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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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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嗡地一声,季承像是被人一棍子打蒙了。居然是这个原因,打死他都想不到。一瞬间,脑子里已经成型的那些自认为很有道理的,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劝诫教导,全都蓦地散成一片无力的虚无的水花,蒸发在浓烈的愕然之下。
季承非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少爷,相反,他在福利院里听过看过太多的凄惨故事。A大作为全国排名靠前的综合性大学,学生来自五湖四海,经济上巨大的差异随处可见。学生会里这也是大家经常关注讨论的议题之一,季承对于这些情况堪称了解。
只是,他丝毫没往那个方向想过。或者说,宋之瀚这个人的气质中,看不出大多数家境贫寒的学生身上由于多年贫穷所积累的几乎无法掩饰的慌张怯懦。这一点,在李□□身上就很明显。
而且,平时同学之间对话,如果有人对他说上这样一句,可能第一反应会是怀疑对方在开玩笑。但此时此刻,他丝毫不疑心,那人说的是实话。
脑中思绪飞转,季承面上不显。他镇定道:“检查治疗的钱不用你付。”
“不行。”宋之瀚仍旧拒绝。
“你别误会,这件事……”季承皱眉解释,他原意是想说,类似今天这种事件,所产生的救援及医疗费用应该由事主负责,情况特殊的学校会帮助承担一部分。他以为宋之瀚误会了,不愿意让他出这个钱。可解释到一半,季承才反应过来,他担心的可能原本就是李□□负担不了。
早知道去校医院好了,他不该想当然多此一举,季承有点儿后悔。
“那,我陪你留在这儿观察一晚,急诊观察室不需要费用的。”季承舌头打了个弯,调转了话头。其实,多做些检查,是为了排除其他大脑伤害的可能性。如果是正常人思维,花这点钱,避免潜在的巨大风险,是十分划算的。但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思考方式,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并且承担得起这类开销。毕竟,可能病到身前都未必有钱治,何况只是确认某种并不算太高的可能性。
宋之瀚状态稍好,站直了一点,减轻了季承肩上的负担。
“回去观察也是一样的。”他语调平淡。
真固执啊,季承心道。不过他回忆了一下,前几个月,福利院一个小皮猴子爬树摔下来,季承帮老师一起送到医院,当时也确诊脑震荡,大夫的确说了不需要治疗,休息静养。
“那你坐一会儿,我去跟人家护士说一声。”季承妥协了,将宋之瀚扶到急诊走廊座椅上,自己跑回了处置室。在小护士写满“现在的小孩真是没轻没重”的严肃表情下,问出了点儿护理常识。季承连忙道谢,又火急火燎地跑到医院门外药方买了一盒止痛药一盒退烧药一盒止吐药。没有医生处方,只能去外边买。
季承回来接人的时候,跑得气喘吁吁,宋之瀚远远看到他,稳稳地站了起来。
“别乱动啊。”季承提醒。
宋之瀚轻微地摇了摇头,“没事儿,好多了。”
“那我送你回去吧。”季承缩回了手,“是回学校吗?”他想起之前李□□提到了通知他哥哥,那么宋之瀚可能是本地人。不过不知道是出于怕家人担心还是什么其他理由,貌似受伤的事他并不愿意让家里人知道。
“嗯。”宋之瀚轻应了一声,率先往外走。出了医院大门,直接右转,那是公交车站的方向,季承刚才找人的时候去过。这回没再让他,伸手招了一辆等客的出租车,把人塞到后座,他自己坐了副驾驶。
一路沉默,季承回头看了两回,那人似乎睡着了。但睡得浅,刚熄火停车,就醒了。
“你住哪栋楼?室友在吗?”季承问。
宋之瀚想了想才说,“专科楼,没有室友。”
季承一愣,没想到他是专科生。其实这也很正常,A大专科生挺多。想当然地认为他和自己一样也没什么道理,可能是他平时没机会接触到吧。
但他知道专科生宿舍楼是整个园区条件最差的,有几栋在改造,暂时住不了人。改造期间可以申请去研究生楼空出的宿舍暂住,但费用要按那边的标准交,享受不了学校补贴,不是很划算。所以,很多学生都在外边租房子,或者私下租其他寝室空出的床位。仅剩的两栋旧楼下一轮改造,现在住在里边的都是实在无处可去的学生,人数不多。
“哦,那走吧。”季承听懂了。
他跟在他身后,路灯下的身影重合。在踏进专科宿舍前,他仰头看了一眼这栋斑驳破旧的楼。其实,并不陌生,因为篮球场就在这栋楼旁边。只不过印象中,他好像从来没从这栋楼里看见过出入的学生。他想当然的以为,这种等待改造的几近危楼,不该住人。
“回来了?”值夜班的门卫大爷朝宋之瀚打招呼。虽然住的人很少,但该有的门岗保洁都还有。
“嗯,大爷,来了个同学,需要签字吗?”他客气地问。
大爷摆摆手,“你的同学就不用了,这楼里也没什么怕人惦记的。快上去睡吧,这么晚了。”
“欸,谢谢大爷。”
季承乖巧地点了点头,跟着宋之瀚爬楼梯。六层顶,他住五楼,除一楼之外,上边4层的感应灯都坏了。季承打开手机用手电照明,宋之瀚走得很慢,但中间没有停。
走廊还算干净,但一股破败的灰尘味道萦绕不散,季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宋之瀚停在一扇靠楼梯的门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顺手开了灯,两支最老的那种长圆柱体白炽灯管吊在棚顶,有一支挣扎着闪烁两下,接着就滅了,显得仅剩的另外一支顽强又孤单,但胜在亮度够。
“坐吧。”宋之瀚指了指屋里唯一一把椅子。“我去洗漱一下。”他取了桌子上的盆和床头搭着的一件衣服向外走。
“我陪你吧。”季承问。
宋之瀚已经迈了出去,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闷:“不用,有事喊你。”
“好吧。”季承的回答变成了自言自语。他静下心来打量宿舍,老楼的四人间,比新楼的房间要小了很多。是九十年代的格局,两张单薄的上下铁床分布在房间两头,中间四张破旧的桌子对在一起摆放。其中三张干干净净,没有椅子。剩下的一张桌子堆满了各种纸张,桌上有一盏掉漆的小台灯。
很明显,这间宿舍只剩他一个人住。其他三间床铺和桌子空空荡荡,但是很干净。寝室没有柜子,宋之瀚的床上和桌子上满满当当,是各种书籍复习资料和传单,几乎睡觉的地方都很憋仄,却没有占用不属于他的一边一角。
宋之瀚出去的时间稍长,季承已经将桌上的传单翻过一轮,有些不放心,其间几次去门口张望,模糊中看到走廊尽头的水房有光亮,他没好意思喊人。
楼道里很安静,如果宋之瀚有什么意外情况,晕倒了或者磕了撞了应该能听到。
在他最后一次张望,已经决定要过去看看的时候,有脚步声传来。宋之瀚从过道另一头的楼梯上下来。原来他上楼去了,可能是去了别的寝室。
季承从门口迎出来两步,夜晚陌生的旧楼中独处,虽然不至于害怕,但感觉不踏实。
这一层走廊只有靠近宋之瀚寝室的一盏应急灯还能发光,季承看着那人从黑暗中一点点走进光影中,一步一步,不急不缓,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好像哪里不一样了,不只是换了衣服而已,季承歪头想着。在他细究之前,宋之瀚走近了,季承的目光被那人手里端着的东西吸引住了。古旧的陶瓷盆里放着换下来的衣服,衣服上是一个小电锅,旁边还有两袋方便面和火腿肠。
“饿了吧?”他问。“我在寝室时间少,没放吃的,刚刚上楼借的,只有这些,行吗?”
“没事儿,我不饿。”季承上一秒还在下意识否认,下一秒肚子就跟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咕噜”一声响。在空旷的楼道里,差点儿带出回音。
尴尬,太尴尬了,季承低头,昏暗的灯光遮盖住了耳尖的一点红。
沉默片刻,“噗”,宋之瀚没忍住,笑了。
在这之前,他的语调一直是淡淡的。无论是对李□□的拒绝,对季承的无奈,甚至是对门卫大爷的礼貌,都透着淡漠与疏远,像隔了一层纱,能听得出态度的差异,却看不透他本人的情绪。
直到这一刻,这一声轻笑,极其短促,但真实。季承挠了挠刚剃的寸头,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