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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子朝 ...

  •   正午过后,热浪开始在地面上紧贴着,立体的城市在高温下被炙烤成二维的城市。理完发后的冷朝阳蹲在南城老城区的一家五金店前歇息,半臂长的屋檐,遮不住临近正午的太阳,几个月下来,原本白皙的小臂被晒得黧黑,脖颈时不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晒斑,顾况则靠在卷闸门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况的喉结不是很突出,但是圆润的弧线加之细小的肌肤颗粒,像月球在光晕下的轮廓线,清隽单薄,透彻滑腻,苍白的肤色和青色的血管共同组成一种极具冲突却又充满美感的画面。

      光靠想象,冷朝阳已经能够试想出触摸他喉结的手感,他望向自己的双手,是一双很大也很黑的手,指节很长,指甲盖被啃咬的凹凸不平,手指的中上段还有很多细小的倒刺,不显眼,但总能在不经意间碰到,时不时提醒着他,那些纠结的倒刺,就像不知名海域的浮冰,在消融中暗藏威胁。

      冷朝阳在网上买的劣质黑色斜挎包,因为装满了一路上搜集来的各种资料和书刊,变得异常沉重,并不宽的黑色肩带紧紧地勒着他的肩胛骨,连同着皮肉一起,在身体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即使已经取下来了,依旧会留下印子的那种沉重。长期背斜挎包很容易导致人的肩胛受损,网上总是有巨大而庞杂的数据等着我们去搜索,它们只是静静地躺着,就好像我们迟早会发现它们,因为人类的求知欲,尤其和自身相关的时候。

      江西的夏天异常炎热,樟树叶在街边打着卷,被晒脱了叶皮的大小绿叶,在行人的头顶轻轻地摇摆,窃窃私语。

      在到这个地方之前,他们根据相关信息,找了一个又一个可能认识冷朝阳父母的人,兜兜转转,一个名叫李娟的人说她认识一个叫杨萍的人,现在已经不怎么联系了,她的丈夫叫徐永,两人之前都是教师,和顾况他们描述的情况很像。按照李娟给的地址,顾况手里攥着已经摔碎了屏幕的智能手机,艰难地按照定位确定接下来的路线,公交连带地铁转了好几趟线路,才到达徐永和杨萍夫妇所在的小区门口,小区不大,很杂乱,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门口的保安亭顶棚有些凹陷,上面这雨水,甚至浮着一些杂乱的落叶,枯黄的,惨绿的,在昏沉沉的灰色天际,点缀着单调的南境夏日。

      地面上焦黄色的减速带,在门口横垣,像一只巨大的黄鱼,带着斑点的枯黄鱼鳞没在阳光反射出的耀斑之中,黑黄相间,凹凸不平的外壳,焦化的味道扑面而来。顾况和冷朝阳一前一后,准备穿过马路,直接进小区,绕过坑坑凹凹的井盖,两人并肩又分开而行。

      汗还在滴,冷朝阳的T恤已经湿透了,他用手掌撑开紧贴着后背的衣料,用力地扇动,让空气进入毛孔,希望缓解自己的湿热,但只是徒劳。

      顾况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但他深知在南方,和盛夏的热气作对绝没什么好果子吃,心静自然凉,虽然衣服早已湿透,头发粘连在前额,但是保持内心的平静,可以让自己的内在的感知受到迷惑,此热不是热,当然也只是权宜之策。

      戴着黑色歪帽的保安,无精打采地在守卫亭刷着小视频,冷朝阳用余光就能瞥见,不断闪动的屏幕,说明他的判断没有错误。

      顾况在门口顿了顿首,以为保安要登记之类的,但是没有,什么都没发生,但也不意外,这不是什么高档小区,更何况还是这个半开放式的街区式社区。

      “想好了怎么说吗?要怎么做?”顾况冷不防地来了一句。

      “不知道。”冷朝阳还是老样子。

      “诶,你这小子,都到这了,还不知道该干什么吗?”顾况无奈叹气。

      冷朝阳还是沉默,就像从来没有人能搞清楚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关心他在想什么。

      顾况打断了他的思绪,“朝阳,你等一下我。”说罢,便转身向小区内的一个小卖部跑去。他想干什么,冷朝阳心里想着,却也不知道他要买什么东西。

      不远处,顾况的身影又出现了,他侧着身子从小卖部小跑出来,向着冷朝阳跑来,手里还捏着一个绿色包装的冰棍。

      “喏,给你,你不是喜欢吃绿豆冰棒吗?从前你爸妈估计总是不让你吃吧,尝尝吧。”顾况一边甩着手上从冰柜中带出的水,一边将冰棍塞给他,融化的水滴在冷朝阳的手上,冰冰凉凉,他破碎的心好像开始融化了,残缺的器官怎么会融化呢?他不知道,这种微妙的感觉,似乎比7月的太阳还要灼烧,竟然将他的心都融化了。

      无数的蚂蚁在细密地啃食,他不自主的将手掌覆在顾况拿着冰棒的手上,好凉。

      顾况忽得不耐烦地甩了一下手,“快吃吧,要融化了”,他最不喜欢这种湿漉漉的感觉,只想着怎么将手擦干。

      冷朝阳赶紧将手抽了回来,头又低了些,假装无意的问:“你怎么不给自己买啊,你不热吗?”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顾况手中的冰棒。

      “我吗?我不用,别考虑我,你快吃吧。”顾况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冷朝阳没有再说,默默地接过顾况递过来的冰棒。

      冰凉香甜的绿豆冰棒,是他小时候每到夏日最喜欢吃的,但是爸妈从来都不让他在夏天吃冰棒,即使每一个小孩都在吃,他也不能吃,为了爸妈不生气,讨他们的欢心,他只能抑制自己年幼对绿豆冰棒的欲望,小小年纪便需要去克服自己的内心不断澎湃的欲望和市区童年单纯的快乐与美好,这该多么令人悲伤。

      如果说冷朝阳的童年是灰色的,那么他的夏天就是白色的,他的人生就是一幅黑白画,没有斑斓的色彩,只有克制和节欲的忍耐。那该是多么的悲哀和惋惜,

      当别的小孩夏天吃着冰镇西瓜,舔着美味的冰棒,和小伙伴坐在空调房里看着自己的最喜欢的动画片时,冷朝阳在沉闷的环境中看着最枯燥的书,守着空无一人的家,等着一份缺席的爱和关心。

      他就像是那个全班最孤独的小孩,只会把自己埋在自己的世界,却依然不肯放弃自己的骄傲和固执,执拗地和世界宣战,与家庭和解,甚至为父母辩护,小小的身体却那样的孤绝,几乎是在瞬间,脑海里就浮现了画面。

      有人说:“有的人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那些好像停留在小说里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从不会缺席,甚至还会盛装出席,令人猝不及防。

      “你说如果一根绿豆冰棒就能让人快乐,该有多好啊。”顾况感慨道。

      “不能吗?能够吃到喜欢的东西,心情应该会好一些。”冷朝阳应声答道。

      嗤笑出声,“哈,是呀,你能那么想,证明你很好,挺好的。”顾况的笑声中掩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无奈和凄凉,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怪里怪气的,不喜欢就直说呗,哼!”冷朝阳费解的回应,其实他也不知道顾况为什么会这样说,只当他不喜欢绿豆冰棒才这样说的吧。

      顾况微微地摇了摇头,轻轻地叹着气,嘴角扯了扯。

      8栋7层316户,冷朝阳拿着李娟给他的地址,他知道这张纸条上的内容,不仅仅代表着一个具体的门户数,更代表着对自己荒诞年岁的一个交代,很久没有的感觉涌上心头,像积压已久的一口淤痰,将要从腹中呕出,又像提前完成了考卷的差等生,在等待着监考老师的回复,静得可怕的教室里,一双浑浊却凌厉的双眼,像狼蛛带刺的触手,深深地没入骨肉之中。

      “叩,叩......”冷朝阳背着手用食指的指节有规律的敲击着,没撕干净对联的深棕色防盗门静悄悄的,就好像没有人来过一样。他还在等,期待着,门后的一声应答。楼道灯下呈现深棕色的眸子,沉了沉,落了几层灰。

      每一个不期而至的客人,在来之前似乎都不习惯去想主人是否在家,等到失望而归又开始懊悔和嗔怒,就像个矫情的浪子。

      “别急,这个点,要不是在午休,没听到,要不就是有什么事情出去了。”说着,顾况将手搭在了冷朝阳的肩头,“要不咱们在楼下的店里等一会儿,顺便也打听一下情况。”又用眼神比划了一下,心想着,小子好像又长高了,才不过半年,这身量蹿得这么高。

      冷朝阳不作声,嗯了两声,算是答应了。

      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里写道:“唯有荒原狼,在他那废墟一般的生活上寻觅破烂不堪的人生意义。坚忍似乎是愚蠢的事情,他拥有如疯子一般的生活,暗地里却悄悄地企图在最后迷惑的混乱中接近上帝。”

      两人转身,刚准备走。这时,防盗门开了,伴随着刺耳的开门声,咯吱——,门开了,视线的下方出现了一个坐着轮椅的青年男子,年纪应该不大,微胖,摆放的四肢呈现一种怪异的姿态,整个人窝在轮椅里,看起来很虚浮,病恹恹的样子。眼窝很深,眼睛下方乌青一片。

      “你好,有事吗?”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声,却带着嘶哑的感觉,让人听着就感觉喉咙一紧。

      “我...我们找...”冷朝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使用什么称呼来说出这两个名字。

      “是徐永先生和杨萍女士,我们找他们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要谈。”顾况立马接上话,替还在支吾的冷朝阳完成了回答。

      男人像是会意了,眼神中的抗拒和防备少了几分。有些勉强地开口道:“了解,我是他们的儿子,叫徐子朝,你们好。”很缓慢,但是可以看得出,他很努力地想让自己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正常一些,说着便伸出了一只手。

      冷朝阳有些愕然,眼前的这副光景,是他始料未及的。顾况用手肘在背后顶了他一下,示意他有所表示。冷朝阳快速的伸出了双手,用力地握住了对方泛黄的手掌。

      徐子朝转动轮椅往后滑动了一点距离,将门完全敞开,缓缓开口,“你们是我母亲或者我父亲之前的学生吧,通常情况下,这个点我母亲还在医院照顾我父亲,所以,你们估计还得再等等,先进来坐坐吧。”还稚嫩的脸庞,开口却异常的成熟和稳重,这样的家庭下教育出来的孩子,确实。

      “等等,你刚刚说徐...呃...您的父亲住院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冷朝阳有些唐突地追问,一边换上拖鞋,径直走进了客厅。

      前面的徐子朝转过头,“该怎么说呢,我父亲半年前查出肺癌晚期,现在还在医院化疗...”说着说着他低下了头,“我以为你们是知道才来的。”末了,没了声响。

      唔,冷朝阳感觉自己的大脑一时之间接收了太多,就快要爆炸。他还想追问,那杨萍怎么样了,可是却已经开不了口了。

      徐子朝推着轮椅进了房间,“你们要想等,就在客厅坐一下,不想等,就麻烦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关一下。”正常人都能听出来,他声音的变化,“谢谢”,最后还不忘补上一句谢谢,教的是真好,这孩子,这样的身体状况依然保持着基本的礼貌,顾况看后心中不禁感慨。

      冷朝阳环顾四周,老旧的沙发,暗沉的地砖,客厅甚至都没有一台电视机,不远处的餐桌上放着几瓶开过的腐乳,太不敢相信了,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该做什么,或者他能做什么呢?就像积蓄已久的力量,忽地就泄了气。这样的情况,他又能苛责谁呢,是死去的冷氏夫妇,还是在他面前病恹恹的徐子朝呢,似乎谁都没有错,谁都是受害人,就到最后就他一个人忍受着这命运扭曲的痛苦吗?

      不是的,不是的,每一个人都在默默忍耐,就像上天从来就一样公平一般,他们只是普天之下的一只小小蝼蚁,碌碌无为地为生命奔波,到头来死在了求生的路上,这该有多可笑啊。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冷朝阳只觉得周身冰凉,觉得这一切就像是一个梦,是上天给自己开得一个又一个玩笑,他只想赶紧醒来,就像小时候一样,他知道那只是梦,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有热气传来,是顾况的声音,“朝阳,朝阳,你还好吗?”顾况一脸悲悯地看着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了,但我只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过。”他搂了搂冷朝阳瘦削的肩。

      冷朝阳只是木然,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他活着的这十几年里,从来没有人教他如何去面对这样的事情。

      “不想想,就不要强迫自己想了,虽然我好像也没什么资格来安慰你,但是我想对你说一件事儿,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可能早就死了,在遇见你的那个冬夜...”顾况很平静地开口。

      冷朝阳觉得自己内心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崩塌,“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只是在利用你去完成我的目的啊!”他感觉内心有什么东西在嘶吼,是那样的剧烈,那样的骇然,以至于他抑制不住异常的胸口伏动。

      良久的沉默。

      他想要开口,想要说出那个在每个深夜都想要对他说的话。

  •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想抱一下他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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