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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理发 ...

  •   夏季的南城,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路人,冷朝阳只觉得一阵恶寒,香樟树叶在热浪下翻卷起焦绿的硬皮,就像微波炉里的青桔皮,焦灼干瘪,斑点似的果皮,渐渐缺失了原有的纹路。

      冷朝阳穿着一件已经被汗浸湿的白色背心,领口和袖口泛着微黄的汗渍,左下角的衣端还留着几个撕扯过后小孔,显出纤维的断面。

      冷朝阳蹲在南城老城区的一家五金店前,半臂长的屋檐,遮不住临近正午的太阳,刺眼的阳光直直地向他袭来,他也只是象征性地侧了一下身子,丝毫没有要躲避的意思。几个月下来,原本白皙的小臂被晒得黧黑,脖颈时不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晒斑,要是熟悉冷朝阳的人见了他,保准认不出来。

      顾况靠在卷闸门旁的瓷板墙前,凹陷的水泥线将乳白色的瓷砖割裂成不同长度和宽度的小块,就好像它们从不曾相遇那般,似乎本就是无望地分离着。顾况的长发已经盖住了他那双看似阴沉桀骜的眼睛,显稚气的双眼皮在这双眼睛上,似乎显得格格不入。

      细长的眼尾,泛青的下眼睑,就像街头巷尾最隐秘的路灯下,布满青苔的水泥墩,晦涩粗粝却被覆盖着湿润的渴望,就如同这双眼睛本不该拥有的润泽,他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异样的光泽。他的头发很黑,是那种放在最深沉的夜晚,都没法将他的发色和夜空分辨出来的黑,那份黑色似乎从他出生就没有改变过。

      老县城的东边,有一条车也开不进去的巷子,主要是一些8、90年代的老楼房,从民居改成了商铺,将车库改建,从最初的麻将馆、理发店,到后来的杂货店、修理店,发展成一条几乎涵盖了各类商品的街道,满是市井模样,有人,有狗,有烟。

      “燕子理发店。”顾况喃喃道。

      理发店门口的空调壁挂机,发出轰鸣,巷子外,偶尔几个撑着阳伞的路人匆匆而过,抑或是几辆轿车疾驰远去,留下刺鼻的尾气和巨大的噪音。老式的双开玻璃门,上面还粘着半脱落的打印胶带,红底白色“燕子理发店”,那老旧的程度和褪色的情况,估计是零几年就开始搞理发了。

      因为是车库改建,理发店的层高就一米八多,顾况穿上皮鞋身高将近一米八,头顶几乎就要抵到天花板。

      乳白色宽缝地砖,被黑色的水垢抹上了花脸,不是像是泪痕,也不像是汗渍,更像是内部的粘液,那些来自自身的液体。进深并不深的空间,左边三个镜子,右边三个镜子,俨然两排“照妖镜”般的恐吓走客人的神器,那些对于自己样貌并不自信的客人,可并不愿意在这么多镜子,尤其还是这么多这么大的镜子前,显了自己的丑态,或者再扎自己一次,那应是万万使不得的。

      绿植,理发店的绿植是必不可少的,大多都是一些廉价的塑料假花或者仿造盆栽,要知道真的花卉和盆栽可是又昂贵又不好养活,何必呢,不止一个人这样想,假花假草假植物,不需要定期打理,每天都是光彩照人,保持鲜活的色彩,虽然颜色很假很单,单实话实说美化效果还是可观的。

      叠成一块一块的蓝毛巾,一卷一卷的罩巾,在木质的立柜里一动不动,蜷缩着,沉默着,连带着几瓶大罐洗发水和相关护发产品,不高的窄柜才不显得那么单调乏味。

      墙皮应该早就脱落了,露出霉斑和青灰色的污块,南方潮湿的天气,像泡发了的饼干,在空气中吞吐着水汽,从墙上渗出水珠和水汽,液体和固体的交融碰撞,在一间小小的理发店交汇。

      顾况拉着精瘦的冷朝阳微弓着腰跨了进去,老板是一个胖白的中年妇女,烫着一头小卷发,用黑色皮筋扎的紧紧的,理发店的空间太小,小的都可以看见女人脸上的暗疮和雀斑,臃肿的手掌皮实紧致,一看就是经常干活的双手。

      顾况将身上廉价的黑色T恤掀了起来,胸前缀着的几颗塑料质感的“水晶钻”,被抖落在堆着头发的地上,伴随着头顶老旧吊扇转动的呼呼声,他双手插着腰,虚弯着左腿,指着冷朝阳,对女人说:“老板给这小子剃个头,天太热了,头发太长了黏得慌,最好把两边铲一下...”

      话还没说完,冷朝阳冷冷地插了一句,“我看你才要剪头发,也不照照镜子,自己的头发都长那么长了,眼睛都被盖住了。”

      顾况顺手将额头前的长刘海往上一掀,嘟囔道:“好像是嗬!害,你个小孩子还挺细心,别管我,你先剪吧。”说罢,右手一挥,示意老板赶紧开工,“老板赶紧的,帮他先剪吧,先给他洗个头,这小子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头了。”

      老板是个也是个明理善观察的人儿,便劝道:“小伙子,我看你也没多大,听口音也不是咱们本地人,这个小孩儿是你弟吧,你俩干脆一起来吧,我让我女儿给你简单修剪一下,这大中午的热死个人,也没多少生意,第二剪我就给给你个半价,成不成,来吧来吧。”

      胖女人在壁挂水池里洗了洗手,甩了两下,扯下围布,象征性地将湿漉漉的双手擦了擦。

      顾况推托不成,在冷朝阳一动不动的目光下,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深棕色的转椅有着厚厚的坐垫,一屁股坐下去,有种弹弹的体验感,但是由于天气太热,皮肤渗出湿汗,黏糊糊的,导致皮质的座椅也动弹不得了。

      但凉凉的触感还是不错的,顾况心里想着。

      老板用顾况听不懂的地方方言朝楼上喊了一声,只听见清亮的一嗓子答了一声“诶~”。不一会儿,老板的女儿从楼上下来了,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面容清秀,身材匀称。

      “给这个小哥理个发。”

      “好。”说罢便拿起家伙什开始了。

      顾况的脖颈很白皙,冷朝阳坐在他的旁边甚至可以看到他凸起的青筋,只有顾况自己知道,那是因为长期的抑郁和不规律作息,加之没有很好的胃口,呈现一种类似病态的肤色,菜色混着苍白。

      冷朝阳想起了初次见到顾况的情境,是在那个冬夜,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路堤。20出头的顾况穿着一件棕黑色皮夹克,就像是那种4、50岁的人才会穿的衣服,但是那天冷朝阳却依旧记得他的样子,皮质的夹克在月光下反射着破碎的光泽,金属拉链摩擦的声音,风吹草动的声音,那天夜里,就像是所有的感官都苏醒了一般,倏然展开,就像挤干水的海绵,吞吐着新鲜的湖水,静谧的泸沽湖盛不下所有的情感。

      冷朝阳在已经摔变形了的汽车里,透过眼前庞大的钢铁骨架,布满裂痕的车窗,更远处的高草丛,一层又一层的重叠变形,就像梵高的风格糅杂了莫奈的光影,虚幻迷离又不可思议。

      顾况蹲在路边,叼着兜里最后一根烟时,没有想到香烟燃烧的光亮会为他带来一个奇遇,也改变了他未来的人生轨迹。好似冥冥之中注定,又如此庆幸相遇。

      看到顾况的第一眼,冷朝阳就觉得他很不一样,和他目前接触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给人的气质是一种很忧郁、很深沉的感觉,但是不仔细看是没法发现的,他的面容就像普通的青年一样,是清俊的,但却自带故事感。

      理发店老板的女儿叫梅琳,很早就辍学在家里的理发店帮忙了。一家人从乡里上来,在这一干就是好些年,女孩儿左手带着一个红绳,最普通的那种,红晃晃地在顾况眼前转。

      软嫩的双手在他的头皮之间摩挲,像擀面杖在面团上揉搓,对于此时的顾况来说,他已经不知道有多没有体验过这种久违的感觉了,闭上双眼他仿佛有一种来自远古的力量在牵引着他,脑海中闪回着许多已经在记忆中淡去的画面。

      他想起了小时候家门前的柚子树,夏天会散发芳香;想起了,外婆做的麻叶果和茄子干,是他永远忘不了的味道;想起了外婆家门前的那片绿油油的田野,傍晚能听到蟋蟀的声音;妈妈给他洗头吹头时的香味,想起了坠落深渊之前的美好画面。原来自己也曾拥有过这么美好的时刻。

      甚至想到了更小的时候,他坐在红色的大水盆里洗澡,母亲会倒进几点花露水,那种刺鼻有清新的味道萦绕在他儿时的记忆中,那时的天很亮,亮到谁都不会觉得它会很快变暗。

      眼前的大镜子,木质的边框翘起了外皮,不那么清晰,留着几道不明液体的痕迹。

      冷朝阳盯着顾况越变越短的头发,忽然发现记忆中那个单薄瘦削的男人,竟然也只不过是个20来岁的年轻人罢了。最应当灿烂的年岁,却在这陪他意气用事,干一件明知很难有结果的事情。

      没有了闷长的刘海,利落的短发将顾况清晰的眉眼显露出来,修过的眉毛,呈现一种清爽干净的眉形,双眼皮长眼尾,有弧度的额头,清秀的五官,有书生气,任谁看了都说俊的那种,就算烈日下呆了许久,他的皮肤依旧是白皙的,比常人要白上不少。

      这好像才应该是他原本的样子,而不是像一只奄奄一息的苍蝇,只能匍匐于地底。

      侧着脸,冷朝阳看见了顾况明晰的下颌线,唇形的弧度,和上扬的眼尾。和女孩儿微笑着聊天的他,时不时羞赧得望着镜中自己的他,原来也是个会羞涩腼腆的活生生的人。

      薄唇,深眸,短刺的胡渣。黑色的紧身T恤,将顾况瘦削的腰身勾勒地错落有致,瘦,不是那种精瘦而是略显病态的瘦,是那种长期困苦才会有的情况。

      细长的手指节,在脖颈胡乱地抓着。他本就像是一个跌落凡尘的白鹿,只是被折了双腿,再难在森林里跳跃。

      老板长着肥厚疙瘩的手指在发间来回穿梭,上下拨弄,金属质地的剃刀在耳边发出嗡嗡的声响,冷朝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短短数月,皮肤被晒得像磨碎的咖啡粉,棕黑细密,颗粒的质感却清晰可见,每一个毛孔都浸润了阳光的气息,是跨越了北京、上海、重庆、江西等多个地方的日照。

      没过多久,顾况那边的动静停了下来,女孩儿在收拾理发工具,用海绵垫帮顾况黏走脖子上的碎发,顾况一边解开围罩,一边抖落上面自己的残余的头发,他侧着脖子,让女孩探身清理,冷朝阳愣愣看着,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顾况,他侧着头,向自己对面倒去,这个角度看只能看见他眼底的阴影,浓密的睫毛,和下巴下的胎记,冷朝阳在心里描摹他此时的脸部轮廓,抽象地像闪电的形状,也像南极洲西部的海岸线。

      “怎么样,还不错吧。”顾况摸着后脑勺,呵呵地笑着,笑容里有些从未出现过的情绪,那是渴望获得肯定的期许,以及略带羞涩的害羞,“哎呀,我都说了随便剪剪就好,给我搞这么正经,怪不好意思的,害。”读书人骨子里的自矜和谦虚,在艰难岁月的风蚀下,渐渐隐没在那个鲜衣怒马的年代。

      清爽的四六分,短了半截的刘海,将他的浓眉露了出来,洗了好几遍的头发变得蓬松顺滑,发丝被风扇吹得飞扬了起来,因为两颗虎牙导致并不整齐的牙齿,在理发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发黄,他的脸看上去并不显得很年轻,相反因为很有棱角,显得在清隽中平添了一份成熟和忧郁的气质。

      瘦削单薄的身形,微驼的背部曲线,经常让人忘记了他并不低的身高,总是T恤加长裤,一身黑,或者黑灰,活脱脱一个生活在黑白年代的旧人。

      他说过自己很念旧,但是冷朝阳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会这么念旧,毕竟他想与其说他是一个念旧的人,倒不如说他更像一个拾荒的人,在记忆的海滩捡拾他人留下或者遗弃的记忆垃圾,自己却总是孑然一身,像是个颇具故事感的人,但同时也是一个总在被忽略的人,并没有谁愿意去停下脚步倾听属于他的故事。

      而此时此刻,冷朝阳忽然萌生了一种想法,那就是他想做第一个停下脚步的人,第一个愿意倾听拾荒者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这样想了,也准备这样做。

      与此同时,顾况甚至在苦于一次理发的钱,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使他很懊丧。

      冷朝阳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就像每一个绑匪都不想空手而归,从最开始,冷朝阳就扮演着绑匪的角色,利用顾况误以为是的愧疚感和所谓的道德感,公序良俗,不过是束缚人心的道具,文字和语言都不足以将人心移位。

      比起绑匪,他甚至没有蒙上面,就这么敞亮地面对着顾况,利用着教育给予他的知识、社会赐予他的道德、未知的....

      他理所应当地享受着顾况对他的一切好,给予他的一切关心和照料,他只是安慰着自己那颗还未成长的心,“不要着急,我不过是比你先行一步,像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的那样。”

      他始终相信,他不过是做了世界上每一个人都会做的事情,那就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不浪费地球创造的每一个机会,包括自然、社会、个人等。这是他从小就懂得的道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达尔文在多少年前就已经说过的道理,不管它适用于哪儿,至少在他的认知里,这是必须要去做的选择,他别无他法,他应该去怪罪,从小到大都没有给予他多一丁点关心的父母吗,事实上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父母,他应该去责怪自己为了获取更好的生活条件和空间,每天在无意义地和同龄人竞争,就只因为父母喜欢,或者说想要看到吗?他还有别的选择吗?或许有,但这是他当下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比起真正的绑匪,他更像是在拆一个风险巨大的盲盒,随时都有赔进去半条命的危险,他不知道自己的绑架对象的身份背景,普通人、甚至有可能是警察,谁知道呢?唯一能确定的不过是现在他已经被绑架了的结果,一旦踏上了这条船,就没那么容易轻易下船了。

      像是一个在角力的人,和看不见的对手暗中对决,搏一个未知的结局,仅此而已。他喜欢看书,因为看书能使人了解到更多,这是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只有阅读,他才能收获那种只属于自己的平静和冲和,无关外界的一切,他只是沉浸在书中的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里,一段有一段的文字中,像一个书籍最虔诚的信徒,匍匐在她的脚下只为寻得内心的安宁和真正的净土。

      “你看,小伙子,挺帅的,两个都是大帅哥啊,不对,一个大帅哥,一个是小帅哥。头发短了,人就精神了,多好呀!”

      “谢谢姐,小子,觉得怎么样?”

      “什...什么怎么样?”

      “头发呀?”

      “很...很好看,很适合...”

      嘿,这小子之前讲话也不这么磕磕绊绊、结结巴巴的呀,还真别说,臭起美,还真是小孩儿。顾况心里想着,嘴角难得勾了起来。

      见状,冷朝阳赶紧解释道:“我...我以为你问我你的头发怎么样,哎...冷朝阳心里责怪自己这么这样管不住嘴,脸上却已经羞红了脸,红晕都跑上了耳根子。无措地将双手背在身后,时不时象征性地撑撑腰,让自己更立得住,更像一个正经八百儿的男人,能够自如交谈,生活,处理这些事情的男人。

      不想他本应该拥有的模样,他就像是一只迷路的羔羊,长着厚实的卷毛,掩着粉嫩的皮肉,高潮的体验,不只是快感的展现。

  • 作者有话要说:  人靠衣装,马靠鞍,除了衣装还有发型,没想到邋遢大叔摇身一变书生意气的俊秀小哥,冷朝阳他要准备咽口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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