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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篷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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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那年,义父杀了太师;西凉军伍错愕之余,开始分化为二:一边跟从义父、一边投靠誓言拿义父人头血祭太师的四名将军。
那次战役,血满疆场;义父兵势较诸对方实在不成比例,于是军中兵士越战越胆怯,不断有人调头逃跑。
但跟在作战兵士身后的,是督战队。
就算如此,仍然无法振作军营行伍,于是终于败出京城。
撤退时,她衔令领着部将和高将军的骑兵队殿后,并且终于明白义父对高将军的部队为何如此称叹──
死,是他们一致认为最荣誉的归宿。所以勇悍无比,虽是孤军,面对强敌,亦无所惧。
那样的气氛感染了她,与所部共生死的意念在血液中滚滚沸腾。
她的任务是阻絶敌人衔尾直追,让己方主力部队安然撤退,获得重新列阵的机会。
已往,她不能明白:世间为什么要有杀戮?杀人者有血亲挚友,被杀者亦有……谁愿意自己思念牵挂的人再不能睁开眼睛?所以,每当义父、高将军教授她武艺时,她的心中总是矛盾,情不自禁会想着:若有一天,当她真正上了战场,会不会成了无用的士兵?每挥动一次剑、戟,就斩断遥遥寄在远方的一缕思念期盼……她怀疑自己真下得了手──即使对方是敌人。
但此时此刻,她脑海中别无所想,只是不断地挥戟杀伐。
她没有闲暇再顾及对方亲友究竟牵挂着多少着思念,她只想着:她要回家,就必须先留着自己的性命。
这样奋不顾身的气势震慑了敌方的兵士,却也招来了对方的三名大将。
将对将,无以避免。也许是欺她年幼力弱,对方三名将领中,竟有两名拍马前来夹杀。
义父说过,当初会救她,是看准了她的身手快捷──昔者拿枪杀的头一个大汉,其实早因日光反射枪头发现她的偷袭;之所以仍被杀,只因她的速度狠捷胜过常人许多──所以,以身法补力度,她也能是将中佼佼者。
但现在,她初临疆场,而敌方两名将领,皆是久惯沙场的西凉名将。
性命微发,她不敢稍有分神,却已渐感无法支撑,力不从心。
她是将,不能调头逃,否则军心必乱;再者,敌方似乎是有意消耗她的体力,重点只在阻住她的去路,也逃不了。
现在她的体力将尽,所以敌将的攻击渐渐狠烈了。
她已无力招架,左肩受对方兵刃狠击,几尽贯穿。
血花喷溅在她的战衣上──
却不是她自己的血。恍愣间,一名敌将已堕马;再回神,却见另一名敌将正与商尧缠斗。
……商尧?
不是讶异的时候。她再度握紧手中长戟,却止不住双手发颤──肩伤过重,她觉得左臂像已不在自己身上,早已痛得失去知觉。
与商尧厮斗的敌将败战,拍马回头;此举严重打击了敌方士气。
「妳先走,我殿后。」商尧没有上前去追调头而走的敌将,如是对她说。
他是军中大将。她的军阶虽然与他平行,但惯例上一般是该服从调度的。
所以她强打起精神,指挥所部残余兵士,慢慢后撤。
军伍算是草草重整过了;约略清整,她的部曲伤亡惨重。
商尧和高将军在她后撤后不久,也归营会合;敌方未曾衔尾。
现在,各部将领正在军帐中议会。
肩伤仍隐隐作痛,但总算是有了知觉。她没有见到老屈,然而现下这个伤兵众多的时候,老屈想必是忙翻了天,所以她也未曾锐意找寻──老屈算是后勤兵,上阵几乎轮不到他的,所以她一点也不担心──至于肩上的伤口,商尧像是经验相当老到,扎布止血的力道恰好,不致使血液淤凝,也确实达到了止血的目的。
军帐会议上究竟在讲些什么,她并不是很着意在听,只是有些纳闷:义父怎么神情仍是这般自信?这仗不是败了吗?
散帐后,她走进各营,想找老屈,却不意碰见正在交谈的义父与商尧。
义父示意她走近前来。
「妳毕竟经验不足,今后,我会予妳更多磨练。」没有问伤、没有赘言,他一向如此简洁了当:「今次有商尧救妳,下回未必这样好运。记住,想回家,先留得命在。军人不比百姓,想活命,不能光靠逃,最根本的解决办法,是把要妳命的人全杀掉。明白吗?」
她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明白就好。」双手抱在胸前,再度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对于救命之恩,不相谢吗?」
「主子……」商尧的表情像是哭笑不得。主子又想拿他开玩笑了吗?
她却不这么想。「商将军,谢谢你。」诚心诚意。
「口惠而实不至,将者大忌。」不等商尧开口,他又笑言。
她沉默了,开始努力搜想究竟该怎样酬谢报答。
「商将军,我没有东西可以送给你。但是玥萌承诺,今次,我的这条命是你救的,往后若你有难,玥萌定当往还。」
她说得慎重,无比真诚。
「妳……」商尧苦笑。
两人的主子却笑得开怀。
「不用这么麻烦!玥萌,我想收商尧作女婿,碰巧妳也想报恩,我看以身相许好了,一举两得。」
商尧简直想告饶了──就算他过弱冠未娶妻,也没必要总是如此嘲笑于他吧?还总是想作媒……可是玥萌这孩子的性格,怕是还不懂得主子的玩笑,万一当真,怎么处?
「主子,玥萌还小。」
「十五了,已及笄,难道还能和你一样待字到二十三吗?」
待字?他待字?!商尧哭笑不得。
「还是我吕某人的义女,你看不上眼?」
这话严重了。「不敢。只是今生若有幸坐拥江山,功成名就之余,谁人不想三妻四妾?娶个像玥萌这样妻子,只怕以后就算真的当了皇帝,未免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妻妒、管严哪!打杀不过、争理不赢……何苦!」
「哈哈哈!算你有理!」为商尧那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笑,他总算收起戏谑,回复成玥萌印象中那个严格而实际的主子:「晚了,都累了。明早还得远行军,都休息去吧!」
她应命了。然军营方向明明是一道,她却刻意不与商尧一道走,独自一人加快脚程,远远把商尧抛在身后。
她不想管商尧怎么想。突然觉得过往对他的崇仰,似乎都出自自己的幻想。她印象中的商尧是会开人玩笑的,但不应该如此刻薄──就像市井无赖汉一般油嘴滑舌,说话叫人跳脚。
原来他是这样的人。
她并不是因为他拒绝义父的提议,所以感到不愉快──事实上,义父的的提议也真正让她吓了一跳──只是,她一向觉得商尧是特别的、和其它人很不一样的。
心态上,就像无法忍受自己景仰的人有半分缺点一样。
「玥萌。」
商尧突然开口叫她。
她停下脚步,却不想回头。
「赶着回去找老屈吗?」他又问,显然是把她的快步归营作如此解释。
她随便点点头,只想赶快走。
「他死了。」
三个字简单明了。商尧的语气是低沉的,她却听得惊愕,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向他。
「为了引开敌军注意力,阵前军交锋时,只有前方部队是精锐,后面的却是以老弱残兵作为补足,以保存主力。」
他没有把话说全,但她已明白他的意思。想必,老屈就在位列最前方的阵前军中。
……他已是老弱残兵,甚且一条腿半瘸,上了战场焉有活路?焉有活路!
她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发紧,双手紧紧握拳。
这决策会是谁下的?还有谁?只有主子;但他是主子的心腹,他一定知道……就算交任下来的编组不是他负责,他是军中大将,向负责的将军打声招呼,老屈可以不必死的。
她知道自己这样已算有些滥用职权,然若早先知道,她会保住老屈的。
但现在,她只剩下错愕与悲愤的权利。
她想起老屈对初到军营、幼小的她多所照拂;想起他耐心帮她处理好一个又一个伤口的表情;想起他说故事时,时而惆怅、时而微笑的动人神情……
她在老屈的身上,找寻到了父亲与爷爷共同的形象。
她不愿意他死啊……
眼眶一红,终究没有掉出眼泪。她果决地转身快步走开。
商尧没有叫住她。他知道玥萌和老屈有多亲,认为现在她最需要的,是一个人静静。
──甚且,不敢告诉她:老屈因为行动不便,被督战队误认作怯阵,和其它真正企图自战场逃跑的兵士一样,是死在督战队──自己人的箭下。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义父那天夜里并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想要商尧作女婿──
但要披嫁裳的不是她,而是义父最宝爱的独生女、她的「妹妹」。
有什么比将女儿下嫁更能巩固将领对主子的忠心?
然而其实不需要的。商尧的忠,无须其它东西加以巩固。
但如今一切都已成过往,义父也早已身埋黄沙。
她听说了:四年前义父势力败灭,被押往敌对阵营军帐,而后推斩;高将军亦然。
至于商尧,倒真的留下了性命,如今又是一方将领。
这些年来,她的梦境慢慢偏转。她还是渴望着故乡,但却越来越常梦见昔时在吕军阵营中的一切情事,连琐事细节都清晰无比。
故乡,这辈子是回不去了,她知道。
一身武艺没了后,她被安顿在这间小屋中。看似回归了平静的生活,与一般百姓无异,然而在门外不远,总守着两个兵士;且她的居所也远远离开了百姓们聚居的院落,孤独地坐落荒烟无人处。
义父说过:跟着他,她能够归乡,是因为荡平神州,她自然能安然回家。
而今,义父身死,曹氏安定了神州北方,她理应能安心回家,不用再害怕路上有盗贼侵扰,却连走出屋外的蓬门都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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