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有渡时》三分窗格

26、26

　　苏袖禾在苦竹林受着罪，每日都要去照顾那些污人眼的虫子，又有成演师叔的看管，过了好几日都没机会下山。
　　终于这一日，成演师叔不在，天上突然下起了雨。

　　雨水茫茫，水雾笼罩之下拂柳摇曳，显露出几分柔美和坚韧。雨打地面，滴滴答答的，有点像是有人敲着鼓点。
　　苏袖禾将东西收拾好，站在檐下欣赏了好一会儿的雨，正大光明地不用去苦竹林，她很开心。然而这份开心并没有持续多久，雨很快小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竟然又缓了下来，只有零星的几点。
　　苏袖禾扬天长骂了好一会儿，差点气的头发昏，只觉老天不作美，然已无奈，成演师叔又来了，催她出发。
　　苏袖禾磨蹭了下，却也推辞不了多久，只好出发去苦竹林了。

　　等她磨磨蹭蹭到了苦竹林的时候，却发现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
　　苏袖禾一愣，将头顶上的绿色荷叶拿了下来，有点惊讶地笑了：“你怎么来了？”
　　她抱着荷叶，朝尹奚走去。
　　尹奚今日穿的简单，一身青色长衣，可能雨水的原因，照得他的眼睛清清亮亮，身骨犹如雨后春笋般挺拔直立：“等你啊。”
　　“等我？”苏袖禾指了指自己。

　　他薅了下身旁一侧的绿枝，又很快松手，道：“你前几日不是说，要给我介绍客栈嘛？”
　　苏袖禾一愣，这才想过她确实说过这句话，只不过那日和成演师叔说过话后，第二日便没有去了。再加上她得知明钦和尹奚认识，就觉得自己没有介绍的必要了。
　　“啊？”她摸摸自己的头发，好笑道：“你不会现在还没有住进去吧？”
　　“住倒是住进去了……”绿枝在他的手指间轻轻转动：“可你说过啊，要引着我看看，否则的话，我总感觉住进去没什么意思。”

　　苏袖禾心想，嘿，这还赖上我了，可是心里却不由得有点开心。
　　不过表面上她还是嘴硬道：“你还非得我引着走一圈，你才肯住下啊。那我现在引你到苦竹林一圈，你是不是就打算住在这儿？”
　　“所以我这不来了。”
　　苏袖禾被逗笑：“切，我才懒得理你。我今天来，可是干正经事。”

　　苏袖禾一看就不是多么正经的人，尹奚跟上来，想看看这正经事怎么干。

　　苏袖禾拿出了一个小小香炉一样的东西，看着苦竹林中屹立的树木，说道：“今天下了雨，土中进了水，正是抓虫子的好机会。”
　　她把香炉放在地上，不一会儿，四周竹林泥土松动，似乎有什么正在蠢蠢欲动，又过了一会儿，奇怪的，难以描述的虫子纷纷被香炉吸引，慢慢地朝着香炉爬去。
　　苏袖禾每次看着场景，都有种鸡皮疙瘩起来的感觉，感觉那虫子似乎就在自己的手上爬似的，让人毛骨悚然。

　　索性不再看，她找了个话题：“刚才下雨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比你多一点。”尹奚比划了一个手势。附近有一个小石坡，位于凸出的洞口下，是在避雨处，也可以遮阳，苏袖禾常用它来休养生息。
　　尹奚双脚一抬，便坐了上去，悠哉悠哉地晃了晃右腿。

　　“所以你今日过来找我？明钦呢，他没有和你一起？”正事处理完毕，苏袖禾也靠过去，用闲聊的口吻问道。
　　他的语气随意轻松起来：“他也有自己的事情，那能像我这样无事可做，特意因为一点小事来找你。”

　　这语气听起来怪怪的，苏袖禾有点好笑：“你不是在客栈帮忙嘛？也不是无所事事啊。”
　　“对。”他点点头，似乎当真，脚一抬站起来：“所以我现在就要回去了。”
　　苏袖禾一顿，犹豫了下，“哦”的一声，没再说别的。

　　结果她这样尹奚却不肯走了。
　　“没别的话要对我说？”他眉轻挑了下。
　　“……唔？“苏袖禾一时有点不好说。

　　苏袖禾确实是因为成演师叔的话面对尹奚时有点小小的不自然，但她尽量掩饰着，没想到尹奚如此敏感，这太猝不及防，她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下意识否认：“没啊，最近我这边也忙，想着估计不好打扰你，所以才没去。”
　　“干扰我什么？”少年声音清朗地和气道。
　　她没能说出话来。

　　其实她不是不能转移话题，例如说担心你在客栈最初不适应之类的云云，可她心里有了疙瘩，这话说不出口。
　　尹奚是她认定的一个朋友，她不希望有些隔阂，所以她用这些沉默，来暗示他。
　　他看懂了她的暗示，半晌，不急不缓地笑一声：“你是不是听了一些关于我的话？嗯？”
　　苏袖禾顿了下，点点头：“对。”
　　他不问说了什么，他只问：“那你相信嘛？”

　　苏袖禾一愣，没想到他会直接这么问，她的嘴张了张，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少年却似乎不想听了，看着眺望竹林水雾，快速地说道：“算了，我知道了。”
　　他离了几步又返回，苏袖禾一愣，这才发现他手上拿了一个花灯，花灯是湘妃竹的骨架，细笔描绘的画，和之前青灵送给三娘的差不多，只画上不再是执书闲看的少年，而是少女站在屋檐之下，遥看满天星的样子。
　　女孩眼眸微抬，星子闪烁，灵动十分。

　　他开口，似乎并没有因为刚才那件事所干扰，轻笑道：“送你的，看你之前有点喜欢。”
　　苏袖禾傻愣愣地接过，低头看着花灯，她能想象，尹奚原本应该是带着点小得意和小惊喜，准备将花灯给她，没想到现在成了这样。

　　“尹奚。”她来了一点冲动，下意识地叫住了他，见他转过来，她有点委屈地为自己辩解道：“我对你也不算熟悉，有点怀疑也正常吧？但是——”
　　她在他开口之前连忙说道：“我会尽量相信我的判断。”
　　少年被她这句话说的有点好笑，他也确实笑了，逗趣般：“那你现在到底相不相信?”
　　苏袖禾顿顿，拿花灯出来当挡箭牌：“你刚送了我花灯，我现在肯定相信。”

　　尹奚憋了憋，没憋住，忍着胸腔中笑意，咳嗽一声：“好吧，为了小师姐价值一盏花灯的信任，我得表示感谢。”
　　“不客气。”她露出细细的牙齿，笑着说道，反问道：“你现在还去客栈嘛？”
　　老天爷代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雨水“哒-哒-哒-”像是打着拍子似的，突然只见炸裂，霹雳啪的下来了，恨不得要把地上的泥都冲刷走似的。

　　“看来回不去客栈了。”
　　苏袖禾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香炉：“又下雨了。”
　　她尾鞭一收，却没有将香炉拿回，红色的尾鞭在空中划过一道痕迹，然后放在了山洞里。

　　山洞内也有虫子，可以收集一些，这些都可以给师叔展示，作为她辛苦受罚的证据。
　　“那我们得感谢这场雨，可以在此地好好地偷偷懒。”
　　苏袖禾嘻嘻笑道，下了个总结，她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说道：“我们去那边吧，这里等下可能有虫子。”

　　就这么一晃神的时间，雨水又渐渐地大了起来，哒哒哒，有点雨打芭蕉的感觉。
　　苏袖禾抬头看了看，没话找话：“这雨好像有点大啊。”
　　“是有点。”

　　苏袖禾不想局限在刚才那个话题，于是便想着尽量把话题扯远点：“总没有之前我们一起品茶时，尾生抱柱的那场雨大吧？起码没有被淹。
　　”她颇有闲情地补充道：“我八师妹现在肯定在客栈吧？”
　　“确实，我来的时候还看到她进了客栈。”
　　“那你怎么出来的？”苏袖禾好奇问道。
　　他按理说应该就在三娘的客栈里面帮忙，眼下快要正午，正是忙碌的时候，三娘应该不会让他出来才对。

　　他哼了声，有点自得：“若是我想要出来，难道不有的是办法？”
　　“那为什么你进不了丘山呢？”苏袖禾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道。
　　尹奚：“……”

　　他叹了口气，感觉有点乱糟糟的，一言难尽，只好说道。
　　“若什么都可以轻易得到，那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喂喂别转移话题。”

　　“难道不是？”他挑挑眉，笑眯眯地看着苏袖禾：“不然你的青灵师妹一大早就来客栈找明钦兄？”
　　苏袖禾“切”的一声，反击道：“那你还一大早来找我呢？你现在岂不是“求不得”？”
　　“……我是和三娘讲好，来找桂花渡的。”
　　他不自然地顿了下，解释道。

　　“桃花渡，那是什么？”
　　“一种酒，我之前提了几句。客栈里就种了一株桃花，那其实是一种名叫“忽地笑”的花。我对三娘说的时候，她似乎很感兴趣，又说今日店中不忙，便让我到苦竹林来找找。”
　　“……忽地笑？”苏袖禾有点一言难尽，她眼角抽了下，看那苦竹林中奇怪的虫子，吐槽道：“看到这些，不忽地哭就好了，哪里还来得到笑？”

　　这句话不知怎么逗得尹奚噗嗤笑了：“你这话让我想起来一个故事。”
　　一听故事苏袖禾就精神起来了，她原本是拽了个枝条百无聊赖地上下摆着，此刻立即面向尹奚，两双眼睛炯炯有神：“什么故事？说说看。”

　　“据说一乡间小吏时看到厕中群鼠偷食污秽的食物，经常遇到人来狗撵而仓皇逃窜，又观仓库中之鼠吃得大腹便便，官仓几年不开一次，耗子们过得好似在疗养，不由感慨万千说，人和耗子一样，屁股坐在哪儿似乎更重要。”
　　“……”苏袖禾翻了个白眼，左脚向左踏一步，转为和尹奚并排坐着。
　　别以为她听不懂尹奚这是在嘲讽她。

　　可她脸这么一转，那石壁下“哒哒哒”的雨水似乎都要抨到她的脸上了，苏袖禾正准备拿个什么宝贝，尹奚却指了指，温声说道：“把花灯放上去吧。”
　　他说的是花灯上有个钩子，挂在石壁之上，可以挡着雨。
　　苏袖禾眼睛瞪了下，睁得圆圆的，不敢相信：“这么柔弱的花灯，你让它去挡雨？难道不懂得怜香惜玉嘛？”

　　少年声音清朗地和气道：“谁说我不懂怜香惜玉？只不过，越是看起来美丽的东西，往往都越是致命；越是看起来柔弱不堪一击的东西，往往能够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比如这个花灯？”
　　“……比如尾生吧。”他笑了笑，善解人意地说道：“花灯毕竟我送给你的，把它说的太“致命”，会让你误会我。”
　　“……哦。”

　　这话让人没法接，苏袖禾顿了下，就只好就着他刚才抛出的话题继续问道：“你喜欢这个故事？”
　　尹奚心想，我喜欢这故事干嘛？但借着这个故事，他也想要说一些话而已，于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道：“算……是吧，或许是等待本身，就让我想要驻足。”
　　苏袖禾敏锐地从他的这段话中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感觉，她却没有立即追问，而是足尖轻点，看向眼前垂落的雨，哒哒哒，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她才道：“我也是。”

　　这下轮到尹奚停顿了，他扭过头，看到女孩秀美的侧脸，弧度优美而又流畅，仿若高山大川连绵不绝般，一往无前，很难想象她也会有踌躇等待的时候。
　　苏袖禾不知为何，突然有了点倾述的欲望，可能是雨丝是愁丝，调动了她的情绪，也有可能是冥冥之中的一点感觉，让她说了出来。
　　“不过我等待的东西可能和你们的不一样。我小时候一直等待的是长大。”她像是沾染了点愁绪，淡得几乎看不到的雨雾轻漂，落在她的眉眼处，极好看。

　　“你知道的，我武功……其实并不算多好，但我其实一直想要当一个盖世女侠，剑横十四洲，让江湖百册上处处都有我的名字。为了这个梦想，我很努力地练武，希望自己能达到。”
　　可其实……已经不怎么有可能了。
　　灵根就像是一个限制，时刻提醒着她昔日的等待已经无效，昔日的梦想成为了镜花水月。
　　可那又如何？她还可以修器法，还可以用红尾骨鞭来另走一条路，长大还是她梦中渴望的长大，也是时时刻刻等待着的长大。
　　只是这条路上的人毕竟小众了。

　　尹奚的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痛色，他何尝看不出苏袖禾内心其实仍有遗憾，那灵根受损让她此生的修行受到了一个大阻碍。
　　他听见了自己胸中困兽的声音，似乎有什么在呐喊，声音震天动地，让他脑子里都嗡嗡起来，手却一点劲都使不出来，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一样。

　　“尹奚？”苏袖禾有些迟疑的声音响起，她侧着脸，有些疑惑地打量着他——她刚才分明看到他手指微动，像是握也握不住似的，有点痛苦。
　　尹奚这才缓缓抬起头，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风伴着雨吹来了一点点，砸在他的脸上。尹奚这才察觉到自己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头的汗。
　　“没事。”他听到自己故作轻松地露出一个笑，试图尽量用”看你被我骗到了吧”的语气掩盖过去。

　　可苏袖禾又不是傻子，那里不知道这欲盖弥彰的举动，“切”了一下，不欲多和他计较。

　　她将目光落在外面，只见一棵参天的大树在风雨中摇摆，树叶飒飒地响。
　　尹奚有心想要转换话题，于是就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问道：“你喜欢那棵树？”
　　苏袖禾翻了个白眼：“这可是苦竹林的树啊，我一个都不喜欢。”她傲娇了一下，半酸不苦地刺了下尹奚，不过很快心大地道：“我是在想，你说有没有可能，尾生是被神女的父母杀死的？”

　　水压极大，哗哗哗向下飞溅。气势磅礴，水声哗哗。
　　四周变得有些昏暗，低沉，雨水在耳边响久了，像是四周散开咆哮嚎叫的怪物。苏袖禾猛然抬头看到这一幕，加上刚才这一想，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一股凉意袭来。
　　这凉意让她打了个寒颤。

　　尹奚原本听到苏袖禾这一说，自己还没反应，倒是瞧见苏袖禾竟然打了个寒颤，这把他自己看乐了。
　　知道直接点苏袖禾会炸毛，于是便在她怀抱着的，花灯上女子莹白娇嫩的小脸上点了一下：“平日里倒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原来你还是知道怕为何物的啊？”
　　苏袖禾一下子躲过花灯，作势要砸他的样子，尹奚大笑着配合躲避。

　　待两人玩闹了一会儿，苏袖禾撇撇嘴，将挂在脖子上的储物链拿出来，一个小小的，像是太阳花一样的东西在她的手中绽放。

　　苏袖禾单手盛着，那太阳花在她的手中慢慢绽放，缓慢地旋转着，周身绽放出绯红色的花晕，与此同时，四周磅礴而下的雨水像是受到某种感召似的，逐渐地慢了下来。
　　她满意地敲着尹奚了略微有些惊讶的眼神，有点小得意，拼命遏制住上扬的嘴角，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宝物太多，刚才差点忘记了，我这里还有暂时可以避雨的宝贝。那，尹奚师弟，我就先走了，你等下再避避雨，继续找你的桃花渡吧。”

　　“等一下，小师姐——”
　　尹奚跟着苏袖禾身后，见她真的去收了香炉，像是要回去的样子，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平常嬉笑的样子，试图商量着：“小师姐，带我一起呗。”

　　“不行！”苏袖禾逃过他的左晃右看，收起香炉，那原本奇怪的虫子缓缓得缩了回去，其中有一个看起来个头很大。
　　尹奚还在旁边跟着说着，苏袖禾想故意晾着点他，便慢悠悠地随着那只个头很大的虫子，转过洞口，那里是一个拐角。
　　她快步上前，和尹奚甩开了一点距离，顺利地在那只那虫子想要快速逃离的途中抓住了他，满眼高兴：“嘿嘿，看你往哪儿跑。”

　　她低头，余光中看到尹奚并没有跟在身后，有点奇怪，抬头望去，迷惑地见他站在原地，睁大眼睛向某种望去。
　　她也看向前方，这一抬眼，却差点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前方的树上，有一个人。那人整个身子都仿佛嵌入了树木中，脸甚至深埋在了柱子上，以一个环抱的方式，身体和树木连接到毫无间隙。
　　他的手似乎受伤了，融化在一起，甚至看不出手指，只一个囫囵吞枣的形式，像是从手腕处开始连接似的，连接处泛着一点粉红色，正被奇奇怪怪的虫子啃咬着。
　　正是以“抱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