婆母已经不喜。
夫君常年在外,于她也不过是虚设。
清风环绕,秦兰芝闭着眼,竟然睡着了。在梦中,她看见了那个刚刚做了新妇的自己,满眼欢心,面对着自己的夫君,眉眼含情。
秦兰芝笑了笑,伸手向梦中的那个自己抓去,想要替她掀开盖头,手却落空,抓了一下空气,秦兰芝心神一惊,已经醒来。
睁开眼,看见暗沉的天已经下起了小雨,乘着雨色未沾染园林,秦兰芝连忙和丫鬟回到了府中,抖了抖自己身上微微沾湿的雨点。
秦兰芝竟然没来由的觉得放松,丫鬟担心她寒凉,将火笼搬到她面前。
屋子里有地龙,丫鬟又搬来了火笼,整个屋子被烤的暖暖的,秦兰芝低垂着眉眼坐火笼旁,由着丫鬟替她梳理发饰。
不知道怎么了,这几日她老是记起以前的日子,心底隐隐有感觉,自己恐怕是熬不过过这个春初了。
想了想,秦兰芝还是开了口:“今晚大爷可回来?”
被问的丫鬟心中一诧,这些年来,主母鲜少打听大爷的事情,头一回听秦兰芝提起。
丫鬟心中又惊又喜,连忙开口:“大爷今日又封了官位,应当是要回来给夫人报喜的。”
秦兰芝点了点头,心底也高兴,由衷地说了一句:“他倒也极为厉害的。”她声音十分轻柔,丫鬟心细听到了,心底一阵阵高兴。
若是主母开了窍,肯将大爷哄一哄,两人兴许也能彼此更为有贴切一些。
年少时的秦兰芝到底是爱慕过谢景岚的,谢景岚年少成名,是京城当中的少年豪杰,能有谁不心生欢喜呢?
只是,秦兰芝这一腔的欢喜,被冷落的太久了,已经被搁置太久,再提起来,也只剩下满腔遗憾了。
丫鬟替她拆完了头上的发钗,秦兰芝伸手用钳子拨了拨火笼里的碎炭,“春螺,今晚把大爷请到我屋中一趟吧,若他不来,就说是我求他了。”
丫鬟尚不知秦兰芝这话是何意,只当是秦兰芝自怨自艾,连忙安慰她道:“大爷向来尊敬夫人,夫人开了口,大爷总归是会来的。”
丫鬟满心思替她和谢景岚修好,秦兰芝是知道的,不过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秦兰芝抬眼看了看窗外的枝桠,新芽已经嫩绿如新。
妾室儿女满堂,谢景岚节节高升,这府中的一切都还是新的,只有秦兰芝一个人老了,沉闷地应了一声,秦兰芝道:“今晚,给我换个新发型吧,挑个显年轻的。”
眼中含了淡淡的笑意,胸膛中时有气息上不来,秦兰芝只觉的自己是要解脱了。
丫鬟高兴她的态度,特意名厨房的人做了一大桌子菜,大概是受到了小丫鬟的感染,秦兰芝也活泼了些。
晚间还未到,谢景岚还没有来,秦兰芝挑了一件比较鲜艳的衣裳,将她衬得气色好了一些,听到了秦兰芝的邀请,谢景岚从政客府中出来,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他为人清冷,向来是性子冷漠的。
平日里总是冷冰冰,加上这门亲事本是父母强加,谢景岚是天子骄子,心底原有些不悦,可是秦兰芝淑静恭谦,这几年,将这么大个宅子打理的井井有条。
对于这位发妻,谢景岚心中感情很是复杂。
沉着眸子入了秦兰芝的念舢堂,她一袭鹅黄的纱裙,眉眼柔顺地在饭桌前等着他,谢景岚杀伐多年,纵然一颗心早已经僵硬,此刻见到这般的秦兰芝。
心口还是颤了颤。
见他踱步回来,秦兰芝习惯性地起身替他卸去外衣,替他整理着装。她低了他一个头,谢景岚每次看她都能看得到她青葱的头顶。
数月不见,她好像生了许多的白发,脱了鞋,净了手,做到桌前。
“今日怎么做了这么多菜?”谢景岚开口。、
秦兰芝抿唇笑了笑,“听说爷又封了官,妾身心里欢喜,也有些话,想同爷说一说。”
秦兰芝替他布了酒,自己饮了一杯,她着实不善饮酒,脸色面上薰红,谢景岚没有开口,静静低看着她。
秦兰芝心里寒了寒,她倒是希望他能和自己说些话的,喝了酒,胆子便大了起来,至于到最后喝了多少酒。
秦兰芝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明白自己大限将至,秦兰芝便没了束缚。
酒精麻痹了神经,她低低地哭了起来。
哭了好一通,大概是言语间刺激到了谢景岚,他模样并不好。
秦兰芝将自己准备好的放在木盒里的两家庚帖交道谢景岚手里,便不再留他。
此夜晚风呼呼地吹,谢景岚出了念舢堂的时候,外边下起了密密麻麻的雨,他想退回念舢堂,却听到了一声巨响。
丫鬟的惊呼声划破整个天际,府里忙乱起来,谢景岚看了看手中的木盒,翻到背面,俨然刻着一行小字:
“若有来世不做谢氏宗门妇。”
……
谢家的主母最终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季,年纪尚轻,处事八面玲珑的谢氏宗门妇就在众人的一片惋惜声中逝世了。
不知道什么缘故,谢景岚最终没把这位夫人放进谢氏宗堂,而是另立宗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