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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   两日后,石广霆出丧。偌大的镇远将军府挂满了灵幡,一派哀穆。
      只因先前连种师道这样的老将都折于耶律大石之手,居庸关一役后,石头军声名鹊起。但来石府拜祭亡人的却不多,甚至可谓门庭冷落。个中原因,一来,石广霆已死,石明轩退隐,石头军再不是石家的名号,所谓人走茶凉;二来,石广霆临死前呈给官家保举逼宫谋反的叛逆顾惜朝为将的奏章使得朝野哗然,在没弄清楚官家真正的想法之前,谁也不敢轻易向石家示好,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石广霆先于其父石明轩过逝,按规矩,石明轩不可露面,故而出丧当日的俗务只有素问一人上下操持。来的人不多,六扇门诸葛神侯、四大名捕无情、铁手、追命、冷血,已获罪不日返乡的赫连乐吾,金风细雨楼戚少商、杨无邪,还有一个是专程从洛阳赶来的种师道。
      拜祭了石广霆之后,几人都默然无言,虽然都是许久不见的至交好友,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又有谁还能有这份心闲话家常,纵论天下?
      眼见天色已晚,正要起棺,石明轩突然从后院走了出来。
      “爹……”素问一见他眼泪就滚了下来,哭道,“您怎么出来了?您不可以来啊……”
      “躺在里面的是我儿子,我这个当爹来看他最后一眼也不成么?”石明轩怒瞪了素问一眼应道,语气严厉苛刻依旧,却明显带了掩饰不住的悲声。
      赫连乐吾拦下还要上前再劝的素问道,“都是行伍中人,没那么多规矩。”
      石明轩颤抖着手扶上棺木,嘴唇抖动着,竟是连声骂了两句,“逆子,逆子!”接着又指着素问腹中胎儿失控喊道,“只愿你是女儿身,还能为我们石家留下半点血脉!”
      “明轩兄!”诸葛神侯上前拍着他的肩,劝道,“节哀!”
      石广霆一死,徽宗便迫不及待地收回兵权,而石广霆的奏章一呈上去,更是人人对石家避之不及。徽宗如此刻薄冷血,岂能不让人心寒?也难怪石明轩情愿石广霆留下的一点血脉是女子,也不愿再为赵家卖命。
      石明轩却只是冷笑连连,向着诸葛神侯抱拳一礼,决然道,“吾儿已死,老朽也绝了牵挂。待朝中大事一了,老朽便举家返回杭州老家,从此再不问世事。”说完这句,他也不顾众人脸色,吩咐素问道,“素问,莫要误了时辰!”说罢,直接掀帘而去。
      出殡之后,种师道闷闷地拉住了诸葛神侯,问道:“明轩兄所说的朝中大事可是保举顾惜朝为将?”
      诸葛神侯微一点头,并不做声。想他在朝中苦心经营多年,然建树总不及破坏来得迅速。国事糜败至此,边关不稳,朝中武将又连连折损,连他自己都颇觉茫然,疲惫不堪。
      种师道沉吟半晌,还是继续问道:“他有才不假,但能信得过么?他那性子,任意妄为都说轻了。”
      赫连乐吾听闻却嘿嘿冷笑两声言道,“我只恨那顾惜朝还不够聪明,明知这是一潭混水,还要插一脚进来,当真是官迷心窍?”
      “赫连老兄好大的怨气!”种师道皱眉斥道,“官家纵然无情,战端一启,最苦的还不是百姓?”
      此言一出,人皆默然。不错,为人臣子,纵使不忠君,却不能不爱国;便是辞官归故里,固然可以逍遥自在,又岂不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除非,可以选择放弃为人之根本——气节!
      戚少商看着天际的白云聚散,长长地叹了口气,或许一个真正的爱国义士就要随时准备为捍卫祖国而奋起反抗,甚至包括反抗帝王。换了顾惜朝又会怎么想?石广霆今天出殡,他却不见踪影,他会不会很伤心?是不是与他送走小妖时一样那么伤心?他拉过铁手问道,“顾惜朝呢?今天怎么不见他?”
      “你来得晚不曾见到他,他今天一早已经拜过广霆。之后,说是要出去走走,就再也没见到他。有事找他?”铁手望着戚少商,仍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戚少商默默点头,红泪说得对,无论如何,他与顾惜朝之间,该有个了结。“我知道去哪寻他,少陪了!”说着,向诸位将军、捕快们抱拳一礼,运起轻功消失在人们眼中。

      冬日的惜晴小筑少了几分生机却多了几分萧瑟,戚少商大老远就见到顾惜朝独自一人坐在小屋中,火炉上煮着茶,桌上摊着一本书,他是在看还是在念?
      凑得近了就听到他的确是在念,“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是往生咒。他能待石广霆如此,也算有心了。
      戚少商不欲打断他,只在门外静静地听。平日里只觉顾惜朝个性坚毅,便是说话也凛冽如寒冰料峭,今日听得他口念佛经方才知晓,原来顾惜朝也可以如此……慈悲。洞察一切,又包容一切,却隐隐有着极淡的忧郁和悲伤,似背负了再难偿还更改的原罪,疲惫地不堪重负。
      “铁观音,是广霆喜欢的茶,恕我不能奉上了。”
      戚少商怔怔回神,这才发觉顾惜朝已然合上了佛经,并且泡好了一杯清茶奉在桌前。
      “不知戚楼主有何指教?”顾惜朝一边向外走,一边淡淡地问道。
      “惜朝,小妖已死。”戚少商想了半天,竟用了与诸葛神侯一样的开场白。
      顾惜朝步伐一顿,眼眸湛如寒潭,清冷无涯光芒仍教人看不透,“我已经知道了。”
      “所以,”戚少商深吸一口气,以无比坚定的口吻道,“我不日会和红泪成亲,你不用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者你已经猜到是什么原因。而我也不想解释,因为任何解释都可以是借口,任何不得已都让人厌恶。所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这么做!”
      顾惜朝转头看向戚少商,出乎意料的是,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屈辱,有的只是冷嘲。这样的干净利落,却也痛快。他缓缓地勾起嘴角,牵动一个讥嘲的弧度,“很好,我知道了。还有事么?”
      戚少商默默地凝视着他许久,涩声道:“你,觉得……我们,之间……结束了?”
      “不曾开始,何来结束?”顾惜朝的目光静如秋水,语气平和,无波无澜。
      可顾惜朝这样近乎恐怖的平静却让戚少商更感到害怕,他上前一步,紧捉着顾惜朝的胳膊追问道,“究竟是不曾开始,或是,你根本不愿承认我们之间有过开始?因为我负了你?”
      顾惜朝清凛冷漠的声音如一口冰霜凝结的利剑,“我们之间,谈不上谁对不起谁,谁又负累了谁。即便真的有……戚少商,是我欠你,我欠你很多条人命。所以你不需要向我解释。尽管去做吧。”
      “不是!”戚少商忽然大吼一声,眼底闪动着绝望的光,顾惜朝骇然而退,只觉整个人都要被戚少商的绝望给吞噬了,甚至连一点渣子都剩不下来。“你知道不是这样!”
      “重要吗?重要的从来不是过程,而是结果。” 顾惜朝自失一笑,当灾难以无可抗拒的姿态降临到我们头上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坚强,或者说,是坚强选择了我们,我们只是别无选择。
      原来如此!戚少商停下了追赶上前的脚步,无论如何努力,最后的结果仍不可改变。原来他跟他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绝望,一样的无力。戚少商觉得很冷,却没有再试图靠近顾惜朝,因为他已经知道,相同的寒冷,根本没有办法彼此温暖。或者,他们都已不再习惯温暖。
      “戚少商,你不需要向我解释,更不需要向我交代。没有这个必要,完全没有。我,我们……这么多年……你和息红泪之间,根本与我无关;我和你之间,也一样与她无关,”戚少商此次到访很是让顾惜朝感到失措,故而情绪有些激动,可随着语速越来越快,他的情绪也越来越稳定,思路也越来越清晰,“也与你无关!我若对晚晴情有独钟,就该至死不渝;我既已背叛了你,不就该再……是我的错,是我把持不住,根本不值得人同情!”
      “你以为我们之间除了仇恨,什么都没有?”戚少商眼眶微红,眼光却愈发亮得灼人,只听他一字一顿地道,“还是,你根本就后悔了,后悔……我们……”
      顾惜朝的声音比末日的审判更苛刻残忍,“戚少商,你回答我,我杀了你连云寨那么多弟兄,你还恨不恨我?你还想不想为他们报仇?”
      戚少商依旧无法回答,他的确放不下他们之间的仇恨,可只要一想到要亲手杀了顾惜朝,又是心痛难抑。只觉若是这个世上没有了顾惜朝,那所有一切对他都不再有意义。究竟一直以来不杀他,是为了怜惜他的才?怜惜他的人?还是,只是为了自己?如果,如果没有连云寨的血仇,他和顾惜朝又会不会走到这一步?——戚少商真的无法回答。
      “你还是恨我的,”顾惜朝仰头望着那缈缈云天,怆然道,“戚少商,你还是恨我。所以,什么都不用说了。”
      “是啊,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还能说什么?”戚少商语气萧瑟,也不擦去滚落的泪水,到了这个地步,不如归去不如休!可刚走出几步又急冲回来从背后狠狠抱住了顾惜朝,他低声在顾惜朝的耳边言道,“那天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你要我放下一切,跟你一起走,而我却一剑杀了你。我很高兴你方才没有这么说,我知道你不会求我,就像我不会求你一样,可为什么还是会觉得遗憾?如果,你真的开口了,我又会不会答应你?……”
      “我不会说,永远不会!”顾惜朝没有挣开戚少商,却依旧把脊背挺得笔直,那姿态一如高山澄雪般清皑傲绝,“因为如果我求你,那就不值得;而即便你答应了我,也总有一天会后悔!” 太聪明的结果,是哪怕明知前进一步,或许就能得到全部,但就这一步,却总会因为太清醒而迈不出去。
      “是,你太了解我,了解我的放不下;我也太了解你,了解你的骄傲。”戚少商的语音坚定如山,那是一种清醒的沉沦,低下头在他颈处印下一吻,“惜朝,你告诉我,你还有梦想吗?”
      惜朝,你可有心愿未了?惜朝,你还有梦想吗?顾惜朝有些恍惚了,“心愿”、“梦想”,他们似乎是一体的,又好像愈行愈远,再无瓜葛。顾惜朝的眸光凝成玄冰,语调仍是一如既往地清飒激扬,“我要执掌石头军,建不世之功勋!我要天下间,无人不知我顾惜朝大名!”
      “我答应你,一定会帮你完成!”戚少商松开顾惜朝,再不回头。
      后悔吗?顾惜朝微微闭上眼睛,同样默默地问自己,后悔么?不!戚少商,我不后悔!但那也只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该明白无论是否此心无悔,我们都不可能坦然自若地在一起,而这个结局,也根本与息红泪无关!只因为我们之间还有血海深仇!都说少年子弟江湖老,我们都被人骗过负过害过,也害过负过骗过别人。十多年江湖岁月不是白白过去的,这颗心已经染了太多颜色,多得连我们自己也洗不去了。像我们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得计较一下,什么人都得猜疑一番,这毛病已经深深种到心里去了。放开手上的一切,把下半辈子的福祸悲欢交给旁人掌握,我会怕,你未必不怕!我们比谁都更了解彼此,却始终不肯信任彼此,只因为我们比谁都更看重彼此,越是假惯了的人越把真心思看得最重,比命还重。我们,都是一样的。天下间谁都可以骗我负我害我,惟独你,不可以!一颗心给了便是给了,我不会后悔。但既然相思无望、相念成空,也再不能抛下唯一的尊严,去乞求什么。其实许多事,当事人自以为荡气回肠、感天动地,在不相干的人看来,也不过寻常事尔。感情,也是一样。
      莫多情,多情累此身,须知那,一寸相思一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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