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归尘》靜一

6、醫官

　　屈恒是军营里的伙头兵，也兼医护队。听说，现年四十多岁的他，曾经是江南一代有名的仁术大夫；为什么会进军营则没人去考究，毕竟军中有成千成万个士兵，就有成千成万个「想当年」，各有各的背景故事，除非闲聊中谈起，不然谁耐烦一个个去了解？
　　军营中几乎人人认识屈恒，因为人人都有受伤的机会。大伙儿管他叫老屈。
　　老屈的性格相当温和，并且从谈吐中就可以知道：这人嚼书嚼大的。
　　刚开始练兵器，由于不熟手，总会划伤自己；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和老屈渐渐熟络了。
　　老屈的年纪于她而言，应当是介于父亲、爷爷辈之间，并且具有一种令人感到安适放心的气质。渐渐，有时候即使并没有受伤，她也常在夜里跑去找老屈。虽然并没有特别的话要说，但老屈总会备着故事等她。
　　那是中原的故事，她从没听过的；有时候是长平之围，有时候是荆卿刺秦，有时候是高皇斩白蛇……
　　总是这样。日里训练，夜里，她便到老屈的营帐外，静静地听他说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她喜欢这种感觉，往往要到困极，才肯回去安歇。
　　老屈说不曾见过像她这般沉静的孩子。他说，烽烟中的孩子虽然早熟，但她给他的感觉，就像一池不会流动的水，永无波澜，没有情绪起伏。
　　她没有回答他，所以他也就笑笑作罢，再给她讲战国的侠客故事。

　　后来，吕将军弒主，领着部队上京城，投效了董太师，并且拜为义父；原先便被派至此地的商尧也成了吕将军的部将。
　　董太师，便是当初领着西凉兵进京城的边关将领；区区一个边将，而今俨然已是一国主宰。
　　尽管从畿外进了京城，她的生活仍是没什么改变。
　　匆匆又是一年。
　　大概是因为待在军队里，尽管训练辛苦，但总能获得足够的食物，这些日子来，她的身子抽高不少，看起来也不再像毛头小鬼。
　　于是除了吕将军外，终于有人看出她是女的了，并且为此讶异非常。

　　可是商尧不知是还无察觉还是毫不在意，他仍一如往常。
　　他有了官职──皇宫小队长。虽然不过是豆大的官，却身负皇城安危。偶尔，他也会在夜间上老屈那儿闲聊几句；通常遇到这样的时候，她都是静静待在一旁，就听他们两个聊。
　　那回，老屈正在给她说西楚霸王的故事，商尧恰巧到来。
　　很早前她就发现了：老屈虽然名义上是汉家部队，但对汉国开国君主却并不甚推赏，反倒每在论及项羽时，寄予无限同情慨叹；后来她才知道：老屈的先祖原是楚人，追溯起来是三闾大夫的后裔。
　　她亦有同感。项王气概，确实不是刘邦比得上。
　　「垓下一役，项王迸发了最凄美悲壮的灿烂，史上无人能及──留侯不能，韩信不能，高祖皇帝也不能。」
　　那天，商尧这样说。
　　「商将军也这样觉得？」
　　「大丈夫当如项王。」他这样回答老屈，然后笑了笑，回岗位去了。
　　那几句话，像是在她的心里燃火一般，于是有关项羽的一切，印象加成。
　　「商将军的沉稳，也不是一个廿多的人能有的。」老屈带着赞叹的语气，像是对她讲述，又像是自语：「尽管如此，却也曾经年少气盛啊！」
　　「什么时候？」她不自禁脱口问。
　　老屈惊讶的看向她──也难怪，她几乎完全静默的，今次竟然主动开口询问──
　　「商将军原先是马邑的官吏，因为看不惯上司私纵人犯，所以干脆自己亲自扮作乞儿尾随跟踪，打算一看见那个权贵子弟再度犯案，不管他有没有反抗，就以拒捕的名义，当场格毙，事后再向上级呈报是误杀。」
　　「结果呢？」她想起了他当初的乞儿装扮，以及示意她噤声的模样，原来是为了办案……
　　「咳！」老屈叹了口气：「虽然恶人伏诛，大快人心，但却令得马邑权贵人人要杀他，最后商将军只好逃了；而后受丁将军的礼遇，成为军中将官、再成今日的皇宫队长。」
　　听着听着，她出神了，脑海中净是商尧当初对她秘密微笑、示意噤声的模样。
　　「玥萌？玥萌？」他连唤了好几声，才将她唤回神：「不早了，你也休息去吧！」
　　点点头。回休憩处的一路上，脑中依旧不停地回荡着今日老屈所言，以及往昔马邑旧事……

　　吕将军升她为将，与高、商等将领同阶，于是军中哗然。
　　年幼的将领尽管不多见，却也不是没有先例；问题不在于她仅有十四岁，而是她的性别；再加上她并无军功，一下子破例升到这样的位阶，真正没有先例，难怪有人不服。
　　「当初妳拿尖枪头次杀人时，虽然勇气可嘉，却是行为愚蠢；但现在，妳就必须以这样愚蠢的方式，将上来单挑的人一个个打倒，用妳的武艺震慑兵士──同时也向我证明妳自己的能力。」
　　吕将军，她的主子这样告诉她。
　　她对于当将军这事其实无可无不可，但将她捡回来、全了她性命的主子既然这样说，她便照做。
　　每次都以快捷狠准的方式，接连打退二十三个上前挑战的低阶将官、兵士。虽然大部分人都已面色凛然，但仍有人摩拳擦掌。
　　「这样的车轮战，任谁都受不了。」也许是看不下去，又或许是主子授意，高将军突然身手阻住正要跳出来挑战的士兵，上前道：「依我说，干脆推派个大家都认同的强者，出来与玥萌比试；若然玥萌得胜，则为将；如不胜，当为卒。如何？」
　　兵士们交头接耳，频频点头。
　　「主子？」
　　「就这么办。」吕将军一摆手，笑着道：「商尧，就你了！比刀剑拳脚于玥萌太不公平，比骑射吧！」
　　说是「太不公平」，却是为了杜絶士兵们觉得拳脚相争会有一方受令放水，故此干脆比骑射。
　　对于主子的提议，底下人没有太大的反应，一致觉得是好方法，只有高姓将领微露诧异。同样被主子所倚重，他所以不曾看轻年纪小了自己许多的商尧，有很大一部分，在于商尧的实力。所有人都知道商尧擅画戟、剑技高妙，然而几年同袍，他很明白：除了剑、戟，商尧的骑射更令人叹服──也许真正冠絶天下的，不是他的剑、他的戟，而是骑射。
　　但商尧于军中是大将，几乎没有在后方引弓的机会，也莫怪没什么人知晓这件事了。
　　玥萌初出之犊，毕竟她的骑术是他一手教出，私心里，当然不希望她输给商尧……
　　标靶共有三。商尧对她笑笑，示意她先。
　　拍马疾蹄，弯弓搭箭──
　　飕──！飕──！飕──！
　　远方令兵举来旗号，三箭皆中靶心。
　　兵士们再度喧哗出声，然而这次是错愕惊叹。
　　商尧从她手中接过弓，取了三枝箭，一跃上马。
　　同样是三箭都中靶心，且箭箭都贴在她入靶处的右方，分毫不错。
　　这样便无所谓胜负，然而却已足令军中人心服。吕将军当下宣布确认她的将职，并收她为义女──谁都没想到会这样，就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事后，她在众人都离开后，走向标靶。
　　说是不分胜负，其实是她输了。
　　刚刚，她丈量了奔马引弓处与箭靶间的距离，发现正巧是自己力所能及的极限──这不可能出于巧合，定是有人刻意安排；观看箭头入靶处，她的入靶较虚浮，应当庆幸这个季节里无大风，否则也许略强风来一吹，她的箭便会落地；而商尧的，却是扎扎实实入箭靶里，力度一分不错。
　　站在校场中，她又失神了。